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衣(1 / 1)
“说。”皇上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震得宝璎双肩一抖。她许久不曾感到皇上是如此威严的,或许四十七年曾经感觉到,但那之后很快被皇上对子女的伤心对下人的宽厚所取代,她一直以为自己的皇上是敬重,此刻才发现,还有畏惧。她险些忘了,御座之上那个看上去有些孤独的老人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真正王者。
“是合离,合离可以证明。”宝璎狠下心道,尽管她知道这答案根本于事无补,已经消失的合离怎么可能为自己作证,更何况合离的身份原本就难以作证。
这回答令在场人不由得叹息,就连太子也三分怜悯望着她,这女人实在不聪明,居然找来一个身负奸细之名的死人为自己作证。
宝璎身后,九爷的目光扫过八爷,见他气定神闲,视而不见,放下心来,到底是八爷,不会为女人坏了大事。但当他的目光扫向另一边时,再也放心不下来,十四冷峻不羁的脸上是隐忍的不安。
然而此刻她跪在胤祯前方,看不到他因不安而阴沉的脸。
皇上沉默着,冷冷注视她,似乎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他是在选择该不该相信她吗?
“启禀皇上,乌雅氏身上的衣襟尚未搜查过。”不知这侍卫太过忠心还是存心羞辱,他义正言辞要求搜查宝璎身上的衣服。
这并非是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正黄旗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允许不忠诚的奴婢留在乾清宫。
宝璎听得身后有衣襟拉扯的颤动,那是胤祯即将伸出的手被九爷狠狠压下,他用口型对胤祯道,“忍耐。”
宝璎却感觉到太子那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难以克制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狰狞笑容。以当众解衣这样的方式羞辱她,在她所爱的人面前毁了她,是太子的仇恨还是太子身后那个影子般的女人,除了行宫外无意的一杯茶,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宝璎几乎在一瞬间断定这是诺敏的主意,只有女子才能了解这样对于另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
心底还在踟蹰如何救自己于水火,颤抖的手却不自觉移到盘口处,这一刻她真的开始恨诺敏,恨太子,原本她以为自此生可以无怨无悔。
只有这样做才能拯救自己的性命,却不得不摧毁她乌雅宝璎全部的骄傲与尊严。宝璎几乎是在众人的注目下,由上至下解开衣襟的每一粒扣子。
那是各式各样难以忍受的目光,侍卫们不带任何情绪冷冷审视她,看热闹的太监们一副事不关己的的表情欣赏着这怪异的一幕,还有太子饶有兴味的探究,以及她看不到的人们的心痛和隐忍。
随着紫色冬装轻轻落地,她的尊严被彻底剥落。
只着单薄内衫的宝璎孤立无援立在大殿中央,她瞥了眼上前检视她衣襟的侍卫,眼神里是深深的蔑视。
她就那么站立着,假装看不到周围人的目光。直到侍卫从衣襟中翻出莫名的物件,“启禀皇上,奴才在衣襟内里发现可疑物件。”
那是缝在衣襟里衬的丝帛类织品,令宝璎瞠目结舌的是,丝帛上竟然写了字。
真算不上高明的嫁祸,但足以人赃俱获。宝璎这才明白,为何那侍卫执意要这么做,原来太子不单单要击溃她的尊严,更重要的是置她于死地。
死到临头,反倒没有意想中的恐惧感。或许她心底依旧抱着一丝希冀,希冀于皇上明察秋毫,轻易识破内里的阴谋。
“窥探臣下奏折与朕的朱批?宝璎,你还有这等本事?”出乎意料,圣上没有发怒,而是指着丝帛上的字句问道。
“皇阿玛!”胤祯单膝着地,他终于按耐不住了。
“皇上!奴婢有话要说!”几乎是抢在胤祯前头,宝璎扑通一声重重跪下。
得到皇上的许可,宝璎理清思路,开始为自己辩解,“奴婢有证据自辩。请皇上容奴婢详细说来。去年万寿节,绣龙捧寿天马皮挂一件、绣龙捧寿天马皮袍一件、长春紬绵袄团龙捧一件、寿青肷皮挂一件、万寿无疆青肷皮袍一件、长春紬绵袄一件,以上六件分别为红青色、月白色、宝蓝色、米色、香色、灰色。另有长春松竹梅熏冠炉一盏,吉祥如意多宝瓶一只,岁寒三友莲花瓶一只,蟠桃贺寿青花玲珑瓷碗一双,八仙过海笔筒一只,晚年如意玉杯一双……”
“你想证明什么?”被她罗列的这些个寿礼搅得一头雾水,皇上打断道。
“这些是去年六公主与额驸为皇上寿辰进献的寿礼,奴婢在六公主府内见过这礼单一次,这也是奴婢唯一见过的给皇上的折子。”宝璎朗声道,语气中透着分明的自信。
“那又如何?”皇上睥睨而视。
