第八十一章:眼泪滴在心上(1 / 1)
风华帝国因为坐拥险山极地,易守难攻,乃是世间唯一少动荡的老国,因而在梦幻王国未崛起之前是公认的世间第一大国。
风华历125年,先皇大行,太子长歌继位。三年后娶民间甄姬为妃,恩宠并得。
风华历145年,祸起后宫,皇后因迫害其他皇子,觊觎储君之位而被废弃,甄妃精神失常打入冷宫,所有参事或者围观者一律处死。
那一天的风华不再是莹白的世界,而是血红,没有人可以原原本本的还原那一天的悲惨,因为那是对传统乃至人性的颠覆。
方芜虽种下此因却未亲眼目睹此果,只有一个人代替他,于暗隅处笑得鲜血淋漓般痛苦又畅快。
那人便是小顺子。
一个从小就进了宫的人。
他葬送的不只是尊严,还有青春,爱情,生命……
所以他的恨不会比方芜少,他只是没想过反抗。
没有人会料到,一个想都没有想过反抗的人一旦破釜沉舟,会有这么大的破坏能量。
不,更不会有人知道的是,竟是被世界遗忘的他来导演这一切。
我也不知道,我更不会去想,我只是习惯晚睡,在离开风华的前一晚莫名的有点舍不得这个冰雪国度,然后便撞见了他的死。
我一贯是个敏感的人,我知道他讨厌我,但我还是走向了他,他的周身散发出如空气一般的消逝冷寂气息。
“你明知道我讨厌你。”
他稚嫩的声音响起,我才惊觉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想起前几日在殿外跟他的对话,那时候他还是那副恭敬卑微的样子,但今晚的他站得特别笔直,我没来由的头皮一麻,抖了抖:“你这样真让人担心。”
他身体一颤,立刻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看着我:“你知道我讨厌你什么吗?就是讨厌你这风轻云淡的嘴脸,凭什么你只要耍耍嘴皮子大家就都对你好,凭什么就算被囚禁你也无动于衷,凭什么你的脸上总也带着笑容?!”
犹如饿狼般,他的表情狰狞得仿佛要一口吞下我。
我的心里不但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起了一丝悲悯:“所以,如有不幸,哭就对了?”
我一步一步靠近他:“哭得来荣华富贵,我会哭;哭得来幸福安乐,我会哭;哭得来……”
“够了!”
小顺子扭过头,愤然打断,他竟无法面对我冷冷逼近的目光,我知道我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冷漠异常,因为每次我难过得需要跳脱出自我,以旁人口吻逼自己面对现实的时候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的表情。
“快乐的人一定常笑,但常笑的人,却不一定就是快乐的人。”我站定,也不转向,用眼角去看他:“你很痛苦,现在。”
“……”只见他身子又是一抖,像是不敌这风寒:“不只现在,是一直,一直,一直……”
“你怎么会懂,你不会懂……”
“我不该跟你说话……”
小顺子似乎在挣扎般的自言自语,我只是觉得更冷了,大大咧咧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想开点,就算是太监,人家赵高……”
……偶尔,我想,我是不太会安慰人的。
其实我知道他的动摇,那天在殿外,除了震惊之外,我还看到他的眼珠动了一动。
“……你是第二个。”
并没有听进我讲宦官如何乱朝纲的过人本事,小顺子良久的沉默后就这么突兀的来了一句。
“无差别对待。”
听此我打蛇随棍上:“那谁是第一个?”
“晚香。她对所有人都一样。”顿了顿,小顺子看着我的目光微变,又道:“她不会笑,你太会笑。”
“……”我突然有种很脱线的想法,太会笑是一句骂人的话……比如乱笑……比如卖笑……
等等,晚香,好熟悉的名字……
“晚香,是他们杀了九儿,快给我报仇!……”
甄妃的疯言疯语回响在脑海,电光火石间我就福至心灵,是她!
“她是甄妃娘娘身边的宫女?”
小顺子点了点头。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半响问道:“她对你好吗?”
小顺子却笑了起来:“她对所有人都一样,就像你,对皇上,对太子,对我,对宫女,你从来没有任何的优越感,没有理所当然的颐指气使,甚至见面还要问声好……是了,你比她更不正常。”
“……”
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有礼貌的人被人说成神经病了,这感觉……
“是你们给了我从未有过的东西,所以我既欢喜又很忧愁,为什么我先遇到的是她……”
小顺子的表情是一种宿命般的苦笑。
“结果有什么不同?”
