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语(1 / 1)
寒冬时节,各宫主子都拢着个小暖炉,以免在冰天雪地里冻着。
宝璎闭门不出,本以为会抱头大哭一番的她只是拥着双肩独处了许久。她刻意回避每一个关心自己的人,试图忘却那日的耻辱,避开四目相对的尴尬。她不喜欢别人用怜悯的眼光居高临下对自己,尽管她此刻的处境值得怜悯。
清晨,她第一次打开房门,在屋前支起个小火炉,架上器具,对雪烹茶。她干裂的双手对着炉火,不时来回搓着。
隆冬的阳光没有半点暖意,颀长的影子落在脸上,她抬头,不期然,对上胤祯深黑的眸子。
“不让我坐下?”胤祯迷眼道。
宝璎讪讪起身,请他坐下。这些日子她是有意避着人,尤其是他,她相信他脑中依然留着那不快的记忆。
胤祯小心翼翼回避着那件事,避免他们之间再度互相伤害,见她满目的谨慎,徒然叹气,“我去看过十三,他身子不大好。”
宝璎诧异,他怎么忽然跟自己说起十三了?连自己都许久没有过问十三了,他怎么会去探望十三?
“你也别太担心,他底子好,我问过太医,不大严重。”胤祯兀自道,此间只有他苍凉的声音。
他居然还去问太医?宝璎越发莫名,猛然对上胤祯忧虑的眼眸,她瞬间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十三。原来他是为自己担心,想不到他竟有这份心思,莫名感动在他错位的关心里。
“对他,我一直是放心的,有清雅嫂嫂在,我不担心。”她言简意赅,低头去摆弄茶具,忽然发现,只怕他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心,他们此生都要带着这样的误会相处下去。
“你就这么为他着想,一点都不为自己打算吗?”胤祯黯然,她为何如此不在乎自己的终身。此时的她,如同受伤的小动物,却拒绝任何人的呵护。
宝璎错愕不已,记忆中的胤祯,从来不曾以这种方式关心自己,每每谈到这个问题,他们总是闹得不欢而散。他们之间的误会,一方面是她自己的不解释,任由他一味错误理解所造成的,另一方面,也是他先入为主的判断扰乱了正常的思绪。
宝璎怔仲在尴尬的气氛中,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个无意义的话题。
“八爷现在怎样?”她转移话题,假装随意问起八爷的事情。她心里暗想,自己对八爷,至少是愧疚的。
胤祯哑然,他们这是怎么了?一个跑去关心十三,一个忽然问起八哥。
“很好。”胤祯知道无法和她解释错综复杂的朝政以及八爷一伙儿此间微妙的处境,她不知道最好。
火炉上升起袅袅白雾,宝璎立刻起身,“难得来我这一次,喝杯新泡的茶。”
她有条不紊取出茶具,先往壶中注水,烫杯之后倒掉。待水温合适,以竹匙舀一勺茶叶,放入壶中,待茶叶徐徐下沉,叶片舒展,叶芽呈现出本来之色,汤面水气夹杂着茶香缕缕上升。
她估摸着茶水温度适宜了,取出烫过的杯子,斟上一盏,“现在能喝了。”
胤祯以三个指头捏着鹌鹑蛋大小的杯子,“还是第一次知道泡茶这样费事。”
“唐人煮茶,宋人点茶,比起古人,我们泡茶是最容易的。跟那些煮水斗茶的文人比,你这不是品茶,是牛饮。”宝璎再为他冲上一杯。
胤祯颓然发笑,“我这样不解风情,难为你了。”
宝璎手中的动作一滞,他这般骄傲的人,此刻眼底竟透出少有的不自信,他究竟怎么了?
