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1 / 1)
寂寥的空气中,两个清瘦的女子默默对立着,须臾,宝璎落满泪痕的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嫂嫂。”
“事到如今,但凡有个什么的,都巴不得撇清了。”清雅淡淡一笑,“如今只有你了。”
“嫂嫂何必如此,我和十三哥虽非骨肉至亲,却胜过血脉相连,”宝璎随口带过,随即她郑重道,“但是嫂嫂,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十三阿哥,而是你的丈夫胤祥。嫂嫂你喜欢的是十三爷,还是他?”
她期许般看向清雅,或许那答案也是十三一直期待的感情。
清雅水葱般的手轻抚上小腹,那里只怕又有个孩子了。她无比坚定道,“过去,我喜欢十三阿哥胜过胤祥,如今,我喜欢胤祥胜过十三阿哥。”
如此平实质朴的话语,在她口中成了最深情缱绻的承诺。她明白,她的丈夫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绝境中,朋友弃亲人离,只有她才能与他执手共度难关。
“老天不会那么不公,不会总捉弄同一个人,我相信十三一定会熬过去。”她破涕为笑,她正是如此坚信的,她失去额娘,却得到了姑姑,她所受的关爱并未因平凡的身世减少半分,上苍待她不薄。
“对,老天不会让一个人永远孤苦无依,饱受离别相思之苦。”清雅含笑望着宝璎。
“嫂嫂你说什么?”宝璎词不达意,窘迫地顾左右而言其他,难道清雅知道什么了?不可能呀,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胤祯?
“我只是告诉你,不管何时何地,只要妹妹你开口,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她真诚笑着。
“这……”宝璎猛然知道她所指,原来她也误会自己喜欢十三。她也是宫里人,她也和其他人一样看待自己与十三之间的感情。
“妹妹不必害羞,我不敢自比上古贤妃,但也绝非醋坛子,无论到了何时,只要妹妹开口,我的承诺依然算数。”清雅无比郑重道,对于他夫君的将来她难以预知,但她坚韧积极地相信他的夫君定能渡过难关。
宝璎欲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带着旁人对她的又一次误解离开。
“六姐姐我来了!”宝璎远远听见屋里的欢笑声,料想是策凌来京了,她欢欢喜喜蹦进屋。
宝璎甜美的笑容凝固在当下,不自觉上扬的嘴角牵起不易察觉的羞涩,她发自内心笑出来,胤祯回来了。
半年多不见,他俊逸的面庞线条刚毅,璀璨的眸子宛若星辰。皮肤黝黑,比过去更添了几分阳刚,举手投足间还有几分西北豪迈。
在这里遇到她应该不算意外,但这样出其不意的重逢还是让胤祯愣住,他呆呆凝视她,不知该继续坐着还是起身迎接。
“你回来了?”宝璎大窘,她居然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
“回来了。”胤祯含笑看他,似乎是重新的审视。她变化很大,应该说是长大了,除了她一贯的俏皮机灵,还多了几许妩媚娇羞。
短暂的注目,胤祯回过头与大腹便便的六公主寒暄,即将临盆的她此刻行动不便,唯有躺在软塌上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宝璎傻傻望着他,听他绘声绘色描绘枯燥的军营生活。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清澈如镜的眸子有着怎样的吸引力。那细长睫毛覆盖下的眩惑的眼瞳,能轻易令宝璎沦陷。意外的对视竟让宝璎有些痴然,习惯了默默追寻他的身影,习惯了他目空一切的骄傲。
“才多久不见,你们反而生分了。”六公主半躺着道,身体的负重令她吐纳艰难。
“没有,我,我刚从十三那儿回来,我先去看看晚膳是否准备好了。”宝璎逃离般避开了尴尬的境况,十三释放,十四回京,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消息。
“你觉得她怎样?”六公主目送宝璎离开,轻启唇瓣。
“什么怎么样?”胤祯掩饰般笑笑,“长高了。”
“是瘦了。”六公主道,“你可知道这都是因为你。”
胤祯怅然,“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六公主闻言欲起身,却碍于身孕难以坐起。
“我知道,”胤祯不经意苦笑,“十三的事情,她一直怪我,这半年她定是食不甘味憔悴苦楚,方才听说十三被放出来了,我也安心。”
他苦涩想到,无论是四哥、额娘,还是她,似乎都更在乎十三。
“你?”六公主被他那执迷不悟的傻劲儿气得语滞,“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六公主懒得绕弯,干脆直接点破。
“喜欢?”胤祯显然没有理解六公主的意思,“宝璎于我,于十三而言,是绝无仅有的特别。额娘收养她,教她琴棋书画,让她聪慧灵敏,却并未限制她的心。额娘给了她才华,却不曾给她枷锁,我的姐姐又有哪一个是真正活得自由快乐的,她是额娘按照自己的期望塑造的另一个自己,一个自由的自己,我们这些高墙之内的天皇贵胄,谁又会不喜欢自由呢?”
他似乎间接承认自己喜欢宝璎,却将两人引入瞬间的沉默。
谁又会不喜欢自由呢?六公主问自己,或许自己与宝璎如此投缘,正是她身上那份独有的自由,而多年来德妃竭力保护的,正是她与生俱来的自由。
碰巧云落领了太医来为六公主请脉,胤祯起身告辞。六公主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才发现自己被他方才的话绕进去了,她叹气,这个愣小子,何时才会觉醒?
