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殒(1 / 1)
宝璎好奇的朝匣子里看去,却见姑姑抽开的是空的一层。
“这?”德妃显然自个儿也糊涂了,恍惚间想起些旧事,念叨着,“记性不好了,竟然给忘了,早些年就交给佟姐姐了,想她是早就交给你了。”
德妃似在自言自语,身旁三人却各怀心事,绿桐想的是主子这些年的苦楚,宝璎想的是皇帝和姑姑的心结不知能否解开,而皇帝,神色不明,眼中飘着似有若无的酸涩,飘忽不定。
“这么些年,原来我一直守着空匣子。”德妃自言自语着,旁人闻之恻然。
皇帝却不以为然,冷冷道,“太后不必费心挑拨朕与皇额娘的感情。”
他总会这般揣度德妃的心事,他的心仿佛万年不化的冰川。宝璎看着这尊冰山,他近在眼前,却似云雾缭绕,谁又真正了解过呢?
德妃不在试图与他争辩什么,她凝视着她的儿子,目中似有些悲悯,“你就这般不想见到我。”
“太后若没事,朕还有公务还处理,这就告退了。如若没有重要的事,也不必前来烦朕。”最后这句话是对宝璎说的,目中的寒光令闻者不由得一颤。
“呵!”德妃笑着摇摇头,闭目道,“佟姐姐呀佟姐姐,终究还是你赢了,你说得对,就算将来怎么了,他又怎么还会认我这个额娘呢?”
这笑声悚然,宝璎赶忙过去扶着姑姑,只当她神智不清了。
“太后保重身体。”皇帝冷冷丢出一句话。
他启步瞬间,却听德妃喃喃自语道,“老十四呀老十四,眼下你在哪儿呢?”
“哼!”皇帝愤恨间手中一扯一挣,一串褐色念珠滚落了一地,“额娘放心,您的老十四正在皇陵为皇阿玛尽孝呢,他也许正喝着夜晚的寒风念叨着您呢,但是,您绝对见不到他。朕保证,朕以大清皇帝的名义保证……”
“你就这么怨恨你的弟弟,他是你亲弟弟!”德妃说不到两句就剧烈咳嗽起来,随后的句子断断续续,显得上气不接下气。
“姑姑!姑姑!”宝璎焦急的叫嚷起来,还是绿桐最先反应过来,急匆匆跑出去叫太医。几个太医涌入内室,反倒将威严的皇帝晾在一旁。
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看过昏厥的德妃后,对宝璎与绿桐摇摇头,小步趋行到皇帝身旁,低声道,“太后恐怕大限将至,方才是回光返照。”
宝璎听了这话已顾不上怨恨皇帝,只守在德妃身旁默不作声,绿桐却忍不住哭泣起来。
“哭什么?姑姑还没死呢!”宝璎训斥道,头一次对她长久以来信任的绿桐发了火。
绿桐止住哭泣,在德妃榻前跪下。
“皇上,您还不愿来看一眼吗?”宝璎的语气异常冷静,不似平时或胆怯或激愤。
皇帝走到门外吩咐了几句,便来到榻前亲侍汤药,这恭顺孝义的表现若传扬出去只怕又叫会人感动不已。
他在病榻前守了许久,德妃似有所悟,眼角缓缓流出一滴清泪,却紧紧闭上了眼睛。这一次换了皇帝祈求,他忽然趴在德妃身畔喃喃道,“额娘,你就睁开眼看看儿子吧,就一眼。额娘你就这么怨恨我,这么偏心老十四吗?”
听到“老十四”几个字,德妃的眼皮跳了一下,却未睁开。皇帝摇摇头,“额娘,您还是偏疼他。您说的对,很多东西不会改变,您打小儿喜欢谁,到老了还偏疼谁。”
寒风吹入帘子,德妃咽了气,带着放不下的爱恨。
她的丧事有条不紊,像早就准备好那般。此事的灵堂尚未布置,外间多了些嘈杂声。宝璎与绿桐相对无言,两个伤心人此刻却没有了泪水。
绿桐忽然跪下对德妃的遗体磕了头,又转身拿对宝璎跪拜,“格格保重身体。”
宝璎神情恍惚,置若罔闻,皇帝却是亲眼看着绿桐悄然退下的。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宫女的哭喊,“绿桐姐姐上吊了!”
宝璎怔了怔,终于没有说话,也没有出言责怪皇帝。绿桐带着绝对的忠诚走完了这一生,她握住德妃冰冷僵硬的手,“现在只剩下我了,姑姑,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
“老十四还在路上,你可要见他?”皇帝问道。
要见他吗?应该见吗?宝璎忽然笑了,“皇上这是在试探我吗?”
