鹓雏(1 / 1)
“不必多礼。”知道她大病初愈,他示意她免礼,温文而雅。他的言行都散发着恬淡从容的气度,如果不是身着蟒袍,宝璎定会把他当成书香士子。
宝璎略感意外,他们平素没有来往,却不知他无端走到自己院里。她回头张望,不见绿桐身影,欠身道,“可巧绿桐不在,不能另给王爷沏茶,就请王爷暂品方才沏好的。”
“格格不必忙碌,我只是碰巧来此看看,竟忘了这里住着人。”他在宝璎对面长椅上坐下,举止谦和,像是无端闯入主人花园的客人般表达自己的歉意。
这青瓷碗通体碧绿,犹如旺盛的草木,是他喜欢的颜色。
“我,刚刚搬到这里。”她委婉道来,确信他大致了解她的状况,五王爷胤祺慈宁宫长大的,他定然熟悉这里的一石一木,想来此刻是来向太后请安随便闲逛。
“我听太后说了。这院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他语气平和,并无半点王爷架势,温存的目光在草木花鸟间流连,似对这院子无比熟悉。他品着茶水,眼前忽而一亮,“这茶是格格沏的?”
“是绿桐沏的,茶叶是我带来的,我平日就饮这个,有何不妥?”宝璎问,虽然行同软禁,她依然保持着固有的饮茶习惯。
他平和一笑,将瓷盏托在手心,“并无不妥,只是让我想起老八府里的茶,似与这一般无二,又似略有差别。”
宝璎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随口问道,目光却不知飘到何处,“如何一般无二,又如何略有差别?”
五王爷放下茶盏,“若说味道,与这茶是一模一样,但茶里的荷花香味却略浓些,可能是沏茶的人不同吧。”
“这花香本是荷花露水中渗入,略有浓淡差别也属正常,不过,我更喜这淡淡的香味。”宝璎浅笑嫣然。
“说来也巧,当时老八也是这么说的,还让那沏茶的女子重新沏了一壶,惹得我们兄弟都笑他呢。”五王爷这看似无心的话不偏不倚落在宝璎心间,她抬眼看他,他是故意的吗?
见他泰然自若,并非故作姿态,宝璎试着拾起方才的话题,“这里曾住着王爷熟悉的人?”
“是非常熟悉的人,就像左手与右手般亲密。她是五妹,你的表姐。”这答案令宝璎顿感意外,早知道院子的主人大有来头,却不曾想竟与她有些渊源。这五公主是德妃所生,却由太后抚养长大,因年龄差很多,宝璎对她印象不深,与五王爷倒是一处长大的。
“温宪在这里,一直住到十八岁,院子里到现在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他的笑容因回忆而微微绽放,述说着与她有关的点滴,仿佛那五公主不曾离开过。
宝璎很理解这种感情,曾几何时,她和十三之间也亲密无间,离了他就像缺了双手。她恰好住在属于五公主的院子里,是上天的安排吗?她捡了个大便宜。
“我看到公主的手迹,公主似乎很喜欢老庄。”宝璎虽不记得温宪了,却从五王爷的脾气秉性中多少看到点相同,慈宁宫里长大的人连吐出的气息都是宁静的。
“她喜欢读《庄子》,遇事总是顺其自然,既不争辩,也不勉强。”他这样说,却让宝璎想到以五公主的个性,即便心生不满,也必定独自承受,不会对人提及。
“顺从命运的安排,就一定快乐吗?”宝璎泯然道,温顺柔和随遇而安的五公主,即便没有远嫁蒙古,与名门出生的额驸门当户对,也仅仅是活了短短二十个春秋。
“她嫁给舜安颜那两年过得很顺心。”五王爷道,斯人已逝,他言语中仍处处维护温宪,“格格也读过《庄子》吗?”
“略读过些,不求甚解。只记得涸辙之鲋,还有《秋水》篇的几个故事,王爷若想考我,宝璎就要贻笑大方了。”宝璎轻啜一口茶,据实回答。
“格格说笑了,比起我那些文武双全的兄弟,我也是不学无术。”他的自嘲也淡泊无匹,笑得心满意足,“就像一株高大粗壮却无不实用的大树。”
宝璎机敏一笑,“就像庄子和弟子在山脚下遇到的那棵树吗?其粗数百尺,其高数千丈,其冠盖如巨伞,能遮蔽数十亩地,伐木者却看不上这大树,嫌它材质不好,用来做舟,则易沉水;以之做棺木,容易腐烂;做器皿又易损坏,做门窗则树脂不干,做柱子又易受虫蚀。可是庄子却说,无用可用,得以终年。树不成材,方可免祸,人不成才,亦可保身。王爷是想隐藏一身才学,学这千丈巨木,做无用之用吗?”
