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缘(1 / 1)
梦中是似曾相识的温暖,一如她曾经熟悉且贪恋的怀抱,仿佛又回到六岁那年寿皇殿里寻常的下午,阳光懒洋洋洒在身上,梦中人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自己的背,哄着自己进入梦乡。
“哥哥。”宝璎从睡梦呓语中醒来,摸摸自己的牙齿,莫不是昨天磕着了?眼前所见,皆是乾清宫旁自己房间的景象。
“格格把醒酒汤喝了吧。”身旁侍候的冬青适时地送上汤药。
“我怎么在这儿?你为何也在此?”宝璎揉揉酸疼的额头,恍惚间见到冬青面颊尚未干透的泪痕,她猛然从床上跌下来,“是不是姑姑?”
“格格别担心,主子没事,”冬青搀扶着宝璎,絮絮念叨,“是十三爷让奴婢来伺候格格的。”
“这个十三,亏他想得周到,”宝璎重重坐在榻上,忽而想起什么,假意随口问道,“这么说,是他把我弄回来的?”
冬青递给宝璎茶杯,“是十四爷送格格回来的。”
“什么?”这话差点让宝璎噎住,“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竟然是他?真的是他?
冬青撇着嘴点点头,不置一词。
昨夜生凉,被晚风吹得微凉的小脸上泛着恬静与天真,也只有她才会如此沉睡,善良地相信周身每个对自己好抑或对自己不好的人,理解每个人的立场与身不由己。十三看了眼怀中沉睡的宝璎,某人已在山下静候多时。
眼前人临风而立,微扬的嘴角带着冷静与不屑。
“果然准时。”胤祥不羁地笑着,似乎有意挑起他的愤怒。
“与十三哥约定,胤祯岂敢迟到?”胤祯望着十三怀中沉醉的宝璎,英挺的俊眉拧成一团。
“从今以后,交给你了。”胤祥走上前去,笑着郑重将宝璎送到胤祯手中。熟悉的体温脱离手心那刻,他有片刻的迟疑,但迅速收敛起自己的不舍。她是他肩负的责任中唯一甘愿承担的那个,然而此刻却义无反顾将她让出。
“胤祯明白。”他固执地横抱着宝璎转身离去,独留胤祥远远回望的身影。
她使劲回想,却忆不起昨日与胤祯有半点相关,只记得细细碎碎的风声回荡在耳畔。她扶着光洁的黄花梨床榻,那里依然流淌着行云流水般舒畅的纹理,却找不到一点温润的感觉,一如她周身尽是沁人的冰凉,内心却如擂鼓般狂跳不止。
“我这是怎么了?”宝璎想让自己那颗心沉静下来。
冬青一言不发,屋内维持着窒息的沉默。
“他什么时候送我回来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宝璎再也坐不住,不顾昏沉沉的大脑,推开窗棂,沁凉的气息袭来,血色残阳无力地染红天际,自己已然睡了一整天?
“昨天傍晚,十四爷抱着格格回来的,奴婢在门外见了,本想让人接过格格,十四爷不让,自己把格格抱进屋里,吩咐奴婢给格格熬醒酒汤。”冬青负气般面无表情复述了昨天的情形。
宝璎顿感大窘,一时腿软,瘫坐在椅子上,心虚地颤问,“他,可曾说了什么?”
“没有。”冬青冷冷答道,她无暇顾及与他无关的事情。
“他黑着脸?他生气了?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宝璎没有注意到冬青的表情,自顾自揣摩着,想不通自己的行为对他能有多大影响。
“十四爷没说什么,倒是格格说了话。”冬青小心翼翼观察宝璎的表情。
“我说了什么?”宝璎大惊,听说过酒后吐真言,不知道自己酒后说了什么不妥的话,让胤祯黑着脸。
冬青胆怯地瞟了眼宝璎,道,“格格说,男人是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
“啊!”宝璎捂住自己的嘴巴,万万想不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难怪胤祯脸色不好看了,她居然说出这样不修边幅的话。
“格格还说了些话,”冬青怯生生窥探着宝璎的神色,勉强道,“你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啊?”宝璎抱着脑袋,栽倒,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多少离谱的话,真不知道胤祯会往哪里想。
“格格?”冬青试探般道。
“他,一直呆在这?”宝璎心虚不已,“他还做了些什么?”
