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1 / 1)
宝璎又被困在牢笼里。她今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牢狱之灾,别人赐予的,她自己寻来的。
十三又要费力费口舌救她了。他怎么就不明白,皇帝这是等着解忧自寻死路呢,她活着,秘密活着,他怎么会安心?
暑天的牢笼格外闷热,偶然吹入的风也带着几丝暑气。她只在里面闷了一会儿就汗流浃背,厚重的孝服包裹着她透不过气。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想死很容易,一条麻绳吊死自己。可宝璎生性温和柔弱,并非刚烈决绝的女子,她如今的冷漠也绝非一朝一夕修炼而成。皇帝在等她自绝,她在等皇帝的裁决。皇帝可以很残酷,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其实先帝的安排最好,最适合她,先帝选择了做恶人,终究是他最了解自己。宝璎摘下那金簪,雕镂精致,可谓奇巧之极。
她反复琢磨着那簪子,先帝只怕费劲了心思在里面。可她呢,自打收下这簪子就没看一眼,无情,说到底她也是无情之人。
“如果他知道我贪生怕死苟活于世,不知会怎么看我。”宝璎思索着摆弄着簪子,不想吱的一声,簪子被她掰断了。
确切说,是双股被她掰开了。怎会这样?内宫为妃嫔打造的金饰怎会这般脆弱?借着微弱的光线,宝璎细细研究着那两股。其中一股竟然中空,她以手触摸,底端竟然有浓稠状液体,是蜡。
真是匪夷所思。原来这簪子以蜡封存,天气一热凝固的蜡融化就松脱。她感叹着在墙头敲击着簪子,竟从那单股中滚出一半寸长的卷纸。
宝璎好奇的铺开卷纸,先帝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宫女乌雅氏柔嘉成性,端孝持躬,自服侍朕与德妃以来恪恭于内廷,进尔为新君贵妃。”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短小的圣旨,豆腐块大小的纸上寥寥数字写满了他对她最后的祝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宝璎哆嗦着重复这四个字,泪要涌出,“胤祯,原来你的阿玛没有要拆散我们,他早就想成全我们了,原来他不是无情的。”
先帝的用心她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他或许想过以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宣示对她年轻生命的所有权,但在迟暮之年终于松开强有力的手,他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宽大。
“或许他早已料到自己活不到第二年夏天,早将这簪子准备好赐予我。”宝璎回忆着他最后的日子,倘若王权能自然交接,他们都有足够时间去解开簪子的真正含义,可一切都被打乱了。
宝璎收起那簪子,放入怀中,将那道见不到天日的遗旨卷起,吞入腹中,“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紧闭的牢门在多日后重新开启,不用多问,自然是倒霉的十三爷为她求了情。
“事到如今还以为自己是金贵之身,难为十三爷这般护佑。”为她领路的小太监愤愤诉说着不满。
宝璎沉默着跟随着他去到她该去的地方。
没有了德妃的永和宫形同冷宫,她和几个白头嬷嬷守着空房子过活,除了十三偶尔会过来看她。其实十三很关心她,他平时很忙,自己少有空闲,时常差遣随从前来问候,她的清雅嫂嫂也带着孩子来坐过,只是她一律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其实额娘归天那日,皇上让人去接老十四了。”十三沉思良久决定告诉她,得不到她的回应,他继续道,“可他没赶回来,等他到了,你却进去了,你们又没见上。”
宝璎面对一泊碧色湖水,充耳不闻。
