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寒(1 / 1)
绿窗空寂无人省,夜深始知夏日长。
宝璎独自一人游荡在毓秀宫的花园里,此时子时将至,宫里本该宵禁,而这一日确是特别的日子——太子纳侧福晋。《易经》上说子时是阴阳交接之时,男为阳,女为阴,故而新人于此时结为夫妻。
因为新娘是蒙古格格,乾清宫也格外重视,宝璎被总管派遣而来。忙完殿内之事,她独自一人走到殿外,远离喧闹漫步而去。
夏日子时,暑热散尽,花园幽静处泉水叮咚,沁着微凉寒意。遥望着通红的灯火,那里是喧闹的婚礼和红妆的新娘,此间确是漫无边际的凉意。
“不知道十三如今怎样?”她忧郁地皱眉,天际是皎洁清冷的明月,心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另一个地方,而她牵挂的另一个人,此刻正骑着快马奔驰在前往西宁的官道上。
“不去想他,我何必想他?”她痛苦地摇摇头,试图将那个挥之不去的影子摇出脑际。她不愿去想他,她不打算原谅他。他对不起十三,对不起姑姑,她千百次告诉自己别再挂念他,可是当得知他被派往西宁的消息时,还是忍不住奔向宫门方向,尽管在那里只看到他绝尘而去留下的身影。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在她最不能原谅他的时候将他调往远方,甚至不留给他解释的机会。宝璎苦涩地想着,也许缘份就是这么浅。
泉水湖畔传来低语交谈声,宝璎不想被人撞见,准备从后退去,转身确是清凉的湖水,她迟疑着,进退两难,只得干巴巴躲在山石后面,等待前人离去。不想那几人却停在湖边假山前攀谈起来。
“八哥,你说老爷子打得什么主意?不动声色把十四弟调到西宁,我真是不明白,同样是儿子,他怎么这般偏心,老二欢欢喜喜跟蒙古联姻,却把十四派到那种荒凉之地。”是九爷的声音。宝璎没有探知别人秘密的习惯,但此时却由不得她不听。
片刻的停顿,八爷沉吟道,“老爷子此举是有意做给我们看,十三的事情他心里是清楚的。”
“十四弟这次是栽了,说是先去半年,以观后效,听着和流放没什么区别,充军四千多里,万一老爷子一个不高兴,流放个三年五载,只怕都忘记还有这个儿子了。”这是九爷的声音,那牢骚的抱怨在静谧的夜晚分外刺耳。
十爷急匆匆的声音传来,“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十四弟远在千里之外,我们几个都被老爷子晾在一边了。”
八爷的声音有些隐忧,“西宁那边原是老大驻防之地,十四弟此去祸福难测,之前接管老大名下的牛录时那边多有不服,此去只能靠他自己,我等惟有静观其变。”
宝璎紧张地听着,心里不由得为胤祯担心,原来他的处境远比自己想象的艰难,她一贯以为豪迈的金戈铁马气壮山河的戎马生涯竟然充满不可预见的艰险,谁会知道胤祯下一步该怎样面对呢。
她将耳朵贴在山石上,想听清些,而此时假山前三个人却噤声了。宝璎心里着急,却无计可施。
正当她心急火燎时,八爷那张清秀的脸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面无表情冷冷盯着这肆无忌惮的偷听者,吓得宝璎猛然后退,一脚险些踏进水中。
“你一直在后面?”八爷拽着她的手腕道,虽是问句,却带有毋庸置疑的肯定,好像他老早就知道了。
“我……”宝璎百口莫辩,本来无意的偷听惹来大麻烦。
八爷身后的九爷一脸阴沉,十爷则是大感诧异。
“八哥,这丫头是老十三放在老爷子身边的人,我们不能留。”九爷眼见八爷与宝璎冷静对峙着,心急地走上前来。
“说!你听到什么?”八爷没有理会九爷的建议,继续问。
“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宝璎如同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低头沉声道,却没有停止手里的挣扎,腕部被握得生疼。
“八哥你听见了,这丫头不能留,她一定会去向老爷子告发,不能留着她。”九爷阴冷的眼中冒着刺骨的寒凉,宝璎忽然明白自己处于怎样危险的境地。
“你为何不说谎?为何不说你什么都没听见?”八爷依然紧箍着,不顾她手中的挣扎。
“难道我说没听见八爷会放过我吗?”宝璎倔强挣脱他的手,手中的红肿生疼让她意识到他所谓的温润清雅不过是蒙骗世人的假象,他和爱新觉罗家每一个为皇位奋斗的皇子一样,骨子里尽是嗜血的刚强。
“八哥你听到了,我们不能放过这丫头。”他说着就上前,惊得宝璎本能后退。
“住手!”八爷及时呵止了他,“这里是太子/宫,不得造次。”
这句话的确勾起九爷的顾虑,他不甘地瞪着宝璎,“但,难保这丫头不说出去。”
“她不会说,我知道。”八爷直接打断他,他当然有把握,只要和胤祯有关,她就不会出卖他们。
“八哥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这丫头可是老十三的人。”九爷依旧不依不饶。
“她不会,我保证。”八爷再度声明自己的决定,目光却定定锁在宝璎脸上,他心里不禁问,为何在这种时刻她变得那么固执那么刚烈?竟然连一句谎话都不愿说。她不知道,只要她说没听到,他完全可以假装相信,他完全不必与她横眉相向。
“贝勒爷都聚在湖边做什么?怎么不去屋里说话?”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轻罗蜀锦的女子在侍婢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怎么都杵着不说话?这大晚上的都在湖边吹风消暑呢。”那女子身着轻便宽松的旗装,在青莲色纱绣宫装女子的悉心搀扶下小心探出一步,缓缓向他们走来,她一手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呵护着腹中孕育着的生命。
“六公主万福。”首先从愕然中醒来的宝璎立刻逃离八爷九爷身边,踮着脚溜到公主身边。
“皇妹,我们可没难为这丫头……”心急的十爷见宝璎躲到六公主身边,不假思索为两个哥哥辩解,却被八爷以手止住。
“皇妹,我们和宝璎在此聊天呢,”九爷赶忙站出来救场,他朝宝璎努努嘴,“对吧,宝璎?”