冬青坚决摇头,“他放下格格就走了。”
撒谎后心虚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床头已经冰凉的茶水上,昨晚十四爷搂着格格喂水的时候,她呆呆看着,没想到十四爷那样的人还会伺候人。但想到格格是十三爷那边的人,她咬咬唇,什么都没说。
“这个该死的十三,好端端何必让我喝酒?我找他去。”宝璎说话就走。
“格格别去了,十三爷您是见不着了。”冬青扑通一声跪下,两行清泪划过无暇的肌肤,心里,蚀刻着密密麻麻的疼痛。
“什么?”宝璎怔在原地,絮絮听冬青讲述自己昏睡一日之内发生的惊变。
朝堂上,龙颜大怒的皇上将十三皇子圈禁在夹蜂道,罪名是陷害储君。而弹劾十三的,是八爷一伙人。
短短一条消息隐藏多少个小心翼翼在里面?昨天十三带自己去喝酒都是有意为之,是发自内心最后的欢愉还是处心积虑善意的保护?是避免自己像上次那样冲动拿自己去挡皇上的刀锋?他是存心将自己灌醉的。即便到了这样的关头,他竟然还在保护自己。她不知道这些日子他究竟面临多大的困境,是什么样的心态能让他如此从容,几乎是义心甘情愿走进监牢。
宝璎只知道,他被圈禁了。
宝璎还没来得及思考圈禁是怎么一回事,或许事情来得太突然,悲痛还没有传来。曾经风流潇洒的胤祥就要像大阿哥那样在几尺见方的空间里度过余生了?他是皇子,天皇贵胄,怎么受得了那样的苦,那样的屈辱?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位置吗?为了这些,他付出的是不是太多了?
难怪他昨日说了那么多,他选择用诚实去认罪,用坦白和圈禁去洗清自己的罪行,如果那些算是罪行的话。他选择这样一种决绝惨烈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救赎。
宝璎狠狠咬住唇瓣,恨不得咬出血来,“我竟然这么笨,我竟然不知道他是来跟我告别的,他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不辞而别?她哽咽着,最后那几个字硬是卡在嗓子里说不出。
宝璎望着一旁梨花带雨的冬青,“我果然冷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伤心了。”
她是不知道怎么伤心了,接连的变故与打击让本已伤痕累累的心麻木到失去痛觉,为何上天总是跟她开这样大喜大悲的玩笑?自己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些事情都可以过去,希望皇上不会追究,可是,当自己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时,游走于朝堂之间的臣子们已经开始酝酿更大的惊变了。
宝璎匆匆往乾清宫赶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见十三。
冬青赶忙起身拉住宝璎,“格格别去,求格格别去,十三爷跟奴婢说过,从此好好照顾格格,他只怕今生都出不来了。”
帐殿那件事是多大的罪责,她不是不知道。大阿哥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关到现在,而且,无半点被释放之气象。她的十三哥,她从小到大信任的哥哥,真的不在了?
“娘娘听了这事只是闭门,在佛堂里求着,到现在谁都没见。”冬青拭去泪道。
“为什么?”连德妃那样沉稳的人都只能拜佛了,只怕十三这回真是走到绝路了。这消息还没有摧毁宝璎的理智,她迅速捕捉到这里的讯息,“为什么她谁都不见?”
“说是十四爷参了十三爷,奴婢不知道真假,但主子听后一声不吭,还把来请安的十四爷挡在门外。”冬青气急道,就她对朝政仅有的了解,她只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所能见到的十四爷身上。
她不知道,这话对宝璎有多大的打击,她可以接受一切原因,只除了他。
以宝璎对姑姑的了解,这必然是她温婉沉稳性情下最剧烈的抗议。
“我要去,”宝璎深吸一口气。
冬青正欲阻拦,宝璎决裂般道,“我不是去找十三,我去找他。”
夜幕下,她一袭幽蓝色宫装穿梭在黄昏中暗淡的宫墙之间,周身都是漫无边际的无助与寒凉,或许是酒意尚未全醒,或许是心太急情太切,她脚下的步子慌乱而无力,空中充斥着混混噩噩的气息。
要见他!一定要见他!宝璎心中默念,不知不觉已绕过红墙,走到西五所。
她的步子伴随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侧影逐渐缓慢,苍茫夜色下他刚毅俊朗的轮廓笼在一泊柔和凄迷的月光中。他身畔尽是流水般的清辉,然而,在紫禁城孤寂夜晚的凉风中看上去清冷而苍凉。
“胤祯,是你吗?”她心底默念,随着他的呼吸亦步亦趋。
他似乎听到她心底的低唤,旋即转身,他墨色的眼眸一亮,“宝璎?”
