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屈(1 / 1)
皇上瞧见了那两只死鹰,愤而掀翻满桌的器物,笔墨砚台落了一地,连带着鸟笼子也打翻在地。一屋子大臣奴才,除了跪地叩首,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皇上此刻的暴怒比起四十七年抽刀时甚至更过。
宝璎本来在皇上身后,此刻正好和群臣相对跪着。她心里扑腾着不知如何是好,遥想当年情形,她忍不住看了眼胤祯,只见他与其他人一样跪着磕头,心里放下了,却又升起一丝失落。宝璎扫视了一圈,才见到李德全给自己使眼色,示意自己切勿莽撞。
宝璎此刻的思绪才回到海东青身上,好端端的两只神物怎么就死了呢?八爷真是倒了大霉。
皇上似乎平复了心情,许久才缓缓道,“去告诉那个孽障,朕跟他恩断义绝。”他话中透着的隐忍决绝却是在场人都听懂了的。
“下去!你们都下去!”他把人都轰出去,自己单独待了一会儿,又把李德全叫进去。
宝璎守在门口,一刻不敢怠慢。方才屋子里众人,心里都七上八下,却又不敢出来打听,都乖乖缩回自己帐子里,一步也不敢走动。
九爷帐里,三兄弟都快急疯了,胤祯拍着脑袋道,“九哥快让你的人通知八哥,让他赶快上折子自辩。”
“如今出了这事,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为了自己陷害兄弟的,我老九等着看他脑袋长疮。”九爷骂骂咧咧早已失了常态。胤祯知道他怀疑自己,心里急切却也无奈,“这是明摆着是有人陷害八哥的,老爷子只怕一时还没想明白,我们三个暂时可不能乱跑。九哥,你必要找可靠之人去。”
“我的人我自个儿信得过。真是歹毒呀,我还没见哪个满人敢杀海东青呢。”海东青之于满人如同龙之于华夏汉人,九爷嘴上说着不知是谁,眼睛却盯着胤祯,冷冷的令人不寒而栗。
胤祯因昨日特意跑去看过海东青,此刻已脱不了干系。他赶紧把这两日的事情在脑中回想一遍,前后接触过那两只海东青的也就这么几个人,若是此人真隐藏在其中还真是可怕,而自己也困在局中了。
九爷见他不语,继续道,“我还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咒骂皇阿玛呢,这小子我咒他不得好死!”
“此刻我们要当心的是八哥只怕不得好活。”胤祯思虑着。
皇上帐子里,已换了李德全出来,传宝璎进去。宝璎跪下,只听得皇上问,“昨日你去看过海东青?还有什么人去过?”
这两个问题已覆盖了昨天她所经历的一切,既然皇上已经审问过李德全,宝璎明白此刻只能说真话,“昨个儿我去的时候,在隆科多大人那里见到十四爷,我在的时候,十四爷比我先到,隆大人想必一直在帐子里。后来我和十四爷一块儿出来的,再后来我就没回去过。早上是李谙达提了笼子过来的,随后我看到的,就是皇上看到的。”
她思索着自己还有哪些地方没说到的,该如何给八爷洗脱嫌疑,“不过,昨个儿在大人帐子里,我亲耳听到它们翅膀扑腾的。”
皇上再三确认经手海东青的几个人,只让宝璎下去,“记住,今日跟朕说过的话,谁也不能说。”
宝璎似懂非懂点点头,她反复琢磨着,如果皇上信了自己的话,就该知道八爷是冤枉的。那陷害八爷的人,就在这几个人当中了,隆科多,宝璎自己,李德全,还有他。宝璎恍然大悟,自己一心要救八爷,竟把胤祯搭进去了。
她自己心如明镜,无事不可对人言,自然不怕查处。但想到胤祯,她却有些迟疑,若是多年前,只怕胤祯早就替他的八哥诉冤了,她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希望不会是真的。
过了一会儿,只见胤祯一脸焦虑进了皇上帐子,待的时间远长于自己,随后出来时,脸上神色未变,似乎更加焦急。
宝璎猜测皇上定然也问了那些问题,但胤祯是怎么回答的呢?宝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又想不通,北地的寒冬风呼呼吹着帐篷,想必这一夜,没有人睡得好吧。
好歹熬到了第二天早上,宝璎借着送茶叶的机会往胤祯处去,本来这事无需她亲自走一趟,但有些事不问明白心里总是不舒服的。
远远就见到九爷从他帐里出来狠狠摔了帘子,想必他们兄弟争执过。宝璎略一思量,捧着茶叶在门口道,“李谙达让奴婢给十四爷送茶叶。”
听得里面唤她进去,宝璎掀开帘子,见胤祯正面无表情喝着茶,直到看清来人是她,眼神明显一滞,他起身道,“劳烦姑娘了。”
宝璎放下茶叶,并没有立刻走的意思,反而假装若无其事道,“你说,那两只海东青是谁弄死的?”
