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暖(1 / 1)
数月不见,六公主的腹部已高高隆起,京城公主府中秋意正浓,金黄色的叶子铺满花径,踏上去有着柔软的质感,宝璎搀着公主漫步在幽静的小径上。
“我这挺着肚子说了好几回,皇阿玛才舍得放人,让你来陪我待产,”六公主笑着摇摇头,“老爷子越发小气了。”
额驸策凌尚在蒙古,公主一人打理府中事务,着实辛苦。宝璎笑道,“皇上这是用惯了人,换了别扭。”
“几个月没见,我是越发臃肿,你却清瘦了,下巴也尖了,这些日子想必难熬。”六公主微微蹙眉,复又舒展笑颜,“不过啊,是越长越标志了。”
“六姐姐知道的,曾经朝夕相处的人都已不在,每日陪伴我的无非是一池翰墨,几盏清茶。”她声音低落下去,数月之间,十三圈了,胤祯走了,唯有回忆常驻心间。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六公主见她柳腰纤细日渐消瘦,但好在目中并无悲戚之色,才放下心。
六公主略一思量,计上心来,假意叹息道,“听说西宁兵荒马乱,地匪猖獗,最是极恶苦寒之地,外乡人在那待上几个月,回来后都被折磨得瘦骨嶙峋。”
“不会吧?”宝璎惊叫,“书上说早在汉代武帝就在那建立了郡县,历代皇帝均有修缮,怎么会荒芜至此?”
“原来如此。”六公主拖着长音道,“你何时对西宁那么关心了?”
意识到受了戏弄的宝璎娇嗔道,“六姐姐你尽拿我寻开心!”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如此关心西宁呢?莫不是因为在西宁的某人?”六公主眼底透露出浓浓的探究意味。
“哪里?谁说我想他了?”她赌气般啐道,“我才不想他呢。活该把他发配到西宁,最好三年五载不回来。”
六公主眉头一皱,“还说不想他?我还没说是谁呢。不打自招。你气他什么?”
“谁让他害十三圈起来,我可以接受任何人伤害十三,只是除了他,唯独他不行。”宝璎咬唇,固守自己的坚持。
“既然任何人都可以伤害十三,为何他不行?”六公主质问道,“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宝璎张张嘴,无言以对。
“他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对你而言是不同的。因为你不在乎他们,所以无论别人做了什么,对你都不构成伤害。只有你在乎的人,才能伤害你。你越是在乎他,对他就越苛刻,恨不得他是完美的。只要他作出一点伤害你的事情,你就觉得不可饶恕。但你要明白,他生在皇家,生在紫禁城这个世上最无情的地方,有些事,他身不由己,不可不为。”六公主一语道破,“你气他,只因为你喜欢他。”
秋风吹过,撩起耳际的乱发,吹落枝头的黄叶,纷纷落落,像极了那年樱花如雨。短短一瞬,一片枯叶落地的时间,宝璎的思绪似乎飘过万水千山历经似水流年。当神志再度回到眼前,她目意平静,坦然道,“我喜欢胤祯。”
秋叶落下几乎是无声的,这是她第一次承认喜欢胤祯,却是在他听不到的地方。
六公主露出欣慰的笑容,正欲说什么,却被她随后的一句话凝结在当下,宝璎无比坚定道,“我宁愿他永远不知道。”
公主颤抖的唇瓣开启又合上,她曾经以为,没有人可以靠着回忆和思念过一辈子,然而当她凝视眼前的小女子时,她忽然意识到,原来有些人真的能够依托这些活一辈子。
空旷寂寥的时空,两个女子静默着,直到侍女前来禀报,“公主,孙画师来了。”
“先让他喝茶候着,我这就过去。”六公主道。
宝璎诧异,公主对这画师似乎格外重视,“公主可是要画像?”
