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饮(1 / 1)
“这几本唐诗是江南曹大人送来的,万岁爷这阵子喜欢得紧,好好收着。”宫女们匆忙收拾着行李,皇上准备起驾回京了。宝璎耐心地交待与皇上有关的种种事项,譬如皇上喜欢曹寅送来的东西,譬如皇上偶尔会翻阅往日的书卷,譬如皇上不喜欢葱蒜。这趟塞外之行,她越发悉心地关注皇上的起居,从日常喜好到饮食起居。每每看到这境况,李德全总是赞许地点点头,而另一位总管魏珠则越发专注于探究宝璎的举动。
“格格。”合离轻戳宝璎,朝门外努努嘴,蒙古装束的诺敏独自一人立在门边。
“找我何事?”宝璎拾起塞草,无力地拍打着草尖。身后繁华的行宫默然而立,充当两个妙龄少女的背景。
“皇上近来很重视你,看来,你似乎开窍了,”诺敏讥笑道,“学会生存之道,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她指的是这些,宝璎笑笑,“本分而已。”
“你信命?”诺敏微扬额头。
“信,上天自有安排,”宝璎淡然道,“不能改变的,我安然接受。”
她们的生活中有太多不能掌控的事情,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控制自己。
“你竟然信?”诺敏不无讥讽道,“看来我果真高看你了。”
“为何不信?”宝璎反问,“我相信上天会善待我们。”
她一直相信,如果不善待,自己怎有资格在姑姑身边长大,怎能与皇子同窗读书?尽管有时候,他们同样身不由己。
“你相信是因为上天太厚爱你,”诺敏冷冷道,“我从来不信上天,她照顾不到每一个人。”
她停顿片刻,道,“我信自己。”
回京之后,她将会嫁给太子,一如往昔的凌厉与锋芒,却多了几分掩饰与成熟。诺敏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宝璎知道她们将会形同陌路,陌路又如何?有些人,从来不曾同路。
宝璎幽幽道,“眼前明明塞草萋萋,为何我心底确是一片荒芜。”
“走!跟爷喝酒去!”十三似乎心情大好,回宫后就拉着宝璎往景山去。
“你?”宝璎不明就里,被拖着走,心里寻思着,难道那件让十三愁眉不展的事情过去了?
想到这里,她眉开眼笑,忍不住跑到十三前头去,方才还沉重拖沓的步伐瞬间轻盈起来,凌波微步如幻影般映在十三深黑色不见底的眸子中。
她身轻如燕,跑在崎岖的山道上丝毫不喘。
十三跟在身后,叹道,这才一会儿功夫就这样高兴了,女人当真是喜怒无常。他摇摇头大跨步追上宝璎,“还是这样喜欢乱跑,在底下时就像个金丝雀,乖乖的,到了山上就跟松鼠似的。”
“我就是喜欢爬山,小时候跟姑姑去爬香山祈福的时候,我跑得比太监宫女都快。”宝璎双眼所及皆是春色。
“是呀,你最喜欢爬景山,每次爬山的时候都比我和十四快,跑到山顶也是你喘得最厉害,第二天又是你从肩膀疼到脚踝。”胤祥打趣道,这个妹妹的确喜欢爬山,但身体似乎并不强健。
“我哪比得上你们这些皇子从小到大骑马射箭的,每次爬山的时候我光顾着高兴,忘了第二天腰酸腿疼,不过比起那些正经公主郡主还是强多了。”爬山的乐趣源于孩童时代陪伴在她身旁的那个少年,紧握着她的小手狂奔在景山道上。
胤祥不语,他却另有心事,不知远在蒙古的妹妹是否有宝璎这样豁达的心胸,现在想来,如果当初嫁到蒙古的是宝璎,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况。
“这就到山顶了?”宝璎轻喘,“怎么山越来越矮了?才一会儿功夫。”
“是你跑得快。坐下,喝点酒。”胤祥席地而坐,掏出酒囊,往嘴里灌。
宝璎选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接过他抛过来的酒囊,“这?你没带水?”
“谁像你那么讲究,爬山还带水?将就着喝吧。”他举起酒囊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
“好。”宝璎学着胤祥的样子,托起酒囊,谁知刚入口就被呛了,辛辣的滋味还未进入喉咙就涌上鼻尖,呛得她一面咳嗽一面大口喘气。
“哈哈哈!”胤祥指着宝璎,嘲笑那狼狈的样子,“第一次喝酒哪有你这样灌的?”
