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祸(1 / 1)
雪花悄无声息飘落在乾清宫玉阶广场上,汉白玉石雕的祥云与蟠龙在绵绵雪褥的覆盖下沉寂着。卑微的太医院太监提着食盒沿甬道入乾清宫,小心翼翼抖落身上的雪痕,恭敬得将食盒交给门外的宫监。宫监接过食盒转身关门,将漫城风雪挡在屋外。
这一年的冬天来临格外早,皇上在西暖阁批阅奏章,并为察觉门外的响动。
宝璎听宫监耳语交待了事宜,取出食盒中的汤药,以药匙盛十分之一入小碗。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药碗,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这动作她做的极其自然,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并无半点勉强。
口中泛着夹杂着药香的苦涩,宝璎对李德全道,“奴婢已试过,可以请皇上用药了。”
李德全赞许地点点头,众人皆松一口气。
试药,是皇帝近身侍婢职责所在,历来由皇上亲信之人担任。原本煎药的太医已尝过汤药确保无毒,但乾清宫另有安排。宝璎此时既肩负皇上的信任也承担着替皇上而死的风险。她本人却并未对这本不该承受的危险感到任何不快,原因很简单,若真有人在药中下毒,为皇上而死未尝不是很好的结局,而如果皇上中毒而死,被认为身份不明的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新君手下逃生。哪种选择都难逃一死,宝璎欣然接受,更何况,她根本不认为有人有此胆量在药中下毒。
西暖阁内一阵声响,知道是皇上用完药,又有太监上前禀报,几位皇子已递了牌子求见。
宝璎退到屏风后面,在穿堂里准备茶水。
屈膝,福身,敬上茶水,后退,转身,一切动作都衔接地完美无瑕,丝毫没有显现出眼前明黄服饰的太子正是不久前设计要取自己性命的歹人。宝璎烟紫色裙摆一晃,退至屏风后,手撑在墙上微微喘气,接过茶水那一瞬间太子似有似无瞟了她一眼,又似乎并未看她,他唇边暧昧不明的笑容似乎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只听见太监卑微的嗓音,“九爷、十爷、十四爷到了。”
宝璎心里微微一颤,不知为何,按座次恰好是她给十四上茶。小步迈至十四面前时,屈膝,端着茶碗,送到他手边的茶桌上。晚风吹过,背上一凉,此间本来寂静无语,宝璎心底却蓦然不安起来,似有芒刺在背。她偷偷瞥了眼周围人的举动,只见几位爷若无其事品着茶水,都不曾注意自己。宝璎悬着的心松弛下来,却在胤祯伸手接过茶碗的瞬间猛然瞥见太子凌厉的目光,夹杂着利欲与狡诈的目光肆无忌惮向自己袭来,而周围人去浑然不觉。
心事重重的她一只手正撞上胤祯漫不经心捧着茶碗的手,两手交互间茶碗被撞翻,洒了胤祯一身的水。
无比尴尬的四目相对瞬间,无心的过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宝璎赶忙垂首收拾茶碗,避开各人各怀心事的探究。
胤祯无奈起身,向皇上请罪,“禀皇阿玛,儿臣衣襟尽湿,先告退。”
皇上并未生气,挥手让他下去换衣服。
宝璎跌跌撞撞退下,却不知是好心还是坏意,李德全递过来一个同情的眼神,示意宝璎去暖阁将功补过。
暖阁里,胤祯闭着眼,回忆方才的插曲,居然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再次见到她,端茶递水这些她做惯了的寻常事,居然会失手,难道自己这般可怕?
他皱皱眉,任由太监将湿衣襟褪下,片刻之后,取衣服的宫女来了,似乎换上一双更灵巧的手,动作也更加轻盈。为他别上领口的扣子时,那细柔的小手触到他下巴的皮肤,顿时有种清泉流过心底的感觉,他睁开眼,眼前人立马收起温情的凝视,惶惶不安低头去扣身侧的扣子。
居然是她?胤祯坏坏地笑着,“真是笨手笨脚,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不是头一回嘛。”宝璎不好意思道,这辈子还没给人穿过衣服呢。
“头一回?”胤祯不明就里,显然她错会了他的意思,“你说头一回什么?”
