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1 / 1)
“为何要粳米粥?宫里已多年没有喝梗米粥的主儿了。”宝璎嘀嘀咕咕朝膳房走去,四爷那冰冷的声音依然回荡在耳际,“粳米熬粥,煮烂后加玉米粉调和再煮,奉于圣上食用。”
这粳米的功效她随口可说出,补中益气,平和五脏,尤其利于脾胃,皇上今日还不曾进食,倒不失为一道疗养药膳。只是,那冷面王爷为何会特意交待自己此事?宝璎隐隐感觉,这里面大有文章。
她小心翼翼在膳房监工,确定一切工序无误才亲自送去乾清宫。
晚膳时,宝璎刻意比往常更注意皇上的言行。只见他如往常一般独自坐在长桌尽头,任由试食太监将各式菜肴置于面前的瓷碗中。
此夜他胃口并不好,平时喜爱的莜面窝窝只尝了一口就被置于一旁。李德全适时盛上准备好的米粥,以手背试过温度,但觉适宜,恭敬地呈于圣上。
皇上似乎有意吃得清淡些,安然接过瓷碗。他以小匙舀起少许米粥,试温般浅尝,在唇瓣触到米粥的瞬间,他有短暂但足以令宝璎发现的停顿。她整颗心提到嗓子眼,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皇上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安静喝完整碗米粥,整个屋子只有清脆的碗筷相碰声。
“李德全,打赏今日的厨子。”这是他晚膳后说的第一句话。
李德全悄悄朝宝璎点点头,宝璎会心一笑,这默契的动作被皇上逮了个正着,他假意看不到,不动声色道,“李德全,今日的粥熬得不错,是你让厨子做的?”
李德全无意抢功劳,笑呵呵禀报,“奴才惭愧,这是宝璎格格让御膳房准备的,是璎格格了解万岁爷。”
“唔,是宝璎。”皇上眸光悠然飘至她身上,“宝璎如何想到熬粳米粥?”
如何想到?还是不说出四爷比较妥当。宝璎含笑道,“粳米通血脉利肠胃,空腹胃虚时更适宜,东坡先生每日晚膳喝粥,妙不可言。奴婢想着皇上一整日不曾用膳,故而……奴婢擅作主张,皇上恕罪。”
“朕再问你,莜面窝窝食之无味,如何是好?”皇上优哉游哉道来,像是心满意足之后略带捉弄的考验。
宝璎不敢怠慢,略作思量道,“奴婢听闻,以口蘑红椒熏肉土豆葱蒜拌料,能使莜面香味浓郁醇厚。不过,皇上不喜葱蒜,以椒盐替代也可。”
皇上继续道,“朕的喜好,这些你都知道?”
“奴婢不敢,奴婢只知皇上素喜鲜嫩瓜果菜蔬,喜好饮茶。山珍海味,不过寻常滋味,而水果菜蔬适应时令方为上品。”宝璎将他的饮食习惯娓娓道来,圣上历来重视饮食习惯,讲究荤素搭配,平日膳食甚少偏食。更重要的是,天子的言行关系国计民生,一旦皇上喜欢某种食物传到民间,难免竞相效仿,因此,皇上甚少表现自己真实的喜好,对待菜肴一视同仁。
“不错,”皇上嘴角含笑,“你伺候朕以来,尽心尽力。”
宝璎略为窘迫,退身道,“这些都是奴婢本分,皇上谬赞。”
“果然体贴入微。”皇上简要为她吓评语。
然而,真正令宝璎高兴的是,数日之后,皇上下旨将十三皇子从夹蜂道放出,暂时囚于府中。
至于米粥中的秘密,宝璎无从知晓,每每见到四爷时,他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只是,她越发察觉,这位爷深藏不露。
风雪尽头的十三阿哥居所一片冷漠寂寥,如同戏文里废弃的冷宫,门前鸟雀在雪地里艰难啄食,无人问津。宝璎默然望着清冷的府门,就像胤祯挨打那日的情形,受了皇帝责罚的皇子无人敢理。
北风将她的小脸吹得红彤彤,宝璎揉搓着双手,轻呵一口气。冷清的院落,她不知道她是半年以来的第一个访客。
“十三?”宝璎推门而入,那无比熟悉又陌生的人,安然坐在炕上,只是那双曾经晶亮无比的眸子如死水般没有任何波澜。
“是你。”他知道是她,事到如今,只有她还会来看他,只有她不因为明哲保身抛弃过往抛弃他。
“我,来了。”宝璎努力挤出笑容,却不知那张天真的脸庞无法复制任何虚假的笑容。她仔细打量他,他黯然消瘦,头也没剃,下巴上是青灰色的胡碴,她所能想象的憔悴支离正是如此。
“皇阿玛不肯原谅我,他最心疼的十三阿哥最令他失望。”十三望着灰暗的墙壁,空洞的眼底看不到一点希望。
“别这么想,皇上这不是放你出来了。”她安慰道。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起我的。”他兀自叹息,那声音苍凉得如同大漠荒原上孤寂的夜风。
宝璎默然,他为何会想起,她当然知道。要告诉十三吗?她笃定不说,这样的冒险何必让他为自己担心呢。
“我方才看到清雅嫂嫂了,她如今怎样?”宝璎试图将他的注意力转到家人身上,他们是他不可逃避的责任。
“她是我的福晋,她是清雅,她还能怎样?”胤祥低沉道,夫妻多年,他怎会不了解她,同甘共苦四个字他此刻才明白。
“她现在过得不好。”宝璎低头嘀咕,事到如今,又有谁过的好?
