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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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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里,一干侍卫整齐列在殿中,冰冷的铠甲映着清冷的刀光。殿门*开启,森冷的风吹得御前宫女的湖绿色罗裙轻摆,宝璎不由得手心一颤,若在平时,她断不会如此。然而此刻,她悄悄瞥了眼一旁的圣上,威严君主沉稳的目光中透着犀利的锋芒。她心底更虚了,此时此刻,作为皇上的御前女官,她问心有愧。

身形魁梧的正黄旗侍卫郑重跪下,“启禀皇上,行宫四周未发现刺客身影,臣斗胆求皇上旨意,是否继续搜查?”

“搜。”皇上言简意赅,对捉拿突然闯入行宫的不速之客有着志在必得的决心。

御座下方,皇太子气定神闲踌躇满志。即便在这样的时刻,皇上身边也只有这个儿子,关爱之情显而易见。

御前宫女心里都是一惊,她们虽常年随圣驾,却从未见过这阵势。自打三十六年平定了葛尔丹,宫廷已许久没有出过此类事件。御前宫女依礼退居偏殿,将携带的止血伤药缝在衣襟上,从走进乾清宫那天起,她们就明白,自己不仅仅是端茶递水的宫女。

宝璎透光窗棂的缝隙向外窥探,目光所及皆是甲兵刀锋,她知道一旦发生不测,她们将承担侍卫和御医的职责,她一度以为这是她此生所经历的最危急的时刻,她不知道,她的御前侍驾生涯还将迎来更大的风暴。

“格格别叹气,”合离不知何时走到窗边,“奴婢早听说不会有事的,就是抓小毛贼。”

宝璎回过神,“我叹气了?都说是刺客,怎变成毛贼?”

“是太子的侍卫说的,说是太子爷丢了东西,今儿个还把我们屋里搜了一遍。”合离附在宝璎耳边道,“来人说了,不让说出去。”

“这事蹊跷,既是丢了东西,为何不大张旗鼓搜,反倒说是刺客,弄得人心惶惶?既然搜查了,为何搜到我们那里,却不见搜别处?他一贯张狂,过去在宫里出点什么事都闹得人尽皆知,这次倒不像他了。”宝璎寻思着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合离低头不语,那晚的事情之后她越发感激信任宝璎,也越发怵太子。

“他们还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宝璎道。

“他们查点了太医院给我们配备的药,还问最近可有人受伤用过药。”合离不明就里。

“伤药!”宝璎脑中一阵轰鸣,幸亏她早有准备,幸亏已经用糕点的粉末填补自己那部分药物的空缺,但此刻的事又该如何解释?只怕根本没有刺客,十四受伤未愈,太子这招是先礼后兵还是打草惊蛇,宝璎没有时间细想。太子已经怀疑到她这儿来了,只怕自己去八爷那边的目的已被悉知。太子此举要抓拿的不是刺客也不是毛贼,而是暗中跟随圣驾身受刀伤的他的十四弟,爱新觉罗胤祯。

想到这里,她更加坐立不安,“一定要出去,一定要把消息送过去。”

宝璎正兀自嘀嘀咕咕,魏珠已来传旨命宫女守在大殿四周,无圣谕不得进入大殿。

宝璎幽幽的眸光掠过低眉顺目卑微站立宫女的肩头,落在盛满霞红玉露果子的盘子上。她手捧外黑内红熏染名香的云纹果盘朝她此刻的目的地走去,行宫里人影闪烁,她低头小步趋行,唯恐被人认出来。

不期然,一双簇新的黑色宫靴窜入眼帘,宝璎抬头,脸上的浅笑略微僵硬,“魏总管。”

“你,往哪里去?”魏珠那枯瘦的指节轻轻敲击果盘,发出沉闷的响声。

“前日皇上命赏赐诸皇子新进贡的水果,奴婢将果子送去。”虽然确有其事,但选在此时此刻,这借口实在拙劣。

“是送给哪位爷?”魏珠灰暗的眼珠子闪过一道光。

“八爷。”这话无异于将自己往死路上逼,但她决定铤而走险。

“八爷?”魏珠以两细长的指尖捻起一个库尔勒香梨,“这梨子能清热润肺,生津止渴,老奴我近来肺燥咳嗽,能否让与老奴?”

明知是有意刁难,但面对魏珠少有的谦卑,宝璎却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魏珠身后的小太监将梨子一个个取走。

“还有桃子?”心怀不轨的魏珠又盯上了水灵灵的桃子。

宝璎心里焦急,本想借桃子和梨子合成“逃离”二字,被取走梨子已是万般无奈,这仅剩的桃子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魏珠见宝璎流露出不舍,笑问,“桃子有补血活血之效,宝璎急着给八爷送桃子去,莫不是八爷那里有谁受伤了急需进补?”