她本来极少与胤祯说话,即便说了也是套话官话,如今忽然亲近了,鬼鬼祟祟打量着胤祯的反应,却被胤祯狠狠瞪了回来。胤祯顺着她说下去,“自然是有机会接触之人。”
“那天送来的时候,还是活着的,你我都知道,定是有人在我走后弄死的,你觉得是谁?”她的推理并不高明,却自作聪明想套出胤祯的话。
胤祯反问道,“你怀疑是谁?”
宝璎有些心虚,转到他身后讪讪道,“我没怀疑谁,我就是想,这人肯定就在我们当中……”
她话音未落,胤祯一拳头砸在桌上,将那定窑瓷碗砸得粉碎,碎片几乎没有溅起来,他反手将她推到帐边,右手狠狠抵在她脖颈前,“说下去!怎么不说下去?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怀疑我?”
四目相对,许久没有这样的接近,却是割裂彼此间信任的误解。他额上青筋暴突,眼中尽是愤怒,吓得宝璎没了主心骨,语无伦次辩解着,“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本来就不善说谎,此刻声音越发微弱,再加上一夜没睡心情大起大落,忍不住咳嗽起来。胤祯忽然放松了右手,目中似有万般委屈,“我胤祯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人吗?”
宝璎心里慌了,赶忙别开他的目光,仿佛一接触就会被他灼伤,不自觉移到他左手上去,只见小指处被碎瓷片扎伤,鲜血顺着手指一滴滴落地。
“手,割破了。”她的话语甚至没有一丝温存,只是她转换话题的工具,她老早就习惯看他负伤了,这样的小伤只是家常便饭。
胤祯不忍看她那副委屈的样子,转身坐回位置,“你不包扎吗?”
什么?宝璎几乎没有听清他的要求。
“你不是最好的大夫吗?”胤祯嘲笑道,又似在嘲笑自己。他端坐着一动不动,似乎任由她处置。
宝璎知道他帐中伤药放在何处,取来药箱纱布,小心翼翼包扎着。清洗,擦拭,上药,包扎,很简单的步骤,她似乎在雕琢一件艺术珍品,做了十几年那么久。大功告成时,她轻松得直起腰,退到几步之外。
胤祯没有为难她,他望着帐外的苍穹,自言自语道,“八哥的冤屈谁都知道,但我胤祯的冤屈又有谁知道?”
这一席话说得极轻弱,宝璎迟迟不知如何安慰他。她本来也是怀疑他的,可回头一想,若真不是他,这冤枉可大了。除了自己,不知还有多少人冷眼瞧他呢。
“我也是按常理推测的。”她嘀咕着,似在为自己找借口。
“按常理,既然如此,我也按常理给你推测一次。若是你要诬陷八哥,会用这等方法吗?”
宝璎摇摇头。
他复又问,“为什么?”
“这样的嫁祸,也太不高明了,谁都看得出来。”
“既然谁都看得出来,我又何必做呢?”胤祯道。
“可是皇上信了,”宝璎脱口而出,忽然觉得不对,“是呀,皇上怎么会信呢?”
胤祯从容道,“皇阿玛从一开始就知道八哥是冤枉的,他是借这事给满朝文武给全天下一个告示,彻底让八哥死心,让一心扶助八哥的我们死心。谁做的不重要,皇阿玛心里的盘算才是真相。只要皇阿玛要八哥死心,再拙劣的嫁祸也会变成真的。”
“难道这事是皇上自己做的?”宝璎猜测着,隆科多、李德全都是皇上的心腹,若是他们也未必不可能。她又摇摇头,若是那样,皇上又何必一一审问他们几个,岂不多此一举?
她所想到的胤祯也想到了,他也不相信这是老爷子设的局。但若不是,必然有一只黑手已伸到皇上身边,此人揣度皇上心思的能力更在他们兄弟几人之上,不动声色给皇上提供了一个机会,又不费吹回之力摧毁了一个对手。胤祯心里一动,他似乎已猜到是谁了。
“若是这案子就这样定了,你可还会替八爷诉冤?你不会的,是不是?”宝璎问道,她似乎更关心这问题的答案。
胤祯轻抚着左手细小的伤口,如她所料,“不会。”
宝璎低下头,她知道自己先前的那份失落来自哪里了。
“并非我贪生怕死,只是此刻替八哥诉冤,只会适得其反越帮越忙。我越是替八哥求情,皇阿玛只会越发嫌弃他,忌惮他的势力。此刻只有等皇阿玛的厌弃之心逐渐淡了,我才有可能为八哥说上话。”胤祯道,忽然看向她,“怎么叹气了?”
“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是怎么变的。”
胤祯复又道,“情势变了,我再也不能像当初那样意气用事了。在你心里,皇阿玛有多少算计都是应当的,我有一点都是错的,是不是?”
“你怎么绕到这里了?”宝璎手足无措,这问题她没有想过也说出清楚,为什么她心里总偏帮着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