“奴婢只想证明,去年万寿节时见过一次的礼单奴婢也能过目不忘,倘若奴婢真要窥视奏折,根本无须写下授人以柄,奴婢只须记在脑子里即可。”她微扬额头,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没有人会相信,关键时刻,是已然故去的六公主救了她。
满堂众人透出微微的诧异,或许是惊叹,这女子的记忆力的确非同寻常,然而,她极力为自己辩解时也透露出一个不安全的信息,只要她愿意,她随时有机会出卖皇上而不留痕迹的。
众人屏息凝神,期待着皇上的最后裁决。
皇上凝视宝璎,似乎用了许久去记清她的模样。忽而,他对宝璎微微点头,在她的眼里,似乎看到皇上不留痕迹地笑了一下,他沉声,“事已查明,你下去。”
这算是还她清白了?不需要追查下去吗?宝璎迟疑着。算是对她长久以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信任,还是对她今日罗衫轻解颜面扫地的补偿?她对皇上不可谓不尽心,从饮食到医药事无巨细,甚至以身试药也在所不辞,但今日,皇上那似是而非的笑容似乎在告诉她,她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容不得多想,她恭敬退下,一直退到门边,眼角的余光瞟到几个英挺俊朗的身影,她猛然意识到,方才的一幕幕,他们都看在眼里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心深深沉下去,她关心的人,关心她的人,都目睹了她最屈辱的时刻,当她在大殿上褪去衣衫时想必他们也同样备受煎熬。
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九爷拍拍胤祯的肩膀,胤祯目不斜视,“九哥放心,我不会糊涂的。”
九哥放心,我不会糊涂的。他自欺欺人般辩解道。
爱新觉罗胤祯从来没有细想过,那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宝璎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是属于十三的,她迟早会属于十三的。他一再告诉自己,以十三的名义刻意去淡化她本人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直到有一天,胤祯恍然发现,十三并没有多么在乎她,至少,在乎得不如自己那么多。围场上,毫不犹豫地打乱十三的布置把她赢回来,不经意间,也扰乱了自己的心智。只是那时候,谁都没有察觉。
殿前,她抱着皇上的腿苦苦哀求救下自己,却是因为一句“我挡在前头,就和十三挡在前头是一样的”,让他坚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十三。
圈禁那次,她不分青红皂白跟自己大闹一番,她不问十三做了什么,只一味怪他,他苦笑,她为何如此偏心?
回廊里,听她讲了一大段歪理,他居然没有生气,似乎第一次读懂了她的感情,尽管他不知道那感情实际上是为他的。忍不住轻拂她额角的碎发,暖阁那次意外的更衣,他的指尖缠上她鬓下的发丝,不经意触到她柔嫩莹洁的肌肤,竟有被灼烧的错觉,他缩回手,竭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幸亏她没有看出来,胤祯松一口气,开始厌恶自己的手足无措。
那一晚,他一个人睡在书房,辗转反侧,胸中似有千军万马,难以入眠。风过留声,窗外竹影晃动,寂寥的竹音如金戈铁马般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索性起身,到院子里乘凉,试图散去无端端的热气,奈何走来走去只觉得指尖那一点灼热已经蔓延到全身。他踱到后院井边,吊起一桶冷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从头浇下来,瞬间的冰凉多多少少浇灭了缠绕数日的胡思乱想。但不多时,烦乱的思绪再一次侵袭着他,他一拳闷闷砸在井旁的树干上,震得那枝上的枯叶乱颤。沁凉的井水竟然抵不过指尖那一点灼热,他愤然转身,一个清丽的影子正一动不动凝视自己,“兰樨?”
他心里第一次产生背叛的感觉,成婚时他尚且年少,他的福晋无可挑剔,他以为那就是所谓的男女之情,面对这个冒着生命危险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子,他心底存有亏欠,也一直以自己以为最好的方式去弥补,这一次,他莫名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为什么会愧疚?他问自己,他自问对兰樨甚好。
他刻意避开宝璎,试图证明自己并不在乎她。只是人哪,越是想证明自己不在乎,就越是证明在乎得过头。那个闯祸的丫头一窜进眼帘,他的某种理智就不受自己控制。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历来没心没肺的爱新觉罗胤祯,彻彻底底为情所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