他看似无心,却句句皆有所指,宝璎勉力维持住面上的笑容,“总管此言差矣,八爷若是伤了,自有太医医治。只因八爷向来身体瘦弱,桃子能强身健体丰肌美肤,奴婢以为正适合八爷。”

魏珠点点头,不再为难,似笑非笑离开。

宝璎深吸一口气,朝八爷帐子走去。皇上寝宫戒备森严,此处却异常风平浪静。守护的侍卫见到宝璎,转身去通传。

“等等!”宝璎出言阻止,想起行宫中种种蹊跷,魏珠刚才似乎也有意拖延,她不能进去。

“格格有事前来,待下官进去通报。”早在上次为胤祯包扎时曾在帐外见过这侍卫,宝璎猜测他必定是八爷心腹之人,但这等大事......

“些许小事,不必通传,奴婢是送水果而来。”她心生一计,嘴角一牵,“借大人匕首一用。”

满人有随手携带匕首的习俗,侍卫虽有些吃惊,略作迟疑,取出交给宝璎。

长约尺余,形似坚冰,上缠绸带,握手处有一月牙形护手刃,手柄处刻着一个柳字。宝璎拔出匕首,将手中桃子均切为两半。

那侍卫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宝璎将匕首还给他,“桃子已分好,未免日久腐烂,还望大人提醒八爷立刻食用,不可耽搁。”

帐内,八爷对着一盘分开的桃子哭笑不得,“你这表妹真是古灵精怪,好端端的桃子非要分开来,催着你赶紧吃。”

胤祯凝视桃子,未置一词。从未见她如此行事,莫不是御前规矩如此?

“老爷子那边有什么消息?”胤祯道。

八爷撩起袍子,坐下,“没什么消息,把太子留在身边,把我们这些碍眼的儿子赶到帐子里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御赐的果子,何必剖开多此一举?”胤祯反复思量,说出自己的看法。

八爷霍然起身,“你是说这桃子里夹带了东西?”他恍然大悟,宝璎不进来,必定是身不由己,她送进桃子,是因为有口难言。

“连桃核都剔去了,哪里能夹带消息?”八爷捏起半球,只见切口光洁平整,无其他痕迹。

“正是因为桃核都去除了,才能平平安安送进来,又不引人注意,即便被人扣下,也留不下把柄。”胤祯揣度着,以他对宝璎的了解,她想说的话,一定在这里。

“她不能亲自告诉我们,又不希望中途被人拦截消息,那这消息究竟是什么?”八爷感觉到事态严重。

胤祯眉心拧成结,年少时那些不上心的片断涌上心头。

“她生气的时候,会一言不发把葫芦放在窗边,看到闷葫芦我们就知道什么意思了。”胤祯缓缓道来,“年少时常玩这样的游戏,她字体幼稚,我和十三总笑话她,所以宝璎想说的话往往不会写出来。”

多年不玩这样的游戏,他竟然都忘记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默契。

“可这劈成两半的桃子,是什么意思?”八爷不懂,他没有介入过那段回忆。

“究竟是什么意思?”胤祯嘴上嘀咕着,“一分为二,左右分离。”

“对了!是分离!”胤祯墨黑的眸子晶亮一闪,“桃子左右分离,就是桃离,是逃离。所谓立刻食用,就是尽快离开,逃之夭夭。”

行宫外松柏幽森静默,八爷已得了消息,太子借搜捕刺客之名把行宫翻了个底朝天,当他寻机搜到八爷帐子时,该离开的人早已策马而去。太子把一出好戏演成闹剧,一如他往昔荒诞的言行,圣上面前,那严厉的斥责自然免不了。

“八爷万福。”宝璎朝他略微欠身,停在几步之外,守礼的距离。

他轻轻摇曳一杆翠竹,道,“宝璎的桃子甚好,前几日身体不适,服用了桃子百病全消。”

宝璎会心一笑,心里的担忧全然放下,“看来,桃子虽不太早,但妙在及时。”

八爷凝视她片刻,道,“那侍卫是我的人,你有话可以直接对他说。”

“以八爷的才智,我说不说八爷都能读懂。而且,”她顿了顿,郑重道,“我和他并非同道中人。”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落在八爷心间。微凉的风拂过竹林,细长的竹杆在风中轻摆,风过后又恢复原先挺拔而立的姿势。他知道,这是委婉而坚决的拒绝,拒绝成为他手中的棋子。

“的确读懂了。”他不动声色抚平此刻的波澜,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问,为何读懂的不是我?