胤祯站在回廊下,遥望昏黄的天空,忍不住回想起西宁苍茫的夜空,本以为是一次绝尘而去的流放之旅,却带给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企图刁难他的军士,历来藐视贵戚的将军,不服管束的边民,在相处的数月之间对他这个皇子有了更深的认识。甚至那颗他不愿回想的梨子,都被他克服了。
当召他回京的圣旨传达西宁时,军士们竟然约好相送,在苍凉广袤的大漠风光下,千人齐唱气壮山河的《无衣》,胤祯再一次理解了保家卫国的含义。官道上,当他回望西宁策马而去时,他不会知道,他与西宁这古城的缘分才刚刚开始,这里将见证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点。
“为何你们二人都如此固执?”六公主摸着肚子,临盆就在这几日了。
“不是固执,是先入为主,”宝璎安慰般笑道,“姐姐曾问我为何不喜欢十三,当时我没有在意,如今想来,总是有原因的。从我有记忆开始,眼前就是他们俩,我隐约记得那时似乎偏向十三多一些。那时还不知儿女情长,直到有一天瑞姐姐来了,我才第一次了解到男女之间的感情。可能在我心底,早就认定十三是属于瑞姐姐的,早就将他列为我不能喜欢的人,只是自己浑然不觉。胤祯不会喜欢我,就像我不会喜欢十三一样。”
她第一次如此理性分析自己的感情,却让六公主一头雾水。六公主自然不知道“孔融让梨”那桩公案,她细想之下,宝璎的确偏袒十三,或许是因为他自幼丧母,或许因为他失去瑞雪,她将更多的关怀给了十三,难怪十四一直不知道她喜欢他。
“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千万不要靠近十三,如今这景况,靠近他,会给你带来危险。”六公主低声道,即使身怀六甲,她依然少不得谋划。
“我不怕危险,也不会离开十三,很多人从记事起就陪伴着你,如同你的肌肤血肉一样珍贵,如何能抛弃?”宝璎清溪般的眸子里显现出少有的坚定。
“但是,靠近他会伤害他,”六公主的话让她一阵静默,“他身处险境,你是老爷子的人,越是靠近权力的人对他来说就越危险。”
“为何六姐姐也这样说?”宝璎低声呢喃。
“还有谁说过?”六公主敏锐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宝璎见她愁眉深锁,知道她即便躺着也在忧心政事,宽慰道,“没有谁,是十三说的。”
六公主闻言略显轻松,闭目养神。宝璎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那个提醒她不要靠近十三的人是从不说人长短的大总管李德全,他鲜有的吐露天机必定有难以言明的苦衷。
宝璎忽然想起一事,戏言道,“有一事姐姐听了必定欢喜,前日皇上赏了我一簪子,我瞧着是一整块碧玉雕的。”
“哦?有这事?”六公主再度睁开眼,“冬春两季宫里该戴金簪,到了夏天才换玉的,老爷子这算什么赏赐?偏偏等到夏天才能戴。我瞧瞧是什么样子的?”
“没带出来,搁在首饰盒里呢,墨翠色的,也没什么特别,就是簪笔的老式样,姐姐若想看我回去找找。”
见她一脸无所谓,六公主戏谑道,“别人得了赏恨不得天天拿出来现眼,你倒好,放哪儿都记不清。御赐的东西丢不得,你小心收着。皇上是怎么赏你的?”
宝璎耸耸肩,“前几日皇上说宝璎在御前尽心尽力,该打赏。李谙达就问,该赏什么呢?皇上就说,把西暖阁那个紫檀盒子里的簪子拿出来。我记得簪子上还刻着个什么字……”
说到这儿,宝璎挠挠头,却想不起那个是什么字。
“究竟是什么字?”六公主却急得坐起身,扶着宝璎,“你再仔细想想。”
宝璎摇摇头,忽觉六公主扶着自己肩膀的手猛然使劲,自己被抓得生疼。
“哎哟!”六公主脸上露出痛苦状。
“姐姐这是怎么了?那簪子怎么了?”宝璎不明就里着急道。
“不是簪子,是孩子,要出来了!”
云落跪在门旁,口中念念有词为公主祈求,胤祯则不安地在门前踱来踱去。宝璎本来还平复的心情被这两人搅得七上八下。
“你别走来走去了,看得我急死了。”宝璎冲他叫嚷,希冀他能停下来。
“我这不是着急嘛!”胤祯不甘示弱喊着,一进府就见到这场景,他所有的理智都逃窜而去。
“你急什么?孩子还没生出来!”宝璎叫嚷着,她诧异这家伙怎么比任何人能都心急。
“正是因为没生出来才急!”胤祯道。
“你急有什么用?”宝璎嘟囔着。
“我是担心,生产这事要多危险有多危险你知道吗?”胤祯气不打一处来。
“谁说危险啦?姑姑说一闭眼的工夫而已。”她对这事的了解仅源于姑姑的描述,以及贵妇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知道什么?”胤祯眼睛盯着门帘,无暇顾及这小妮子。
“你又知道什么?”宝璎瞥了他一眼,难道他这个大男人还能知道更多?
“我怎么不知道,兰樨生产时多危险,我能不知道吗?”他用一句怒吼结束了此次争论。
兰樨,是完颜氏的名字,她并非不知,只是从知道她是十四福晋那天起她就固执地称呼她为完颜氏,以此来模糊对这个人的认知,同时模糊自己内心的愧疚。她不否认她的愧疚,她选择用疏离来掩饰。
此时,屋内爆发出一阵洪亮的足以令所有人眉开眼笑的婴儿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