“是呀,这画师还是画院里最老资历的。当年曾为我母妃画像,我还记得自己打翻烟墨把他气得干瞪眼。这几年他不画了,我是托人请了几次。”六公主笑意盈盈迈进大厅。
那老画师须发皆白,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给公主见礼之后,随即起身准备作画。
然而,他注意到公主身旁的宝璎时,惊异的目光锁在她脸上,久久不曾离去。那目光像是重大的发现,又像是久违的相识,六公主与宝璎诧异不止。
“敢问这位小贵人可是哪位格格?”他难以从宝璎的装束中分辨她的身份,此刻宝璎身着寻常淡红水粉色纱绣折枝花卉比甲,发髻上镶着柳絮点翠簪花,垂下的细辫上束着浅色流苏,整个人轻盈灵动间透着宛如清扬,他仅从她的气质猜测着。
“这是德妃娘娘的外甥女,孙大人瞧着眼熟吧。”这画师想必曾为德妃作画,六公主看看宝璎,“这丫头是德主子身边长大的。”
“乌雅氏?”孙画师低头自语,复又抬头问,“敢问格格的额娘是?”
这问题让宝璎倍感意外,从未有人问过额娘的事情,六公主同样一无所知,诧异地转顾宝璎。
“温特赫氏。”她迟疑地给出答案。
“唔。”老画师兀自嘟哝,似乎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拱手对公主道,“老朽失礼了,还望公主见谅。”
秋去冬来,宫女们都换上褐色冬装,映在紫禁城单调灰暗的冬景中,宫墙仿佛染上青灰色的墨迹,灰蒙蒙与天际连成一片。
康熙四十八年的最后几片落叶无力地在绛雪轩前打了几个转,悄无声息落在御花园的青石阶上,洒扫太监默不作声,飒飒扫着枯黄的叶子。
宝璎小步趋行,回到宫里已有些日子,周围尽是萧条冷漠的景象,唯有松柏可以常青。
“唯有松柏可以常青,”她低声道,“可惜有些人不是松柏。”
两份来自蒙古的奏折无声置于乾清宫的桌案上,整个乾清宫在那一霎那寂静,皇上精明睿智的眼神竟有一丝停滞,令他目中出现短暂混浊,许久,他沉声道,“温恪生了一对双生女儿,吩咐下去,今个儿朕吃面。”
那是报丧的折子,皇十三女和硕温恪公主、皇十五女和硕敦恪公主先后离世,其中,温恪公主死于难产。表面上,皇上并无过度伤痛,但目中那短暂的一滞,已让李德全十分担心。
然而更让宝璎担心的是,这两位公主都是十三的嫡亲妹妹,不知十三能否经受这样的打击,她们,没有逃脱历代和亲公主客死他乡的命运。她心里愁着,不觉被什么东西打个正着。
“打中姑姑了!我打中了!”一个小魔王的声音闯入此间,在空寂的院落中分外响亮。
宝璎正莫名捂着脑门,只见一个神气活现的半大小子蹦蹦跳跳窜到自己面前,“姑姑,疼吗?”
那稚气十足的问题不像是闯祸后安慰,倒像是好奇的探究。宝璎哭笑不得,自己小时候也常常这样欺负十四,总是千方百计掠夺他的宝物还天真地对他道,“哥哥,你生气吗?你千万别生气呀!”眼前这孩子的架势颇有点当年自己的劲头儿。宝璎心里不由得叹道,难道这是报应吗?当年自己让胤祯如何头疼,如今胤祯的儿子让自己头疼了。
宝璎掂了掂那击中自己的小米包,若是平时,她准要跟这孩子闹腾一番,但此刻心里担心,她将米包交给匆匆赶来的奶妈,对那孩子道,“姑姑今个儿不跟你玩了,你自个儿找人玩去。”
无奈那小子不依不挠,攥着宝璎衣角,顽皮道,“姑姑不能走!我要和姑姑一起!”
