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代(1 / 1)
八爷诉冤的折子,皇上只扫了一眼,他对诸皇子道,“此人党羽甚恶,阴险至极,朕亦畏之,将来必为大患。”
宝璎猜不透他是真的厌恶忌惮八爷若此,还是只为在诸皇子面前彻底绝了八爷登顶的希望。病中的他费心尽力写下的辩护,如秋风扫落叶般落入尘埃,如同他日渐衰败的声势。
因为毙鹰事件,康熙五十四年的正月过得愁云惨淡,正月里,皇上趁势停了八爷的钱粮俸银,无关乎生计,只是进一步宣告父子恩断义绝。
八爷府里,一片寂寥,打从出了事起,他就谢绝一切拜访,院落里寒梅凋谢,不觉已快开春,只是无人打扫的后院还留着昨夜的雪花。他独自坐在亭子里,一面赏花,一面饮酒,且身着便服,远远看上去,真如文人才子一般。
“爷,老九都来了好几回了,你每次都称病不见,今日他又来了,还不见吗?”八福晋走到他身后道。与夫君不同,即便在家,她也身着象征福晋身份的大红宫装,绝不失一分尊贵。
“是他一个人?”八爷淡淡问道,好像一切已与他无关。
“这次是一个人,前几次跟十四弟一起过来的。见或是不见,你倒是给个话儿,我好回了人家。”她再次催促着,眼见着八爷将一杯冷珀饮尽,她走上去夺下酒壶,“酒冷了伤身,我去给爷暖暖。”
八爷勉强苦笑,无论什么日子她都不会过得凄凄惨惨戚戚,瞧着她的侧影道,“让九弟进来。”
寒风卷起雪花,他一时不避,料峭春寒中被吹得衣襟凌乱。远远见九爷朝这边赶来,他裹着厚厚的紫貂裘,帽檐沾染着风雪的痕迹。
九爷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坐下便直说,“八哥这么些日子闭门谢客,朝廷上风言风语都传遍了。”
八爷漫不经心摘下一朵腊梅,送到鼻尖一嗅,昨夜一场大雪,梅已失了那股幽香。刻意选择避而不见,过了这么久,朝廷的流言依然可以刺痛他,割裂的父子亲情不知还如何弥补,“居心叵测,大逆不道。我自问以孝为先,终究败在这个字上了。”
“老爷子是拿定这件事做文章了。八哥,”他忽然认真道,“你觉得这事跟老十四有多大关系?”
八爷将那朵腊梅揉碎,“他最近怎样?”
“他?”九爷满脸不乐意,“好得很!老爷子三天两头找他,有差事也让他一人独办,把我和十弟都撂开了,摆明要重用十四弟了。这海东青的买卖,原来是他赚了。八哥也怀疑他?”
是他吗?八爷此刻也游移不定,“以十四弟如今的心性,这主意未必是他能想出的。不过,若说聪明才智,他本不在我们兄弟之下,只是一直未被点透。如今出了这事,再加上老爷子一使劲,只怕他眼下开始谋划自个儿的出路了,日后再无受你我钳制了。”
“八哥是说,他会另起山头?”九爷心里忽然空落落的,虽然这两年他一直计较着胤祯越来越特殊的位置,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心中才真切感受到不平与怨愤。真相接受起来,远比想象的难受。他是忠于八哥的,他早已打定主意追随八哥,此刻却冒出一个胤祯,他能取代八哥吗?
九爷壮起胆子,试探道,“真若如此,八哥何以自处?”
八爷的眉头紧锁,这问题于他而言,太难回答了。他半生的谋划,半生的艰辛,都在毙鹰出现那一刻付之东流。他心里很清楚,他的逐鹿问鼎之心愿终究是一枕黄粱。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就被命运推到选项面前,他还有第二选择吗?但要主动放弃成全,主动拱手相让,太难了。命运对他,总是近乎决绝般残酷。
满朝八爷党没有给八爷思考的机会,不等他出山,纷纷调头支持了胤祯。对他们而言,退而求其次不失为一个好出路。没人有资格指责他们见风使舵左右摇摆,趋利避害本来就是臣子本能。
夕阳西下,胤祯独自坐在殿前石阶上,看漫天绯红火烧云霞,辉煌而壮烈,直到霞光退去夜幕降临,他如石雕般巍然不动。
胤祯脊背挺得笔直,即便闲坐于此,也习惯保持着军旅般的姿态。
盈盈碎步踱至他身畔,左思右想,却不知如何开口,正待要走,却听胤祯道,“别走,陪我坐会儿。”
他极少流露出这种神态,不是皇子龙孙的命令,倒像是请求,不自信时的请求。宝璎叹息间在他身畔一尺外坐下,“你头也没回,怎知是我?”