眼见九爷转了脸色,宝璎不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此时的八爷早已收起方才的凌厉,换上温存的笑容,“夜间天凉,皇妹有孕在身,回屋休息妥当,让哥哥们送你回去。”
“怎敢劳烦八哥?”六公主换上明朗的笑容,“让宝璎这丫头扶我回去就是了,八哥九哥十哥,妹妹先走了。”
不待几位爷开口,六公主就拽着宝璎的手转身离开。
九爷望着她们三人的背影,恶狠狠道,“八哥,难道就这样放过她?”
“这里是太子/宫,又有六公主护着她,不可轻举妄动。”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往常的和悦之色,拳头却不由得攥紧:乌雅宝璎,你逃不出我手心。
当这三位爷若无其事离开湖畔时,假山后不期然走出一位青衫男子,他孤清冷峻的脸上不带一丝情绪,那双家族特有的黑眸遥望着乾清宫的方向。他在湖畔伫立良久,青色的衣襟完全融在紫禁城苍茫的夜色里,没有人注意到,以冷静淡漠著称的他硬生生将右手上一串紫檀色的凤眼菩提珠扯断。
绕过回廊转角,六公主才舒一口气,“幸亏这里是太子的地方,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你这丫头怎么不知轻重,居然给他们几个拿住了把柄。”
宝璎心狂跳不止,扶六公主坐下,“多谢姐姐救我,姐姐怀着孩子还特意为我出来,我这也是赶上了。姐姐怎么知道宝璎有难?”
六公主轻扶着腰,“哪里是我,是云落听到动静跑进来告诉我的,亏得我这不值钱的公主还有几分薄面。”
宝璎朝那鹅蛋脸型的宫女点头微笑,“多谢云落相救。”
六公主摆摆手,“云落你去把斗篷取来。”
打发了这宫女,六公主握着宝璎冰冷的手道,“说是我的面子,其实是策凌和蒙古有些面子,我那几个哥哥为了皇位早就六亲不认,十三被圈禁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爱新觉罗家没有亲情。你明白了?”
宝璎望着公主那透着精明睿智的双眸,“真是吓死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八爷那么凶,往后我可得躲着他。姐夫他没在京城吗?”
“他还在蒙古,我先回京待产,”六公主沉声,望着远处的星空,“他是大清的额驸,皇阿玛的女婿,理应为大清效命。”
宝璎从六公主那坚毅的眼神中看到些自己没有的东西,她忽然相通了些什么,懵懂地点点头。胤祯身为康熙十四皇子,远在西宁,驻守边关,也是他身为天皇贵胄不可逃脱的使命。她不该抱怨的,她开始明白,这对胤祯,是黄沙万里之外的磨炼。
“哎呀,我怎么替他担心了?我说过再也不原谅他的。”宝璎跺脚,自己这颗心真是不争气。
“你嘀咕什么?”六公主好奇道。
“没什么,我在想以后该怎么避开八爷他们呢。”宝璎支支吾吾把话题岔开。
六公主怀疑地瞟了眼,没有深究,自顾自说道,“这位八爷处心积虑多年,能有今日的地位,绝非易事,他断然容不得任何人阻拦他。他自己娶了安亲王的外孙女,在宗室中建立威望,又让他师傅在南方士子中树立喜好儒学的贤王之姿,听说买了不少稀世典籍。当年裕亲王还在时,也十分看重他,老八肯定没少花心思。老九一面敛财,一面还跟纳兰家结亲,当年明珠家是何等繁荣?老十虽比不上他这些精明的手足,却是温僖贵妃钮祜禄氏所出,当年的辅政大臣遏必隆的外孙,更何况他们家还出了个孝昭皇后。还有出过两朝皇后的佟家,老八身边各人各有所长,他这棋布置得何等绝妙。”
宝璎听着六公主将这些娓娓道来,她还是第一次将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联系起来想,原来朝政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千百倍,那些平日不上心的繁琐人际关系竟然如此玄妙。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学,只是让你明白,但凡棋局中的人,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虽不知道老八在你身上打什么主意,不过八狐狸他历来是得了好处还得留个好名声,即便打了你一巴掌也要让你无话可说。这一次居然跟你动了怒,你这丫头已经走进棋局了。”六公主直言道,“这么珍贵一颗棋子,任凭谁都不肯放手的。”
宝璎没有接话,她魂不守舍,却不是为自己担心。
“胤祯这一去西宁,你可有什么打算?”六公主随口问道,她也拿不准皇上心里怎么想的。
“没什么打算,他去西宁和我什么关系?”她嘴硬地拒不承认自己的担心,他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没关系了。
她不知道,她为何对太子八爷等人的刁难漠不关心,唯独不能原谅胤祯。
“为何我对他那么苛刻呢?为什么呢?”宝璎想不通这令她脑壳崩裂的难题,直到云落取来斗篷,她才陪着六公主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