十三继续道,“都说额娘阿玛偏袒小儿子,可他们去的时候我和十四都没见上一面,却都是四哥在身边,你说,他们这是偏袒谁呢。”
宝璎依然背对着他,反倒是十三耐不住了,走过来试图提醒她。
她的背影素净柔婉,还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忽然让他想起记忆深处某个人,当年她也是这样一袭素衣选择了诀别。
“瑞……”他忽然开口,才发现这名字经过多年埋藏生涩不已。
眼前人转身,十三期望着又失望了,终究是宝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有些事,怎么可能重来。
几个月过去了,本以为宝璎身体不好,会郁郁而终,却不想她细细调养着又熬过夏天。
九月时候,皇帝奉圣祖皇帝及四位皇后的神牌于太庙。她已经没有资格参与了,独自一人在漫天细雨中徜徉。
不知不觉已走到乾清宫附近,她想了想,终于没有进去,那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复又往另一边走去,不知不觉已到养心殿附近。
“我就不明白,你为何这样对八叔?”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忽见一个少年皇子从屋里快速跑出,眼角还隐约带着泪痕。宝璎正诧异,又见一个少年从屋中出来,神色似有忧虑。
他登基之后挪到养心殿办公了,宝璎记起,只是这一带她颇不熟悉。
可这两个皇子,谁是谁呢?宝璎对这位皇帝的儿子更不了解,几次见过都略瞟一眼,几乎没有印象。
“姑姑!”那少年朝她缓缓走来,宝璎诧异的左顾右盼,确定他口中喊的是自己。
“听十三叔说姑姑身子不好,怎么不打伞就独自走来了?”他对宝璎道,眸子里有着他们这些人没有的清澈,曾几何时,他们也这般年少过。
“你在叫我?”宝璎还是问了一句,她对这少年越发亲切了几分。
“对,我叫的就是姑姑。”少年不厌其烦回答着,显得持稳。
“你是哪位皇子?”宝璎有些抱歉,虽然她与皇帝有表兄妹的名分,私下关系可谓水火不容,不料竟能得到他儿子的这般尊重。
“我是弘历,姑姑可曾记得?”少年温和笑着。
宝璎这才明白,自己与他生母钮钴禄氏有几面之缘,想必他听生母讲过宝璎救助她的往事。
她笑着道,“你额娘可好?”
“额娘一切都好,她一直想去看望姑姑,只是,皇阿玛他,你是知道的。”弘历流露出一些为难。
宝璎笑着摇摇头,“无妨,你额娘是对的。对了,刚才那位皇子是?”
“是我三哥弘时。”弘历脸色黯淡下去,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轻快。
“他怎么了?”宝璎全然忘却了对皇帝的厌恶,只记得他口中说过八爷,忍不住多问几句。
“三哥他,被皇阿玛责骂了。”弘历又显现出为难。
“为了什么事情?”宝璎追问,“这,能跟姑姑说吗?”
弘历点点头,“额娘说过姑姑最好心。因为皇阿玛在责罚八叔,三哥想为八叔求情,冲撞了皇阿玛,被骂出来了。”
八爷?宝璎甚少打探他那边的事情,眼下胤祯被囚禁着,他反倒在朝堂,只怕皇帝不会让他好过。
“皇阿玛罚八叔跪在太庙,整整一天一夜了。”弘历说出这令消息。
宝璎顿感晴天霹雳,他那么在乎仪容那么自尊的人,怎能受这样的屈辱?
“三哥他为八叔求情,其实,”弘历继续道,“我也想为八叔求情。”
弘历这决定令宝璎大骇,皇帝对八爷一干人等厌恶憎恨至极,不比对她这么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今日弘历与她说了几句话自然没事,但他朝一旦卷入皇帝与八爷的纷争,只怕皇帝饶不了他。
“不可以,”宝璎直截了当告诉他,“你不可以为八爷说一个字。”
弘历诧异,素问这姑姑是最仁善的,一提到八爷怎变得这般冷酷。
宝璎继续道,“你还没有这个本事为你八叔求情,说得多只会害了他。”
“可是皇阿玛他……”
宝璎摆摆手,示意他禁言,“你只需看看你额娘,这辈子可曾对你阿玛说过一个不字。”
弘历似懂非懂点点头。
宝璎继续道,“与众取之必先予之。终有一日 你会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