“没人敢在这时候打扰我。”胤祯没看她,言语中恢复了常有的自信。宝璎负气道,“对!我敢,也只有我敢!扫地的太监见你半天不走,又不敢轰你走,特寻了我来。”
胤祯总能被她逗乐,这个丫头总会拿些七零八落的小事来叨唠他,“有话直说,别拿这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折腾我。”
宝璎心下没了主意,她有时真讨厌胤祯的精明细致,讨厌他的率真与直白,让她那点小心思无处躲藏。“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谁们?”胤祯不喜欢这种暧昧不清的称呼。
“就是他们。都说十四爷德才兼备,最得皇上赏识,更难得是脾气秉性与皇上一般无二,大有取代八爷之势,不知十四爷心里是什么打算?是否想更进一步?”宝璎把听来的闲言碎语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是。”胤祯没有理会她阴阳怪气的语调,直接给她一记棒棰。一个是字,宣告了他正式投入滚滚红尘开始为权力与皇位而角逐。一个是字,也打乱了她勉强平静的生活,从此这些事不再与她毫无相干。
宝璎讶然,缓缓将头转向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这些皇子本来就是为权力与谋略而生的。”胤祯目意森然,冷峻而坦然。
“你,你……”宝璎想不到驳斥他的道理,“你不是凡事为了八哥吗?”
她知道她的道理根本经不起他的反驳,或许她对他,终究是太过苛刻。当初他为八哥出生入死,她责怪他不顾惜性命,如今他为自己的未来追逐,又被她斥之不顾手足。女人的心思,当真是怪异,无论他怎么做,她总是怪他不够完美。
“我,从未对不起八哥。”这算是他给她的回答,也算是对八哥的最后忠诚。他和八哥,再也不会如从前了,尽管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取代势在必行。胤祯怅然,终究是他的皇阿玛赢了,他与八哥之间那道沟壑,怕是再也无法愈合了。
“可是,这有什么好的?若是你输了,你就不怕落得八爷今日的下场?”宝璎知道劝不住他,尽量说出自己的想法。
“若是没有好处,你为何一心偏帮着皇阿玛?”胤祯挑眉以对,直叫她无话可说。
为什么呢?宝璎自己也想不明白。胤祯索性替她说明,“你凡事偏着他,是因为他能带给你平安,皇位能带给你安全。”他继续道,“若是我输了,只怕下场比八哥今日更惨烈。但于我们而言,追逐和争斗才是生命的意义,平静的生活本就是奢望,生命有时反而是无谓的牵挂。”
她早该知道,他本非池中之物,一味为他人做嫁衣绝不是他本来的意图。若是一生追随他人,她反倒有些瞧不起他了。然而,当他把生命当作无谓的牵挂,她顿感手脚冰凉。
“那,你保重。”颤抖的唇本来还欲说什么,却被突然靠近的脚步声打乱了,她起身欲走,却被他拽住手腕停在原地。
“你,你放开我!若是被李谙达瞧见就不得了了。”宝璎被他大胆的举动惊得乱了方寸,心脏也扑腾跳个不停。
“不放,瞧见了又何妨?”胤祯又恢复了多年不见的嬉皮笑脸,施施然等着李谙达出现。
“你!李谙达真要过来了。”宝璎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哭腔求饶。
“我不妨跟你打个赌,看他过来后是什么表情?”胤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宝璎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只听那脚步声在拐角处突然停了,正庆幸人走了,忽然从转角钻出一个人,却是九爷。宝璎正觉得被人瞧见了不好,忽见是他,悬着的心可算放了下来。但想起胤祯正握着自己手腕,不觉绯红了脸。
“九哥如何来了?”胤祯正色道。
“本打算赏晚霞,可不想迟了一步,险些错过了一场好戏。”
宝璎知道他打趣自己,趁机挣脱了胤祯的钳制,匆匆福身告退。
“别看了,再怎么看,她都不是你的。”见胤祯一直目送她消失,九爷冷然道。
胤祯有些不明就里,以探求的目光询问。九爷冷静道,“她只会属于那个位置上的人。只有赢了才有资格得到她。”
胤祯点点头,“胤祯明白。”但他心里更明白,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都是因为他自己,不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