“今日你来得最是时候,我正好有空,宋人点茶的手艺也并不难,就让宝璎为十四哥点茶。”她取出繁杂的茶具,鹧鸪斑的茶盏,高山白竹所制的平惠茶筅,还有早已碾碎的茶叶末。
釜中白水微沸,她以竹匙舀茶叶末,均匀置于茶盏底部,舀少许热水置于盏中,将茶叶调至膏状,随后一手执壶朝茶盏中注水,另一只手执茶筅打击搅动盏中的茶汤。手轻筅重,指绕腕转,点水精准,茶面逐渐泛起白色沫花。她没有停下,随着浮起的乳白色泡沫快速击打,直到水质浓稠。
胤祯不语,安宁的目光拂过她恬静的笑颜,她的动作无懈可击,他唯恐惊扰了她。
须臾,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盏中厚厚的沫花,幻出水墨丹青般色泽。
宝璎知道他不习茶艺,故自己解释道,“点茶的时候,先要注意调膏,调成多粘稠示茶盏大小而定,然后是注水的准度和节奏,不可破坏茶面,最后是茶筅的使用,轻重缓急均视情况而定。点茶时,白沫出现越早,水纹出现越晚越好。你看这盏中泡沫粘稠不干,这叫‘咬盏’。”
“难怪说从来佳茗似佳人。”胤祯凝视她,似赞美茶艺般缓缓道来。
“过奖了。我的手艺比起真正点茶高手差远了,古人喜欢斗茶,几个人一起点茶,分出胜负。你眼前就我一人,即便我技不如人,你也不知道。而且,”她凝视着盏中逐渐消散破裂的细小泡沫,“即便是再高明的点茶人,盏中的泡沫终会散去,水纹也会露出来。”
“我竟然都不知道你会这些,”他自失一笑,“也对,你说过,我不知道的多了。”
“我从来独自点茶。”她轻声道,这是她的秘密。水能言茶能语,她总把那些绿纱窗下从未言明的情思点入茶中,看着它们激起白沫,再一点点散去。或许是与生俱来的一股灵气,她对此总能无师自通,寂寞等待的岁月,茶水无声听她诉说心事。
“是吗?”他惊愕不止,她方才的动作娴熟流畅,优雅无匹,原来还不曾示人。
“宋人把心思都放在风花雪月上,王公贵戚都是点茶高手,宋徽宗还写过这一类的书。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玩物丧志。”
“于我而言,饮茶不如饮酒。”胤祯爽朗笑道。
关于醉酒的尴尬记忆涌上心头,宝璎脸颊一热,“我酒量差,喝醉了就乱说话,你是知道的。”
胤祯的脸凑进她,“你还知道自己酒品不好?我还当你全忘了呢。”
宝璎窘迫不安,虽然冬青跟自己描述过当时的状况,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丑到哪种程度。
胤祯挠挠脑门,“你喝醉的时候,又哭又闹,把我当成十三,又打又骂,还指着我说我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哑然失笑,制服一个醉酒的女子,这是他最狼狈的经历。
宝璎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这也是她最狼狈的经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他描绘当时场景,心虚地出冷汗。难怪他固执得认为她喜欢十三,她因十三醉酒,酒后还骂十三,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对号入座以为她被十三伤了心,更何况,第二天,她还为十三对他横加指责。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这就是咎由自取。”宝璎把头埋在胸前,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
“别咎由自取了,我又不会说出去。”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至多放在心里偷着乐。”
“你还笑我!”宝璎伸手去打他,胤祯反手制止,这一擒拿直接导致一个暧昧的后果——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细长纤白,手心有薄薄的茧子,但在他手中却有温热的触感,他心底一暖,本就注视着她的眼里有了更深更浓的笑意。
她嘴角还带着甜美的笑容,眸光凝睇他脸上。四目相对的尴尬瞬间,她不自然移开视线,脸颊不觉泛起红晕。
“你,不许再取笑我。”她挣脱这一刻的失神,挣开他的手,起身收拾桌上的茶具。
他默然接受温热从手心消失的颓然,偷偷瞄着她因紧张而略显慌乱的动作。
“你说过你有喜欢的人,你说只要天天见到喜欢的人就心满意足,你说过你可以守着思念过一辈子。”他忽然眸光锁定她,咄咄逼人道。
宝璎心虚得后退一步,不明就里,好端端说这些干嘛?
“你是个好姑娘,应该获得幸福的。”他继续道,无视她此刻的紧张不安。
“你心底那个人,能不能换一个?”他微偏着脸颊凝睇着她,换一个,他说得极其轻巧,好像是拿栗子糕换千层饼。
宝璎微微抬起眼睑,正对上他深邃眩惑的眸子,那里流动着自信与霸气。但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心底的紧张,他此生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
“追逐猎物的方法有千百种,不过此刻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就是直截了当,”他从容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宝璎蝴蝶翅膀般的睫毛扑腾一下,黑宝石般的清眸一动不动,完全震撼在他突如其来的表白里。她并非完全不懂,在他说出“能不能换一个”时她就因那点少年时期就有的心有灵犀恍惚猜到他眼中的含义,只是,真相带给她的震惊还是让她茫然无措,她怔怔,周围的空气随她手中的动作一起凝固。
胤祯小心翼翼凝视她,然而她眼底,不是羞涩,不是恼怒,也不是惊喜,不是漠然,不是他事先想过的任何一种情绪,那是一种他无法名状的情绪,他疑惑不解。
“你听到了吗?”他需要进一步确定,“乌雅宝璎,我爱新觉罗胤祯喜欢你。”
“我……”她张嘴,干燥的唇动了动,吐不出一个字,该死,这样的时刻她居然在踌躇如何回答。
“你真的听懂了?”他有些焦虑,这丫头怎么一言不发?
她吸气,压下内心的悸动,含羞呢喃道,“我只说过从小到大一直喜欢的人,从来没有说过是十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