“没什么。”马上明白过来的宝璎脸上一阵绯红,停在腰际的手也不听使唤,五彩流苏的长穗宫绦怎么也系不好。
“这里。”稳健的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按在腰带上,本来是好意的动作却在触及她小手的瞬间转变成不怀好意的试探。
宝璎讶然抬头,对上他漆黑温润的眸子,墨色的黑眸,似要吞噬她全部的理智。她心慌地低头抽手,这样蠢蠢欲动的时刻,她不确定自己会怎么样。
他执著地紧握她的手,迫使她抬头对上他的黑眸。
“你?”宝璎不可思议地抬头。
“这会儿子敢看我了?刚才是怎么了?”胤祯挑衅道,璀璨的眸子不曾离开她的脸庞。
“刚才就是。一时失手。”不会撒谎的她支支吾吾,眸光落在他脸庞。
“真没什么?脸都白了。” 他剑眉一拧,似乎从她紊乱的吐纳中看出些端倪。
她摇摇头,笑得灿若骄阳,霜雪般的脸色却暴露了此前的仓皇不安。
“好好休息,傻丫头。”胤祯眼底一抹担心流露,另一只手攀附在她后颈,不动声色将她拉的脸庞拉近。
宝璎怔仲在莫名的气氛下,浑然不觉中脸颊贴在他的前襟,温热的气息从头顶袭来,他的下颚抵着她,手心薄薄的茧子轻柔地拂着她柔软的秀发。
“你……”宝璎听着他的心跳,平稳有力。
身后有细细索索的声音传来,胤祯松了手,留宝璎独自一人呆呆立在原地。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宝璎头脑依旧糨糊,许久之后,缓过神来的她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愣愣道,“刚才是怎么了?”
她只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没有看到,刚才握着她左手的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抽 搐了一次。
次日四更天,沉睡中的宝璎被人从床上拉起,门外充斥着不安的悸动。今日本不该她当值的,却见乾清宫所有的御前女官都被侍卫带到偏殿。众人脸上写着莫名与不安,轻声询问打听,却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名名宫女被带下去单独审讯,随着偏殿中人越来越少,宝璎的心再次揪成一团。
最后,当偏殿只剩她一人时,威严森冷的侍卫朝她走来。独自一人被四个侍卫与几位内廷总管押解着带到前殿,这是她不曾想过的待遇。
“启禀皇上,所有宫女均已审讯,只有乌雅氏尚未……”以严苛著称的魏珠向皇上禀报情况,宝璎从他的话中大概了解,有人盗取了一件重要物件,嫌疑人就是她,皇上的御前宫女。
“启禀皇上,乌雅氏下处已搜查过,没有发现,”侍卫跪下道,“但有一件事尤为古怪,乌雅氏所有的外袍前襟皆有针孔,似乎缝过物件随后又拆下。”
这奇异的习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跪在殿中的宝璎身上,他们没办法理解一个年轻宫女的古怪行为,仅能将她往坏处想,莫不是缝了什么秘密在前襟?
宝璎大窘,莫不是怀疑她偷了什么东西?她这古怪的行为还要从四十八年塞外说起,只是这样的场合,岂有一介宫女说话的资格,她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宝璎,这是为何?”李德全赶在魏珠之前问道。
“此事由四十八年行宫时起,那时闻说行宫进了刺客,李总管命奴婢们将伤药缝在衣襟上,以备不时之需。奴婢依照总管吩咐所做……”
“可最终伤药并未派上用场,”魏珠精明打断道,不会放过供词的任何一个破绽,“而你的每件宫装都有针线痕迹?”
“那次塞外虽然是虚惊一场,但奴婢自那以后就药不离身,每次随万岁爷出巡都在前襟处缝上少许伤药,以防不测。”宝璎低头道,那次塞外所谓的刺客不就是胤祯吗?经过那事,她长了心眼,既是为了皇上的安全,也是为了他。
“这事是总管教你的?”魏珠看着李德全。
“不是。”宝璎否认。
“那,是太医院的命令?”魏珠一一道来,似乎有意将更多人引入这桩案件。
“不是。”宝璎知道不该把责任推到无辜的人身上,她思忖着如何逃避这飞来横祸。
“那么,是谁的主意?”魏珠无意栽赃宝璎,而是希冀她说出其他人的名字。
谁的主意?宝璎迟疑着,她该向谁求救呢?
李德全的眼神,魏珠的眼神,还有高高在上的皇上的眼神,似乎都带有某种期待,她应该说什么呢?
忽有太监进来禀告,几位皇子来向皇上请安,而宝璎此刻听到的是,太子,八爷九爷十四爷纷纷前来。
他们此时前来,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目的?
宝璎来不及思考,已听得皇上宣他们几个进殿。这场特殊的审讯似乎并非针对她一个人。
几个人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下来。
“回皇上,是奴婢自己的主意。”这答案颇令人失望,至少令某些别有居心的人失望。
“你自己的主意?可有人可以证明?”魏珠咄咄逼人,似乎对宝璎揽祸上身的动机颇感兴趣,
证明?那唯一能证明她这个习惯的人,真的要说出来吗?宝璎心里矛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