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1 / 1)
每到冬季,永和宫总是热闹的。这次因赶上良主子过世,各宫主子不曾过来相聚,只有德妃自家媳妇们齐集。
宝璎许久不曾踏进德妃寝宫,这一来显得陌生了许多。各家福晋对她也是近而远之,仿佛看她一眼就会被抢去夫君似的。倒是四王爷家的钮钴禄氏最可亲,她本来对宝璎就颇有好感,如今私下见了她,更是拉着宝璎说话。
德妃不知她俩的典故,只当钮钴禄氏宽容厚道,为免宝璎杵在众人间尴尬,吩咐道,“宝璎,你俩年轻的也别陪我们闲坐着,到里屋玩儿去吧。”
宝璎与钮钴禄氏福身领命,姑姑还和往常一样当她是孩子,总是找些理由让她避开枯燥乏味的聚会。
钮钴禄氏进了里屋就拉着宝璎的手道,“前两次的事情还没谢你呢,我有很多话可想跟你说了,德主子真是想得周到。”
宝璎见她顿时少了拘谨,多了几分活泼,也生出许多好感,“福晋我们坐下说,你认得我的事情,你跟别人说过吗?”
“不曾说过,我家福晋不大喜欢我们四处结交朋友,”她这样道,宝璎点点头,却听得钮钴禄氏继续说,“不过王爷知道的。”
宝璎正喝着水,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四王爷知道?”
“正是,那日畅春园家宴,王爷瞧出我们认识的,回去就问了,我就据实说了。”钮钴禄氏小声道,唯恐让人听去,“王爷没说什么,只是叫我自己小心,不可麻烦别人,没有怪我的意思。”
宝璎心里盘算着,这个四王爷既然知道自己认识钮钴禄氏,还那样给自己难堪,真是不通情理。不过话说回来,上次他还不清楚这事。
“宝璎,我们下棋吧。”钮钴禄氏指了指了屋里的棋盘。
宝璎点点头,平日都是与皇上切磋,每一步棋都走得小心翼翼,根本不能尽兴,还得想着方儿让皇上高兴。她点头道,“那我们先下着,一会儿王爷他们下了朝就闲不了了。”
“王爷整天板着脸,满脑子都是大事。”钮钴禄氏选了黑子。
宝璎两指夹起白子,嬉笑道,“天天对着这样的人,很闷吧。”
钮钴禄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平常看不到的,就算出了书房,也多半在年福晋屋里歇息。”
宝璎抬眼看她,她说这话时没有一点吃醋的意味,好像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那个年福晋也在前屋陪着德妃,宝璎不大喜欢她,看起来冷冷的,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不过,跟四爷倒是一对。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一笑。
“不过这两日王爷是真有烦心事了,”钮钴禄氏若有所思,一副为主人分忧的样子,“好像是为良主子丧礼器皿的事情。”
这事宝璎恰好知道,早先时候,司礼官对良妃丧礼所有器皿大多粗糙不堪,而八爷恰好又病了,皇上就将此事交给四爷。想来这良主子不受重视也不是一两日,这次奴才们多半是欺负良主子死了,八爷病了。
“四爷做事最是稳妥的,皇上让他去办,定能办成。”宝璎虽不熟知他,却没来由得信心满满。
钮钴禄氏摇摇头,方才的明快之色消散了大半,目中似有忧虑,夹着棋子的手也不觉慢了。
忽然听到屋外有人禀报“四王爷到了”,钮钴禄氏赶忙下了炕,整理衣衫道,“我且出去,你先等着我。”
宝璎见她听到四爷那害怕的样子,也跟着下来,按理说她也该出去拜见才是。她整理好衣衫,抬头却见四爷掀了帘子进来了,宝璎愣了愣,福身请安。
“听额娘说你和她在这里,我就……”四王爷不似过去那般不近人情,一句话没说完。就什么呢?就过来看看。他是做主子做久了,特意跑来看福晋这样的话怎么说的出口?
宝璎点头道,“福晋听到王爷来了,就迎出去了,王爷可见到她?”
四王爷似乎没听到她的话,指着棋盘问,“这是你们下的?”