“宝璎方才捡到一方帕子,想必是八爷的人遗落的。”她将丝帕递过去。

八爷展开这面方巾,帕子上绣着一首诗,

“柳本飘零影,

成愁不解心,

荫庇扁舟子,

不起故园情。”

他心下明了,这的确是他手下人之物,此诗暗藏姓名,一经查证就知道是谁遗失的。这东西必定是丢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被宝璎捡到了。

“八爷勿怪,宝璎是见到诗中有姑姑的名字才留意的。”她恬然一笑,若非如此,她不会留心,也不会发现帕子上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柳字。

他知道很多事情她不愿去细想,也懒得计较,若非她身处事非之地,也许他真的不想把她拉下水。

“你不想知道这帕子的故事?”八爷道,阿哥们身边的侍卫多半是旗下的包衣,而他却用了个汉人,还收为心腹,他确信,冰雪聪明如她一定会注意到。

“不想,说到底,我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她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表明自己的身份。从第一天走进乾清宫,李德全就告诉过她,在御前服侍,第一条就是“只准说是,不准说不,”一切以圣意为先。一直以来,她都如此行事,如此坚持,即便曾拦下圣上手中的刀,也不曾有此刻的愧疚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义无反顾背叛皇上的旨意,对捉拿刺客的圣旨置若罔闻,在他眼皮底下将消息送出去。如果说上一次拦刀是仓促之计未经思考,那这一次则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险计,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事情,你不怪我?”八爷话锋一转,转到胤祯身上。

“不怪的。”她坦然道,“无论上次,还是……去年他那样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那样不计后果地顶撞皇上,要么太冲动,要么太在乎,不怪八爷的。”

她说的是真心话,当日殿上的情形自己是知道的,八爷那样自尊的人一瞬不停在殿前叩首,胤祯于心何忍?见到皇上拔剑指向胤祯时自己不也失去理智,奋不顾身吗?

“那你怪过九弟吗?是他拉着胤祯去劝谏的,到头来他却退缩了,多亏你和五哥那一拦……”八爷语气平淡,几乎没有任何起落,“别想,直接告诉我。”

宝璎莞尔一笑,“不怪了,可能怪过,但当他上前阻止那把刀,被皇上扇那耳光的时候,我就不怪了。”

“是吗?”八爷轻舒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他凝视宝璎良久,这样敦厚善良的女子真是紫禁城养育出来的?他开始感叹自己的不可思议,不是诧异那小女子的善良与率真,而是惊叹自己在她面前的直白与简洁。自己从五六岁起就知道出身对于皇子的重要性,从七八岁就开始用才学智慧装扮自己,十几岁起就婚姻和人缘武装自己,今天居然对着这么个孩子说了许多心里话。一直很介意别人嘲笑自己的出身,那天皇阿玛责骂的那些话连最亲的几个兄弟也不敢在自己面前提及,今天居然主动对人坦诚那日的思绪,坦诚自己的愧疚,难道和孩子说话会让自己变笨?宝璎有什么优点呢?明明是聪颖无比的人,却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明知在宫里生存离不开谋略与心机,她却固执地选择以诚待人,并非没有计谋,只是本能地不安常理而为,这样不遵守宫廷规则倒把那些暗中窥视她的对手弄得摸不着头脑,这和胤祯还真有些相像。

他笑如春风般和煦,目中却透着些许苍凉之意,若非为了胤祯,她哪里会这样帮自己。

“胤祯?”他轻笑,或许他们骨子里本是一样的,“过去觉得你像德母妃,现在看来,长得越发不像了。”

宝璎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姑姑教导的那些生存准则早在她一次次以身涉险时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你们三个小时候,日子过得很逍遥。”八爷随口提到,对于那些无足轻重的年少往事,他第一次感兴趣。

“是呀,那时候无忧无虑,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师傅要我写的字帖,最大的快乐就是从哥哥们那里得到精雕细琢的清玩。”宝璎自失一笑,提起那些荒诞的少年事,气氛轻松缓和。

“那,你们三个起了争执该怎办?”八爷继续道。

“我和十三争执,多半是十三让着我,和十四争执,即便他不想让,姑姑也会让他让着。”宝璎道,有两个哥哥,她总是最幸福的。依姑姑的道德标准,自然是自己的孩子少疼,别人的孩子多疼,再者父母多半疼两头的孩子,胤祯夹在中间,免不了被忽略。

“那,如果他们俩起了争执呢?”八爷追问。

宝璎不假思索,“八爷想想姑姑的为人就知道,自然是孔融让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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