宝璎无奈蹲下身子,揽着这白白胖胖的小子道,“弘明听话,姑姑这会儿有事呢。”
正跟弘明说着,猛然一个身子扑到宝璎背上,猴子般挂着她脖颈。宝璎一惊,慌乱叫着,“谁?”
“姑姑猜我是谁?”后背上那只猴子顽皮地问道。
周围的宫人们一拥而上,却也干着急看着,却不敢动手帮忙,唯恐伤了主子。宝璎脖子生疼,催促道,“我知道你是弘春,你快下来,姑姑不喜欢这样。”
“我不下来 !不下来!你们谁都不要拉我!”他一面紧勾着宝璎,一面晃来晃去,把宫女们急得团团转。
“弘春听话,快下来,不然姑姑要生气了。”宝璎耐心哄着这孩子,知道这小祖宗要慢慢哄。
“我不下来,姑姑陪我们玩。”弘春叫嚷着,连带着弘明也跟着嚷起来,“姑姑别走了,我们一起玩!”
宝璎无奈拍拍弘明,又对背上那小魔头道,“弘春下来,姑姑真要生气了。”
“不下来,我不下来!”他坚持着,宝璎越是哄就越来劲。
“快下来,再不下来姑姑就真的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你听到吗?”宝璎有些恼。
“不下来!”
“下不下来?”
“不!”
宝璎黔驴技穷,正欲求助于奶妈。忽感背上的力量泄去,分明有双强有力的大掌将弘春抱起。
终于直起腰的宝璎旋即转身对那人盈盈施礼,不期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冷漠的脸,身着朝服的雍亲王胤禛。
宝璎略吃一惊,低头顺目退到一旁。气氛骤冷,被四爷抱在怀中的弘春见人都不语,也迟疑地盯着四爷,不知所措,弘明则睁大眼睛打量着忽然沉寂的哥哥与姑姑。孩子们见到四爷那严肃的脸都有些害怕,奶妈战战兢兢从四爷手中接过弘春。
“四哥好兴致,大清早来赏花不是?”九爷一脸嘻笑而来,不经意瞟了眼立于一旁的宝璎,眼角依旧带着习惯的笑意。
宝璎一惊,不自觉后退一步,保持着谨慎的距离,那颗心却不自觉颤抖。
四爷似乎并未察觉,淡淡道,“去给额娘请安,碰巧路过。”
九爷似乎并不相信这答复,“碰巧和自家表妹闲聊几句,四哥有什么事情尽管差遣,这丫头可机灵得很。”
宝璎猛然惊觉他所指是自己,她这德妃的外甥女自然也是四爷的表妹,只是二人多年来不曾有来往,两个当事人都忘了这层亲戚关系。可笑在塞外她帮着八爷掩下了那些个大逆不道之罪,如今竟被人当作四爷这边的人。难道他们只看到自己关心十三吗?
四爷没有理会他话中的讥讽,也没看宝璎,“乾清宫的人不论太监宫女都是皇阿玛的人,我等岂可随意差遣?”
他语气沉稳平淡,不见丝毫波澜,却有四两拨千斤之效,不动声色将九爷堵回去。
九爷掩饰般干笑,“四哥这话说得有理,是弟弟唐突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都知道四哥素来与老十三亲厚,我这做弟弟也忍不住往别处想,四哥见谅。”
这话不偏不倚正刺痛四爷,他那沉水般的目中闪过罕见的波光,有关十三被圈禁的阴影萦绕心头,不曾散去。他沉默不语,隐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隐忍并没有他想象的容易。
宝璎也知九爷刻意讥笑,她不知那八狐狸究竟如何跟九爷说的,自己和十三的关系竟然成了九爷打击四爷的靶子,仿佛自己的身份可以随时转换。
九爷见他二人沉浸在各自的思虑里,悄然离开。
空中似有鸟雀飞过,宝璎脑中一阵喧嚣。
“你,去办一件事。”听到四爷声音,宝璎猛然抬头,只见那目光沉静而敏锐的男子,正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