庄子认为无用的树木才能保存自己,得以长寿,套用在他身上虽不怎么准确,却似乎很合适,他不就是这样逃避朝廷党争的吗?
五王爷摇头,这宝璎果然牙尖嘴利。他继续道,“承蒙格格夸奖,我成了韬光养晦的高人。就当我是楚国那只千年龟,宁愿拖着尾巴活在泥水里,也不愿被供在宗庙里。”
“王爷虽与世无争,却有自己的坚持。”宝璎抿嘴一笑,对他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格格也有自己的坚持,格格也要做那只活在泥水中的龟吗?”他细细玩赏着手中茶盏。
宝璎深吸一口气,“我曾以为我是,但如今,我明白我是那只从南海飞往北海的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除非遇到可以栖息的乔木,否则我宁愿一直飞翔。”
鹓雏,是传说中的鸟儿,庄子曾以此自比,宁做自由的鹓雏,拒绝以丞相之位困住自己。然而五王爷却忆起另一桩事,鹓雏与鸾凤同类,均为上古神鸟。眼前的宝璎,举止间隐约能见飞凤凌云之姿,但这未必是她性情所喜,也绝非志向所在。
“但并非所有的鸟儿都能找到最期待的那棵乔木,也许你眼前那棵,并非是你最想要的,却是最能守护你的。何不顺其自然?”五王爷放下茶盏。
“宝璎也曾劝说自己听天由命,可我做不到。王爷,你熟读《庄子》,也仰慕庄子,但我们都不是庄子,也成不了庄子,谁能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去世欢快地鼓盆而歌呢?”她说到动情之处,有些激动。
“不枉爱新觉罗家的三个男儿甘愿赴汤蹈火,去博取你的嫣然一笑。”他这样说,看似赞美,但还有句话他没有说,臣子不该和君王爱上同一个女人。
“可叹我这么专一的人,竟然弄了个四处留情的下场。”宝璎不时自嘲,适时为他干涸见底的瓷盏里续上茶水。
“我并无讥讽之意,只是忽然明白了,难怪他们都喜欢你,你值得。”他眼底是自然流露的肯定,语气也是由衷的赞叹。
“如今你闲散度日,是在等待吗?”五王爷又啜了点茶水,眉间不无担忧。
“对,我在等待,等待见到我想见的人那一天。宝璎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也不会寻死觅活来对抗为我安排这一切的人。我明白,即便活着也未必能见到他,但如果此刻我死了,就决无可能。为了这零星的希望,我必须好好吃药,好好活着。”宝璎一口气说了许多,急得大口喘气,坚定的意志无法掩饰羸弱的身体。
五王爷递上茶水,平复着她剧烈的情绪。
“宝璎失礼了,王爷见谅。”她有些抱歉,明知他是好意,却不免将自己的不满对他发泄。
他没有生气,依然恬淡而友好,或许他不是当事人,无法理解她的感受。她说的对,谁都不是庄子,当至亲之人离他而去时,他何尝不是悲痛欲绝。但理智上,他依然试着说服她,“格格熟读《庄子》,可知书中我最赞赏的是哪句么?”
宝璎摇摇头,那古老的书籍述说的哲理是她难以完全领悟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轻声道来,将方才落入袍角的灰尘掸去。
这是《大宗师》篇说的故事,泉水干涸之后,两条鱼未能离开,受困于低矮洼地,为了生存,这两条鱼互相吐沫来湿润对方以维持生命。庄子认为,对鱼儿最好的结局是在江湖中遨游。
这次,宝璎没有立即反驳,她或许是听进去了,低声一遍遍重复着“相忘于江湖”。
五王爷知道她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但面对那没有血色的脸,他意识到,慈宁宫毫无指望的生活与没有尽头的等待正在蚕食着她的健康,让她瘦弱得如同丹青中人,照此状况,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就会成为礼法与道德的祭品,成为楚国宗庙里没有生命的龟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