他显然对她的出现倍感意外,她此刻本该躺在床榻上休息。
看清他俊颜的她立刻忆起自己的来意,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她怒气冲冲而来,只是,见到他独自一人苍凉的影子,她竟然不知如何开口。
“你怎么来了?”胤祯眼底充满不解,她不是醉得不省人事吗?转顾四周,已经入夜了。
“我为何不能来?”宝璎挑眉以对,“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他心底落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轻柔得连自己都没有听见。她果然是会这事来的,若非为此,她多少年没有踏进西五所了。
“你说话,十三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怒不可遏,把胤祯的沉默当成逃离,敢做不敢当,她不能容忍这样的胤祯。
“不要问我,去问十三。”他的语气森冷僵硬,他懒得解释,他从来不屑于解释,他历来如此。十三所做的一切他都知道,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你为什么参奏他?”宝璎负气质问,“八爷是你亲哥哥,难道他不是你的亲哥哥?”
她不能理解眼前的胤祯为何对八爷死心塌地,她也不能理解他怎能狠下心让十三深陷囹圄。
“至少,皇阿玛没有冤枉他,八哥没有冤枉他,我没有冤枉他。”胤祯直言道,在他眼中,敢于承担一切的十三,不失为一条好汉。他当然没有冤枉十三,密奏皇上陷害储君,这是多大的罪责,岂是他随意冤枉的?况且这事太子知道,八哥知道,即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只是,为了八哥,他甘愿做这个不义之人,他甘愿被她误解。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对付十三,惟独不能接受你这么做!”宝璎不顾身轻脚软,上前拽着他墨色的衣襟,“为什么偏偏是你?如果是太子,是八爷,我都不在乎,为什么偏偏是你?”
她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竭力保持着仅有的理智。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不是太子或者八爷?太子多行不义,八爷觊觎储位,这些和她都没有关系,她才不在乎他们做了什么呢,她只在乎胤祯做过什么,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最在乎的人让她伤心呢?
“如你所说,就是我。”胤祯瞥了眼被她拽出皱痕的衣襟,任由自己再次被误解,如同年少无知时的吵吵闹闹,他总是被误解,他惯于被误解。
“为何你会变成这样?我一直以为自己有两个好哥哥,我一直以为你是最重义气最讲情义的,你却让我在一天之内失去两个亲人,两个!”她被自己急促的语气噎住,“姑姑一直希望你……”
“不要跟我提额娘!”他怒吼般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质问,“从你到来第一天起,额娘就告诉我要做个好哥哥,这些年我尽我所能做一个好哥哥,如果这不是你希望的样子,我办不到!或许,我根本不想做你心中所期望的好哥哥。”
他一直在做一个好哥哥?他哪里是个好哥哥?她寂静无人时的无奈,她夜阑梦醒时的落寞,她甜美笑容下隐约的忧伤,他一点都不知道。那些年都是十三在照顾她,而他,爱新觉罗胤祯,他在哪里?
宝璎怔仲在他突然爆发的怒火中,他眼中分明流露着委屈和怒气,做错了事居然如此理直气壮!宝璎难以理解,胤祯的刚才一番话说得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你,你老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所以是你把我送回去。”逐渐冷静下来的宝璎说出自己的推测。
“是十三让我在山脚下等着。”他娓娓道来,接到十三的书信他也大吃一惊,匆忙赶到山脚下只见到一脸坦荡的十三和梦中呓语的宝璎,他被十三大胆的举动气得怒不可遏,这样的关头,他竟然拉着她去喝酒,万一被人撞见,扣上个什么罪名,宝璎只怕难逃罪责。然而十三不在乎,他知道,胤祯一定可以也一定会将此事掩过去。
“我们兄弟再怎么样,只要和你有关,就可以商量。”他冷峻不屑道,甚至没有去看她的表情。
如果他低头,就会看到宝璎眼中一恸,然而他没有。他固执地高昂着额头,他告诉自己,不需要去在乎她的看法。
宝璎紧拽他衣襟的手逐渐松开,人向后靠去,脑袋不偏不倚撞在光洁如玉的白色石狮上,她踉跄着扶着汉白玉栏杆站稳。
胤祯深到半空的手不留痕迹地落下,在她抬头看自己之前做出隔岸观火见死不救的姿态。
“你保重。”他没有继续与她纠缠,转身离去,留给她一个傲然倔强的背影。然而在她眼中,此夜的胤祯似乎没有往日的骄傲,他清冷得像是从月光中走出来的。
原来她痴迷多年,看到最多的,竟然是他的背影。
“为什么我要怪他?为什么我不能原谅他?”她的手置于脑后轻轻抚摸着,痛苦地问自己,“明明是十三自己的错,明明是八爷在背后指使,为什么我仅仅是怪他?难道我对他的期望比其他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