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下)(1 / 1)
愿赌服输,并不意味着认错。雍正皇帝也明白,要这个天资聪颖又倔强好胜的弟弟如鹰犬般俯首称臣几乎不可能。
于是他大笔一挥,把老十四发配去守皇陵,这一举动或多或少震慑了那些心有怨愤的臣子。暂了一桩心事,皇帝松了松肩膀,闭目闻着宫中飘着的淡淡血腥味。
宝璎站在墙头凝望,许久只见沙尘而过。
他们分别在皇陵外的古道上。分离的场面没有想象中悲戚,本就是早已料到结局,因为不断到来的悲剧不断推迟着。四下安静,唯有周围的鸟鸣雀语,数丈之外监视的侍卫牵着马匹守候着。
“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终于是女子先开口,她目光坚定,“不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定活着,不论多么艰辛,多么屈辱,就算被践踏着皇族子孙的尊严,就算失去你此生在乎过的一切,你都要勇敢活着,为了你的额娘,你的儿女,为了所有你珍视的人。”
“一开口就给我下这么重的命令……”胤祯玩味笑着,带着天生的狂放不羁。
“那你是答应还不答应?”宝璎指着他问。
他笑笑,如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般右手握拳叩在心上,“我保证,我以爱新觉罗皇族的血起誓,为了再见你、再见额娘的那一天。这下放心了吗?”
宝璎心中安妥下,却被胤祯握住手掌,他继续说道,“你也要保证,不论你过去经历了什么,如今经历着什么,又或者将来还将遇到什么,能忍则忍,能避则避,努力握住能救你性命的人。”
宝璎不忍看他,转顾四周,“怎么这么唠叨?”
胤祯正欲说什么,守候在一旁的侍卫见时间不早已过来催促。
他不再踟蹰,转身箭步上马。落叶翩翩,他背对着宝璎说道,“情愿等我老到这般唠叨时还能见你。”
宝璎望着绝尘而去的他,默默念着,“谁都知道,从此山水不相逢。”
这一日墙头落日如血,凄艳的悼念着她的爱情。她一人独站了许久,旁人也不敢来劝。五王爷胤祺在一旁独看了许久,心里感叹着,其实有多少人羡慕胤祯的人生呢,有过那样辉煌灿烂的巅峰,又有令人感慨的现在,他这一生就算死在当下也值得了。胤祺苍凉望了眼看不到他的宝璎,他这一生在意过的东西却从来不曾争取过。
当她一步步缓缓走下台阶,正遇上议事完毕出宫的隆科多。本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却在交互之际,听隆科多忽然道,“十四爷天赋异禀资质甚高,可惜太重情义牵挂过多,虽有帝王才,却无九五命,是故老夫选择四王爷,这也才有了当今圣上。”
不知他是哀叹旁人的不幸,还是炫耀自己的走运,宝璎不置可否,“听闻隆科多大人刚刚被今上封为亲舅舅,果然人是不能得意的,一旦得意就会忘行,竟露了原形而不自知。”
隆科多冷笑,“我差点忘了,姑娘的阿玛是德妃胞弟,算起来才是亲舅舅,只是不知为何被皇上弃之不理了。”
宝璎在先帝跟前十数年,早已见惯各种得意人得意事,此刻也不理会,淡漠道,“亲舅舅不用封也是亲的,只有不相干的才需要额外加封呀。”
这话在隆科多听来只会是酸涩的嫉妒之言,他继续道,“姑娘是先帝临终侍候在侧的最后一个活人,如若不小心行事,只怕姑娘的亲眷族人和祖宗坟茔将不保呀。”
“是大人的身家九族不保呢,还是宝璎的亲族不保?”宝璎负手道,“宝璎久在宫禁,与乌雅氏族人少有联系,唯一亲人是今上生母,就算宝璎不慎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能怎样?宝璎这条性命本就是捡来的,丢了也不可惜。而皇上为了仁孝之心,为了做天下表率,定然会为了太后好好照顾毫无威胁的乌雅氏一族。而大人您呢,您受先帝临终遗言辅助今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佟佳氏一门在朝中显赫,只怕知道太多秘密又日日在他跟前晃悠的人才是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一旦有什么不慎,我乌雅氏满门自然死不了,而大人的亲眷九族只怕也活不成。”
隆科多深吸一口气,眼前这个女人太不可思议,他不能杀了她,她乌雅宝璎活着才是最大的挡箭牌。
胤祯囚徒般的处境直接导致了德妃的病重,她一病不起。
皇帝对此选择视而不见,他太忙了,忙着肃清死敌,忙着树立威信,忙着他的千秋万代大好河山,忙于一切他真正在意的人和事,至于其他的,谁在乎呢?