“……结果……”小顺子稚气的脸上是一抹说不出的沧桑:“结果是我无法继续毁灭……更回不了头……”
我相信我的表情很明白的告诉了他我听不懂。
“她是第一个给予我尊严的人,我只是想帮她……反正我也憎恨着这个皇宫……”
“……!”直觉告诉我这跟风华的后宫秘密有关:“你做了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就算我都告诉你,也无法挽回了……”小顺子看着我锲而不舍的目光妥协道:“我打晕了甄妃娘娘,又将对她心仪的醉酒皇子引了过去,皇上推门进去的时候甄妃娘娘刚好醒转,一地凌乱,皇子跟她未着寸缕……”
“……!”
怎么会是他?!长风明明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常胜设计陷害的?!
“是她让你这么做的?!”
得到小顺子的肯定后我便明白过来,那晚香定是常胜的人。此后晚香细作身份被发现,清理现场更是找出梦幻王室的物什,自然而然怀疑到梦幻,经此一查,更是发现其中的蹊跷与冤屈,更有太医说他们是中了迷情蛊,联想到长九也死于蛊术,终于新仇添旧恨,一举攻打梦幻……
“……”
小顺子跟常胜不同,虽然都有恨,但常胜是丧心病狂的扭曲,而小顺子是渴望而不得,越接近温暖,越渴望温暖,他就越憎恨。
“其实,你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吧?他是个孤儿,从小无依无靠,纵然他对你一心一意,甚至死心塌地,你作为杀手的冷漠和藐视被他当作所谓的一视同仁……可惜他始终不懂,而我几欲开口,终是未曾告诉他你的利用。”
听了这么大一段故事,萤闹的表情却始终未曾改变,此时听见我针对她的问话,只是一抬眼皮,问了句:“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我离去之后他将自己埋在冰雪中,活活冻死了。”
萤闹似是得到答案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妖长却弯起唇角,看着她:“啧啧,闹儿,你又多了一层罪孽,对应的也要到地狱的下一层啦~”
得到的回应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你们,你们两个没有心么?!”
气急败坏的声音,当然不会是我的,我看着一直安静围观却突然愤怒的剪烛,然后大家的目光也都聚了过来,剪烛丝毫不在意,仍然对着那二人怒目而视。
我们的剪烛,一直是个好姑娘。
我一辈子都别想那么美好。
所以我明明感受到小顺子的绝望,知道他会选择死亡,仍然没有多劝一句,仍然不管不顾,他做的错事以命相抵不为过,给了活下去的希望反而会更痛苦。
“心啊~”却是妖长接过话去,他修长的手指抚在心口,邪魅的一笑:“有的呢~”
“你!……”
剪烛连小祺都吵不过,可想而知,只能气得跳脚了,却见小祺安抚性的拍了拍她肩膀,站出来道:“竟敢欺负我姐的女人,放着我来~”
“……”
他姐……的女人?众人眼角一黑,开始细想这其中的关系。
“你们俩这般助纣为虐,一定是有童年阴影,就算有心也不完整!”
“……”
这回击的话是不是也太弱了点?!
正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教他点骂人的粗口,却听妖长竟带了几分赞许,点头道:“是呢,你怎么知道?~”
“……”
“看你们讲故事我也想讲呢~”就在大家这无语的当口,妖长又道:“这故事虽然讲过很多遍,但乃亲身经历,所以记忆深刻,再讲也不会乏味的~”
那是一个春天,家破人亡的妖长只有八岁,一路被人追杀,护卫都已死绝,不觉已进入了深山……
方芜看见他的时候,满脸都是血水,他的周身尸横遍野,还有不少的狼虎视眈眈,他就那么看着这个小孩,不救不语。
一个八岁的小孩,满眼只有仇恨和嗜杀,他的手上没有一件武器,全身大小不同的伤口汩汩的冒着血,有的伤口被咬噬得露了白骨,但男孩不喊疼,不求救,血红着双眼,气势毫不亚于眼前的几只狼。
“需要我帮忙吗?”