“谁说这是第一次?”宝璎道,虽然饮酒次数甚少,但那辛辣中带酸楚的味道却记在心里了。
“想起来了。”胤祥若有所思,狠狠灌了一口酒,“当年是你陪着我喝酒,今日又是你,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宁愿没有这两次。”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人生,你希望怎样?”宝璎看向他,目中尽是柔软。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希望瑞雪还在。”他苦涩道,众人都知道他有情意相投的福晋,有如花似玉的姬妾,谁解他夜阑梦醒时的无奈与伤感。他摇摇头,耻笑自己的痴狂,狠狠灌了自己一口酒。
“十三,你知道吗?我一直相信瑞雪会回来的,你也该相信。”宝璎微笑着对他,虽然之前他们争吵过,冷战过,但他们之间深入骨髓的亲情并为因此隔断,她依然关心他,试图将自己的信念传递给他。
十三摇摇头,重提往事只会徒增伤感,“有时我想,如果我晚生几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纷纷扰扰,也许就像那小十八,每天只关心什么人陪着自己玩,为上书房里师傅说要背的文章操心,到死都不知道阴谋是什么。”
“你呢?”胤祥眯着眼道,“你活得比我自在,你可有什么想改变的?”
宝璎望向远方,“有啊,我希望我额娘没有早早去世,她给了我生命,我却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子。”
胤祥沉默着,他似乎也记不清自己生母的样子了。而宝璎,小时候她长得很像德妃,这两年却越发不像了。
“不过,”宝璎笑着,“如果那样,我就不会进宫,不会遇到你们,会有遗憾的。”
“还有呢?你还有哪些心愿?”胤祥道,“通通说出来。”
“还有什么心愿,我都不知道了。”她眼底幽凉,心底也是荒凉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早生几年,也许,她可以比完颜氏更早走到他身边,也走进他心里。她苦涩地想着,摇摇头,试图断绝这荒谬的念头,“我不该贪心不足的。”
那也是她心底的愿望,但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说出来的,也不是所有的愿望都有机会实现。
“你长大了。”十三凝重道,“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可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宝璎听不清他的嘟囔,眼前不甚清楚,脑袋里似明白似糊涂,“我又会怎样?你该知道,如今我是皇上的人。”
宝璎喃喃自语,十三确听得一清二楚,若非当初那莽撞的一抱,她怎会被皇上留在身边?但若没有那一抱,十四只怕已不在人世。究竟什么才是他希望的结果,他蹙眉,十三此刻也糊涂了。
“如果当初在御前,皇阿玛要杀的是我,你会去拦吗?”他苍然道。
宝璎却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我之间,何时这样见外了?只要是你,我就会。”
果不其然,这答案早在他预料之中,他哑然而笑,“我的阿玛我了解,越是危险,越是琢磨不透的人,他越是放在身边,他留你在身边,因为他不放心。”
“宝璎不怕,我从来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问心无愧。”宝璎倔强摇摇头,眉心不期然拧了一下,她本可以问心无愧,只除了……
“你比我们强就强在这里,无欲则刚。留在老爷子身边也好,省得老八打你主意,”他思量着,“老爷子防着你,可也护着你。”
“只要你们还在,就好。”她呢喃低语,只要他们还在就好。
他不知道,宝璎也是有心愿的,只是更多时候,她宁愿放弃自己的愿望,成全别人。只要他们都在,都好,至于她的心愿是否实现,又有什么关系。
“那天你说,小十八的死,是你的不幸,却是我的大幸,”他迫近她,不无痛苦道,“那一瞬间,我发现,我真的在庆幸。”
宝璎颓然望着他,那天他选择避而不答,为何今日?
她避开这让她痛苦万分的记忆,幽怨道,“小时候,我以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像词里说的那样,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怎奈诗词终究不是人生,你们的顶天立地竟是手足相残。如果长大是这样痛苦,我宁愿一直躲在姑姑的羽翼下。”
“长大何其痛苦,就像蛇一次次将自己的皮磨破蜕去,每一次都是切肤的疼痛,”他将酒囊狠狠抛掉,“如果是十年前,谁能相信我宁愿用弟弟的生死去换取一次取而代之的机会!”
“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江山,用鲜血和生命筑成的江山。”枝头的花瓣如雨纷纷下落,却血色凄迷,一如燃烧到尽头的残阳。
十三忽然大笑起来,“男人,哈哈!你要记住,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东西,尤其是爱新觉罗家的男人。”
“你不该那样做的。”这是她醉倒前最后一句清醒的话。
“正因为我们是兄弟,才会有这样的纷争。一切都是我的选择,从我选择对付太子那天开始,就准备好承担一切后果。同样的选择放在老八他们身上,他们也是一样选择的。我爱新觉罗胤祥从来敢做敢当。老爷子废太子,是我做的,总之,那个位置,不管谁坐,都不能是他老二,他不配。”他回顾宝璎,眼里毅然绝然,心里却说不出的苦痛,“我遗憾,但不后悔。我清楚自己该有怎样的下场。”
“兄弟……”宝璎含糊不清的呓语似乎在重复这个有千钧之重的词。
“紫禁城里没有兄弟,每个人手上都是鲜血。”胤祥决绝道,从瑞雪不明不白离世那天起,他就明白了。
胤祥凝视她,此刻宝璎脸上泛起醉酒的潮红,山颠桃树下飘落的粉红色花瓣落在她红扑扑的脸颊,映着她冰雪般莹白的肌肤。天色渐暗,他抱起宝璎,耳边回荡着宝璎醉梦中的低吟,不管她能否听到,他自顾自道,“爱新觉罗家的男儿从来不甘居于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