“我明白,如果她嫁的不是我,而是其他寻常人,她也会是一个好妻子,世间夫妻的皆如此。”胤祥伤神道,“现在回想,是宫廷培养了清雅对我的感情。我也是喜欢清雅的,她凡事都为我着想,替我操持府院,我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喜欢的是清雅,也是十三福晋。从前,曾有过一个女子,她不是十三皇子的福晋,却能走进我心里。你要明白,世上大多数人的感情,都没有你看到的想像的那么好。”
她当然明白,她本身也陷入如斯困境不可自拔。
“那么,如今在你心里,更在乎瑞雪,还是清雅?”宝璎迟疑着,这事情困扰她很多年。
“清雅,她的确是个好福晋,胤祥何其有幸。”他痴傻笑着,那笑容里饱含曾经沧海的无奈,“至于瑞雪,我和她之间的感情,留待将来见到她,再跟她细说。”
“你们,有缘无份。”宝璎苦笑,他心里果然还记得她,那个人任凭谁也忘不掉,那样的风华绝代,只要靠近,就是一种幸福。
“当真是有缘无份。”他痛苦得讲脸埋进大掌中,仿佛可以掩藏所有的痛苦。
“十三,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宝璎坐直身子,鼓起勇气,“瑞雪她走之前写了信给你。”
十三憔悴的脸上显现出迟疑的惊异,他不可思议目视宝璎,原来她一直知道。
“那天我赶到时,我捡到她的诗签,诗签上说,今生有缘无份,来世再做夫妻。”她吐露迟到的真相,谨慎观察十三此刻的反应。
他并未做出任何激烈的举动,但心底早已千疮百孔。像是极大的决心,他用了极长时间,才平复心底剧烈的震撼,时隔多年,瑞雪依然是他内心最柔软的伤痛。注意到宝璎正担忧凝视自己,他竭力去笑,如同她刚才笑得那样,他努力对宝璎笑,“曾经失去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曾经错过的人,不会再回来。他捂着嘴,试图摆脱那痛苦的回忆,忽而笑出声来。
宝璎惊坐起,他莫不是受刺激了?
“以前,总以为这辈子都得好好照顾你,现在是不能实现了,”他摇摇头,“不过,好在你也不差。”
“谁要你照顾一辈子,我又不喜欢你。”宝璎忍不住笑出来,两个人仿佛回到小时候,相互挤兑。
“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他摇摇头,“现在想来真是荒唐。其实,你的事情额娘早有安排。”
“什么?”宝璎惊愕,“我的什么事情?”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额娘就问过我和十四,那时候,额娘是半开玩笑半认真,问我们将来谁愿意娶你。”十三挠挠头,年少轻狂。
“什么时候?你们怎么说的?”这消息给了她极大的意外,她从没料到,她的未来早在多年前就已有定论。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你还小,我们兄弟俩天天逗你,抢着跟你玩,额娘瞧着高兴,就问我们将来由谁来照顾你。”十三轻吐这隐藏多年的秘密。
“你说了什么?”宝璎迫近他,仿佛从他那眸子里可以探知到自己命运的真相。
“你怎知道是我说的不是十四?”十三反问,继续道,“额娘心里疼的是十四,但却处处偏袒我,自然是让我先说的。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说我来照顾你。”
宝璎木讷听着,姑姑是个好额娘,她总会将好东西先给失去母亲的十三挑选,最后才是十四,只是她不知道这好东西也包括自己。原来她的人生就这样被几句无心戏言决定了,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她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地。
“那么,十四哥,他是怎么说的?”宝璎迟疑地问出这问题,他究竟是怎么说的,无论他是怎么说的姑姑都会要求他退让,对结果根本于事无补。即便是这样,她依然想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没说,可能他和我一样没在意,那事就算是定下,”他沉声道,“不过,后来因为瑞雪的事,额娘再没提过。”
“所以,你就没当真,但是,他当真了。”宝璎低声说出真相,她的两个哥哥,一个,在无心戏言中承担下照顾她一生一世的责任,另一个,在莫名无故中把她当成一个梨子让了出去。
“孔融让梨,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真相。后来我想,如果不是那个无心的承诺,宫里不会人人都以为你是我的。”他沉重道,“所以,我甘愿承担起这一生的照顾。可惜,现在我做不到。”
他轻笑,终身大事在他的诉说下如寻常琐事般。
“十三,你知道吗?你害惨我了,你害惨我了!”宝璎呢喃着,泪水止不住留下来,原来如此,原来她和胤祯之间的缘分早在多年前就戛然而止,他早就认定她是自己亲哥哥的人,难怪他们之间有着若隐若现的疏离,难怪他总是刻意强调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
“你说什么?”十三猛然发觉她此刻伤心。
“你害死我了,你知道吗?”宝璎捶打着他的前胸,“难怪他不喜欢我,他从没想过喜欢我,因为他早就知道他不能喜欢我!”