“要。”
“有条件的。”
“好。”
于是方芜笑了,不但出手救了他,还亲传武艺,助他报得家仇,条件就是他的誓死追随。
对于男孩来说,没有什么比当下存活更为重要的了,所以他不问条件是什么……事实就是,这代价虽然很伤天害理,但于报得家仇的他而言,生死都不在心上了,这些算得上什么呢,更何况他还遇到了同样被捡回来的她……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哦?那么,看你刚刚像万兽之王的样子,就叫你妖长吧。”
“好。”
一年后,师父又捡回来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女孩,妖长看着那个眼里没有一丝人的温度的小女孩,莫名的觉得恐惧,比面对深山狼群孤军作战更可怕,比师父的严厉铁血教导更冰冷……
后来他才知道她的名字,萤闹,真好听,说不出究竟如何好听,但就是好听。
但她就像个瓷娃娃一般,精致得没有任何表情,他常常怀疑她的真实存在。
在看到萤闹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也是冰冷的。
痛苦很快就来了,师父要求他们互相诉说自己的遭遇,他们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发现这个师父是恶毒和冷血的代名词。
“要先践踏自己才不会被别人践踏,我要你们没有弱点。”
于是妖长终于知道了萤闹的死寂。
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个词语叫“娈童”。
方芜看到她的时候,七岁的萤闹已经杀了那个一脸老人斑的老头子,她衣衫破烂,下体不蔽,已非清白之身,但她却杀了她,老头子的侍卫赶来时她还在对尸体千刀万剐,那是刻骨的恨,就算他死了也无法消除……
方芜就是在万千举起的刀剑中救下了她,那是一座城郊的荒园,他牵着她走了出来,时值盛夏,暮色降临,一路的流萤飞舞。
但女孩的眼里已经看不到任何美好了,她没把自己当活人,面对救她的人也只有一句:“我没求你救我。”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你看这么多的萤火虫,像在嬉戏,真是热闹啊~不如你就叫萤闹吧?”
“……”
女孩看着萤火虫,再看着牵着自己的那一双大手,她明白,如果自己接受了这个名字,就交付了一生出去,所以她没有开口。
走完了那一条萤火之道,她却终于开口:“好。”
很多年以后萤闹才对妖长说,那条萤火虫之路,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美好。
妖长明白,其实她想说的是,那个牵她出苦海的人,是她一辈子也无法背弃的人。
尽管,他不是一个好人。
在绝境中求生,他们是如此相同的命运,嗜血杀戮,他们是如此的毫不在意,他们的一颗心都早已没了温度,如果没有方芜,他们都早该死了,所以无论对错,无论他对他们是好是坏,他们都无法做出离开的决定。
这样悲惨的过往在方芜的要求下一遍一遍对不同的人讲起,他们早已没有了廉耻,自尊,那个伤口也终于麻木得再也流不出血,方芜很满意,因为他磨砺的利刃可以出鞘了。
从此杀戮无数,血沫横飞,他们的眼珠都不会动一下。
“怎么样,还算精彩吧?~”妖长笑着说道,眼睛却看向萤闹,他没料到萤闹竟也要求他讲出自己的故事来。
萤闹与妖长一个对视间已经明白了妖长的疑问,虽然对一人或者几人讲终究是小众,但这样的千军万马,还有整个武林,讲出来的效果和意义也就不同了,不过在萤闹看来,没什么差别。
妖长注意到萤闹的表情,会意过来,笑得更欢畅了,众人的沉默竟让人感觉似乎有这不堪过往的不是这个笑容满面的人,而是愁苦表情的众人。
而心智稍微不坚强的如剪烛般的人已经泪流满面了,甚至向来冷漠如南云儿也背过了身子低下了头。
我的心里也很沉重,虽不至于要哭,但笑是绝对笑不出来的。
面对狼群的森森白牙,面对猥琐的变态,他们都没流泪,但我知道,那些眼泪,一定滴在了心上,化成血流过心上,流转全身,于是全身上下都是痛,都是泪……
“无需同情,我们并不无辜,不值得同情。”
一直未开口的萤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妖长又是那种邪魅的笑:“我们本就是没有明天的活着,本来没有明天的会是你们,可惜师父隐忍多年,还是急切了些~”
“小姑娘,其实你知道得没那么清楚,对吗?~”
话题一转,我迎着笑盈盈的妖长略一点头,被看穿了也无所谓,反正方芜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个干净。
身后的长风瞪大了眼睛,吃惊得看着我,就算我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也能感觉到他震惊的目光,我回过身眨了眨眼睛:“你可只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常胜为夺天下霸主的阴谋,其他的细节谁知道啊,更何况你我都非当事人,很多事情看得并不那么清楚。”
“再说了,我要真清楚明白,上来就直接问罪让你们将他斩杀了,还要他罗里吧嗦个什么劲啊~”
“怪不得你早就嚷嚷要讲故事,讲来讲去,一个话题一个话题的跳,却其实什么都没说……”
“呃,这个嘛,他都走到这步了,一定有些迫不及待了,在我抛出一个个隐秘的信息时,不是为了说给你们听,而是为了击溃他的心理防线,让他以为我什么都知道了,再加上老……陛下收复城池的消息,他已经失败了,情绪上肯定会崩溃,这样一来就由不得他不说了~”
“……姐,我突然觉得你很可怕……”
“嘿嘿~”
我傻笑两声,再看长风,很认真的用了仅我俩能听到的音量道:“长风,你母亲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与萤闹的交易只是为了扳倒皇后党羽,你并不知道她会对你母亲下手,你更不知道小顺子的存在,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你的母亲,自从长九死后,你唯一在意的就是她对不对,你爱她!”