皇帝的冰封忽然逼近她,警告般道,“事到如今,朕随时可以捏死你,朕还需要试探你?”
“对呀,现在是你的天下了。”宝璎苦笑着点头。
“朕特准许你以家人为太后守丧。”皇帝继续慷慨的施舍着。
宝璎却没有跪下谢恩,“你以为我会感谢吗?”装殓之前,她看着德妃慈祥安宁的脸庞,对皇帝道,“皇上不想最后看一眼吗?最后一眼。”
雷霆万钧的天子此刻却沉默了,周围跪着的太监宫女也忍不住伸头探视这仁孝的天子是否敢上前瞻仰生母的遗容。
这显然激怒了皇帝,他震怒道,“出去!都滚出去!”
一干太监宫女连跑带爬溜出了灵堂,只留宝璎与皇帝二人在里面。
“看吧,你还是怕见她。”宝璎折磨着皇帝,也折磨着自己。
“不要以为朕答应了十三就不会杀你!朕可以随时把你口中所谓的威胁变成现实。”
“当然,你可以随时许下诺言,也可以随时反悔,是非善恶都是你说了算,世间公道也是你一个人书写。”
“朕知道你一心求死,你以为杀了你朕就会放过老十四,休想!”皇帝愤怒不已,暑气已让他几欲昏厥,此刻更是怒火攻心,“朕一定会留着你,让你亲眼看着你关心的这些人生不如死。”
“我相信,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让所有人痛苦。可你是皇上,现在有一个死结,我活着,先帝临终的秘密就可能泄露,你不会安心。你可以亲手了结这一切。”宝璎坦然求死,她太清楚了,作为最后一个证人,她活得太长了。
皇帝依然沉默不语。
宝璎继续道,“陛下您的胸襟是断然容不下亲王郡王们容不下您的兄弟们,作为天子,您可比先帝差远了。”
“听闻皇帝登基后不敢住在乾清宫,却在养心殿另辟住所,不知您死后可有胆量与先帝葬在一处?”
“听闻陛下多服食丹药求长生,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越是拥有权势的男人越怕死,因为要留着性命享受。况且以您的身体,区区暑气都敌不过,又怎敌得过岁月如梭年华似水?”
“够了!够了!你住嘴!”皇帝怒视她,眼前这个眉目如画却尖刻歹毒的女子,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凭什么指责他?她又真正了解过什么?
“把她拖下去,拖下去!”皇帝下达着命令,他暂时想不出什么恶毒的法子对付她,这样刁钻阴毒的女子,他不能让她轻易死去。
宝璎却傲然笑起来,好像在嗤笑一朝天子的手足无措,又好似在讥笑命运无常人生无奈。
皇帝从这笑容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一直责怪阿玛额娘忽略他,他们忽视了这个儿子的野心与胆略把一切都留给了小儿子,可是他忘了,他表现过什么?他每天都在重复着演戏,把自己打扮得与世无争,他们又怎会了解他?他常常责怪他们不爱自己,却忘了,他给过他们机会去了解关爱吗?
他转过身拍着额娘的棺木,叹道,“可怜啊,可怜你我都生在帝王家。”
宝璎刚被太监拖下去,远远瞧见十三披着孝服朝这边跑来。
灵堂里,他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
“什么都不用说!她一心求死,朕意成全她。”在额娘的灵堂里说出这样的话,即便是盛夏时节,他也感到阴风阵阵。
“不!”十三重重磕了一个头,“她只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皇兄,求您别杀她,看在额娘悉心抚育多年的份上,看在那碗救了我性命的梗米粥份上!”
梗米粥,不上台面的吃食。先帝与敏妃多年前的秘密,当年的四爷巧借宝璎之手送到康熙帝面前,唤起了他的舐犊之情。
“可是朕已经谢过她了。”当年困在慈宁宫中毒很深的她,多亏了他的援手才能脱险。
“可是我还没有谢她,我欠她太多。”忆起陈年旧事,十三含泪道。
皇帝拍着他的十三弟,“你究竟亏欠她什么?是她自己不愿嫁给你的,今日的一切都是她选的。”
“无关情 爱,”十三目视皇帝,坚信他一定能了解,“但我欠她幸福。是我的错,毁了她半生。”
皇帝不语,方才真是被气个半死,他不能这么快就宽恕她。
十三却焦急万分,竟忘了四哥的脾气,连忙催促着,“四哥你就饶了她吧,其实四哥若不想看到她,大可打发她出宫。”
这一建议触动他心事,立刻被他以冷峻的目光制止。
但十三已经探到,四哥是严厉的,但并非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