身为皇帝,总要尽孝道,哪怕是做样子。他总在深夜来到永和宫外跪拜请安,这时私下宁静,毫无烦躁之感,更令他满意的是,可以不见他的生母,他那出身卑微不配抚养子女的生母,他那偏袒幼子对他苛责淡漠的生母。
这一夜的永和宫又寂静如常,他来到宫门前,望着那一户紧锁的朱门痴痴望着。或许是夜间凉爽消了暑气,此刻独立此间,心中竟没有了往日的燥热之感。他远远望着额娘的寝宫,那里亮着微弱的烛火,她还没睡下吗?既然如此,是否有必要进去请安?
皇帝摇摇头,还是不见了,最怕女人的眼泪,只怕她哭哭啼啼求自己放了老十四,心烦,想起来就心烦。
他转身刚走出几步,却被一女子叫住,“皇上请留步。”
皇帝怀疑自己听错了,回身看看,却不见人影。
“皇上请留步。”这一声唤得真切,只见幽幽花影下立着一人,正是素衣白锦的宝璎。
“皇上留步。”她从朱墙花影中走出,神色比从前见面时更恳切些。
皇帝神色冷峻,也没正眼看她,冷笑问道,“何事?”
宝璎走到他面前问道,“皇上好几个月不见姑姑了,日日请安只在宫外,难道当真不愿见姑姑?”
“是她不愿见我吧。”皇帝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道,“朕该尽的孝道都尽了,平日不过是公务繁忙。”
“你身为天子,富有天下,难道连给额娘请安的时间都抽不出?还是你小肚鸡肠心胸狭隘根本容不下姑姑?”宝璎反唇相讥。
“放肆!”皇帝打断了她的质问,“朕对你容忍,容忍,并不代表你可以口不择言为所欲为,你要清楚你的身份。”
“皇上对姑姑有多少不满我自然不知,但皇上你日理万机,可知道姑姑时日不多了?”宝璎颇有些动容。
皇帝眼中明显一滞,这才恍然记起他早就命臣下不必禀报太后病情。他神情恍然,缓缓走进久违的宫室。
这里的夜静谧依旧,太医熬着药在外室守候,内室只有一个宫女侍候。他缓缓走近床榻,默默凝视他的额娘。
他的额娘此时病重卧床,娴静平和的容颜消瘦异常,没有半点往日的犀利刚毅。他对她的厌恶之情也消逝了不少。
“水……”德妃忽然开口要水,恍然间睁开的眼睛竟让皇帝忍不住后退一步。
宫女绿桐扶起德妃喂水,却被她看见了帐外站立的皇帝。
“是你。”她自知不起,没有半分意外,冷然看着她的儿子。
“是朕。”这母子相见,她又成了他不愿承认的额娘,心怀怨愤的生母。
“皇帝呀,听说你勤于政务,一日光看折子就六七个时辰,可也要当心身体呀。记得你小时候最怕暑热,长大了还经常中暑,这大热天的,让身边人多备些生津止渴的饮品。额娘不能照料你了。”德妃的精神似有恢复,一口气说了许多。
“额娘费心了。”他这才喊出第一声额娘。
“额娘不行了,本想等你们兄弟都齐了再吩咐后事,”德妃似有思虑,但见皇帝眉头一拧,立刻转而道,“你们两个在此,也算儿女双全。”
宝璎闻言跪下,皇帝并不着急,只是冷眼看她如何安排。
“绿桐,把我的紫檀匣子取来。”她吩咐着目光扫过他们,待到紫檀匣子到了眼前,命绿桐抽出第一层,只见是一串紫色璎珞。宝璎立刻认出,这是自己那年投井落水后德妃取走的那串。
“这本就是宝璎的东西,额娘保存了这么多年,也该完璧归赵。”她们心照不宣,并未说太多。宝璎接过后重重磕了一个头,她明白,这等于德妃认同了她和胤祯的感情。
“这第二件,”德妃随后抽出第二层,竟也是一串璎珞,“这本是我送给瑞雪的,她自尽之后又回到我手里,本来该留给十三的媳妇,但有些东西……也罢,你替我交给十三吧,他懂的。”
皇帝接过璎珞,额娘的手冰冷没有半点温度,他心中不免一阵酸涩,他对额娘是否太残酷了。
德妃抽开第三层,对皇帝道,“儿子啊,这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