长风虽易了容,但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影响的表现出来,此时的长风,非常的,悲伤!
对,就是悲伤,他的胸口起伏着,虽未语,却足以看出他情绪的激动。
后宫争斗向来如常,甄妃出身低微却得宠不衰,自然备受欺负,从小长风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不是长九,他做不到宽恕,九儿死后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路,好人根本得不到好报,为什么要原谅……
于是夺了太子之位,于是不惜挥兵梦幻也要杀了皇后一党,于是工于计算的想着借此争夺天下,久攻不下之后意外捡到莫璃,听到八王爷那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这才打算救了她,此后就有了要挟的筹码……
做了这么多,血里来去,就是走不到那锁思宫,就是见不了那个啊啊呜呜的女人……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不是么,如果那时不做交易,直接击杀她,就没有后来的后宫流血,就算饶那些欺负他母妃的女人不死,也好过她后半辈子的疯癫生活……
可是现在竟有人告诉他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他的错……
“有时间……你去锁思宫看看她吧……她很寂寞……风华很冷……”
我果然不擅长安慰,扶了扶额,不过长风到底就是长风,那种深切的爱恨交织并未持续很久,再抬起头时,他的表情又回归了一个普通人的呆滞。
“多谢。”
听得二字,我不由微微笑了,又是那个我在长街上看到的彬彬公子。
“好哇,好得很~!”
老谋深算的方芜听到现在算是彻底醒悟过来了,恨恨的盯着萤闹妖长二人:“好你个星、月,我养你们二十载,你们却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向敌人的圈套,你们是要背弃我吗?!”
两人均是一摇头,表情却没变,妖长道:“我们只会杀人,你并没有教我们如何关心别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亲口所说,我们无能为力。”
“哈哈哈哈……”方芜一阵长笑:“好,好一个无能为力!好一个冷血无情!”
“自作孽不可活。”几不可闻的淡淡评价乃是季长青的专属。
没有教人如何关心别人……那阿信呢……
我不由得望向了那个苍白的瘦削男子,他也跟方芜长大的,却没有变成妖长萤闹那样,这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要利用阿信的少主身份,所以不得不好言相向?!
那多一个妖长萤闹又怎样,收买人心可比什么都管用!
“……”我突然想到另一种答案,所以看了看方芜又看了看妖长萤闹二人,脱口而出:“你害怕了,你害怕对他们的好把他们变成了好人反过来同化你,你害怕报复天下的意志遭到动摇,所以你才对他们残忍……”
“……”方芜摇晃了两下,像被击中的飞机一样失去重心,重新跌坐在地上。
果然是一世荒芜啊。
“我们知道。”说话的却是萤闹:“所以我们无法背弃,无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
全场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震惊的不只我们,还有方芜,他看着他一手捡回来培育长大的两个孩子……
没有人知道,他做梦都希望有家庭的温暖,有孩子的绕膝……
终究是奢望,他是罪恶滔天的大魔头,是要下地狱的。
天空铅灰阴霾,春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了,却无人注意到这老天的叹息。
这一次,是否真的要结束了呢……
------题外话------
=。=大过年写悲剧,我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