“你喜欢十四!”仿佛是惊天的秘密,他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他。我总算知道了,原来如此,难怪了……”
十三喃喃自语,“难怪你不愿嫁人因为你不愿离开他,你和我的福晋那么好和瑞雪那么好,却跟他的福晋老死不相往来,竟然是他,难怪你懒得多看我一眼,输给他倒也不冤枉。”
十三说得极轻巧,毫无被弟弟打败的挫败感,倒有几分轻松,他牵肠挂肚多年的妹妹似乎有了归宿。
“你还笑!”宝璎不顾他消瘦憔悴,使命捶打他,“都是你的错,我把他赶走了,赶走了!”
“什么赶走了?”十三禁锢着她颤动的双肩,不明就里,“宝璎你听我说,你去告诉他,告诉他你喜欢他,把他找回来。”
“来不及了,太迟了,”她摇摇头,“我把他赶走了,我亲口把他骂走的。为了你圈禁的事,我说过再也不原谅他的。”
他长叹,“我的傻妹妹,我说过的,不管是怎样的下场,这都是我应得的,况且,我从来没有怪过胤祯。”
如果责怪他,他岂会在最后一日将宝璎交到他手中。他的傻妹妹,她把亲人看得太重才会不断被至亲至人所伤。
“太迟了,来不及了,皇上把他发配去西宁,回不来了。”宝璎松开他,直摇头。她早该知道,他们三个人之间的犄角之势不是那么简单,她该如何去解释这旷日持久的误会。
塞外黄沙,覆上厚厚的雪,寒风将胤祯的斗篷吹得鼓鼓。年关将近,他此生第一次将在远离京城远离亲人的地方度过除夕。
除夕对他而言,既是上书房那段日子中难得的假期,也是他牵挂的妹妹的生日。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期待除夕,究竟是因为不必去书房还是因为她。
他和十三都会绞尽脑汁讨好她,她是四书五经之外最大的快乐。
“你们俩小子都这么喜欢宝璎,额娘该把她指给谁,让谁照顾她呢?”额娘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让他顿时诧异,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还可以有另一种感情,然而这种意识不待萌发已被掐断。
不待他细想,快嘴的十三就脱口而出,“就让儿子照顾宝璎!”
十三是个好哥哥,照顾宝璎是他一贯的责任,这一次,他也没有逃避。
胤祯愣了半晌,在毫不知情的境况下接受她被许配给哥哥的事实,她终究只是他不得不让出的梨子。
那一瞬,他心底有一丝失落,他没有深究那诡异的感觉,多年后回想,那种感觉如同绚烂的樱花尚未来得及绽放就已凋谢。
他对她的感情,他从未想过会有什么不同,虽然他们之间曾有过一点执子之手的可能,但这一切在尚未开始就宣告结束。多年来,他对她保持着持久而理性的关怀,有温暖,亦有距离,她是妹妹,亦是嫂子。尽管,有时候,她会让他不知所措。
胤祯颓笑,在西宁的日子总会不经意想起她,那天晚上她对自己的质问犹在耳际,她真的那么不能原谅他?
每一次,他的思绪都会走进同一个死角,直到被其他事物打断。他没有发现,他最讨厌的成语是孔融让梨。
“禀十四爷,京城急件。”通报的军士适时走近,惊醒正在发呆的他。
“爷这就去。”他及时回神,霍然朝大帐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