宝璎默认,钮钴禄氏棋艺一般,棋风中正,她足以应付。
“上次的事,多谢你。”他唇瓣开合。
宝璎愣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来这王爷说了这么多废话只为了感谢。她心底觉得好笑,他明明已经谢过了,如今怎变得如此啰嗦,只是道,“王爷是怕我在棋盘上欺负福晋,前来报仇的吧。”
“你想跟我下?”四王爷挑眉以对。
宝璎点点头,她素来不肯认输。
四王爷坐下,右手示意,做出“请”的姿态。宝璎也不甘示弱,坐下抓起一把棋子。
钮钴禄忽然掀了帘子进来,见宝璎正跟她家冷面爷对弈,惊得目瞪口呆。她是不了解,宝璎这人是怕生杀熟的,一旦跟人熟悉了,再厉害的人都不怕了。四王爷这一来二去,竟也成了半个熟人。
“听说王爷正为良主子治丧之事操劳?”宝璎下棋时嘴巴闲不住。
“是。”
“不知事情怎么样了。”宝璎小声道。
“甚好。”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未必,负责丧仪的两家衙门相互推搪,以他的脾气,恨不得将两家都端了,却又碍于皇上,投鼠忌器。只是这两家衙门,一家非得要另一家先出面,另一家也是同样的话,却把他老四夹在中间了。
宝璎从他目中的一丝忧虑已探知了大概,她不禁想起,无论是自己,还是德妃,只怕都将他想得太万能,总以为他这样的人是不会被事情难倒的。然而,谁办事不是办事,即便四爷不曾说过此间辛苦,但他必定如旁人一般辛劳,再加上他不擅言辞,只怕比别人还累上三分。
“唉。”宝璎忍不住叹气。
四王爷道,“你叹什么?”
“替良主子呢。人在的时候得不到多少关心,去了也得不到尊重。”宝璎道。
“你就会替别人操心,难怪当日会救助她。”四爷敲着棋子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钮钴禄氏,吓得她一个趔趄赶忙站直了身子。
“有人扭伤了,难道我装作没看到?”宝璎不以为意,救助他人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若是早知是我的福晋,你会怎么样?”
钮钴禄氏听得莫名其妙,一双眼睛一会儿偏向四王爷,一会儿朝向宝璎。
“如果知道是你的福晋,虽然不想救,但也会救的。”宝璎说得轻巧,答案并未改变。
钮钴禄氏惊得瞠目结舌,她平生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跟四王爷说话,就算是福晋本人,也要看四爷脸色才说。她揣测着,乾清宫的宫女果然是有面子的,连四王爷都不怕。
四王爷心里气结,脸上却不好发作。他开始后悔对宝璎过于客气了,这女子从来是蹬鼻子上脸的,真不该给她好脸色。然而他后悔还来得及吗?
宝璎很快为逞口舌之快付出代价,四王爷棋艺精湛,很快将她杀得丢盔弃甲。
一盘下完,四王爷似乎十分满意,灭了这小妮子的威风。
宝璎却满脸不服气,“再下一盘。”
四王爷施施然摇头,他知道对付这小妮子绝不能手软,“你棋艺不精,且下棋时常常一心二用,再下十盘也是一样的。”
“那可未必,别说跟一个四爷下,就是同时跟两个你下,我虽不敢说能赢,但和棋却不难办到。”宝璎夸下海口。
钮钴禄氏又被宝璎惊了一次。
“怎么说?”四爷有些生气。
“其实很简单,只要同时开两盘棋,一边先手,一边后手,我看了先手的人落子,再将这一招用来对付另一人,这人必定落子对付我,我再学了这一招去对付前面一人,如此一来,移花接木,我不过是用第一个人去对付第二个人。结果只有两个可能,我赢一盘输一盘,或者两盘都和棋。”宝璎为自己的小聪明自鸣得意。
四爷眼睛微闭,“这是谁教你的?”
“这还需要教吗?四爷可曾听过一个典故,春秋的时候,有个人是鲁国权臣的门客,却想娶主人家的女儿,主人家说,除非是当朝宰相,否则别想娶我的女儿。于是呢,这人就去找国君,求做宰相。”宝璎故意卖关子。
“那国君应允他了?”四爷问。
“答应了。”宝璎道。
“这怎么可能?”四爷蹙眉道。
“国君本来是不答应的,却听得他说,自己是鲁国最有权势的大臣的女婿,这寻常百姓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国君不会拒绝权臣的女婿。然后呢,他又回去对大臣说,他是国君的宰相,那个大臣不会应允他,但是绝不会拒绝鲁国宰相,就这样,这人既做了宰相,又做了权臣的女婿。可是呢,他自己一份力气也没出,光是借力打力了。”宝璎说得洋洋得意。
四王爷似有所悟,匆匆忙忙出去向德妃告了别。
钮钴禄氏还蒙在鼓里,道,“王爷怎么就走了?”
“你家王爷有要事去做。”宝璎道,她当然相信四王爷的悟性,他定然听懂了她的指点。
“你刚才那典故,真是春秋时候的?”钮钴禄氏道。
宝璎耸耸肩,“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你方才骗了四爷!”钮钴禄氏不免替宝璎担忧。
“管他呢,春秋时候的典故那么多,等他发现,这事早就过去了。”宝璎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