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天水岸边(1(1 / 1)
宽敞的大道通向遥远的地方,而遥远的地方只有无尽的黑暗。
马车在前驰骋,追兵在后纷涌奔腾,眼看着彼此距离正渐渐被拉近。雨青握紧手中的刀,他挺立在车顶之上,黑夜中寒冷的风如刀一样割锯在他的脸上,身上,甚至是心上。看着两侧高大的树木飞速的倒退,还需要多久才能到达天水岸边?一柱香之后?还是两柱香之后?半个时辰之后?还是一个时辰之后?
尖锐的长啸忽然再次响起,雨青皱眉,正想着是否要飞身下车将追兵击个落花流水,但又想着星影的话,若他离去,如果前方真的还有其他变数,就怕星影一人之力应付不来,毕竟百里焰和紫荆也好,季如秋和凤齐也罢,真正不好对付的人都还没有出现……这时候,他却听到星影喊他:“三少,你看……”语气中有着唐突的无奈之意。
雨青转回身,讶然看到前方不远处,大道的两旁树上,正逐一亮起白色的灯笼,两盏、四盏、六盏、八盏……原本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竟在逐一亮起的灯光照射下变得明亮起来,可是这些灯火,照亮的不仅是他们前方的道路,也照亮了每棵树上,除了各自挂着一盏灯笼外,在粗壮的树杆之间,每棵树上,至少还隐藏了三四个人,他们手持弓箭,似乎只等他们再近一点,便拉弓射箭。
马车的速度其实已经很快,眨眼间,已到第一排挂着灯笼的树旁。
“咻!”的数声,数十支利箭同时射向马车,然首批利箭还未到达,前方树上的弓箭手亦拉弓射箭,刹那间,竟也形成一阵小小的稠密箭雨。
雨青再顾不得后面的追兵,跃身跳到第一匹马身上,手中的大刀起起落落,将射来的利箭震飞,但放眼望去,前面的灯笼仍旧不停的亮起……但雨青也只能挡在前面射过来的箭,以确保星影和四匹马的安全无患,可马车两侧虽然也有加固,但两侧的小窗户却只隔着一层软布……这些箭可是没有断头的,万一有箭射入马车内……正想着,便听到车内上官掳问:“这支箭身,有百里两字,萧逍你还能说背后操刀的人一定不是百里焰?”果然,有箭射进了马车内。雨青心中焦急,不由大声唤道:“红姑!”
姑字落音,千雪早已揭开门帘跃出,不等雨青再开口,已站在车头的她一把抢过星影手中的马鞭和缰绳,道:“我来赶车,星影你和雨青前面开道!”她大声吆喝一声,挥起马鞭抽打在车头的木板之上,惊得前面的四匹马更加用力的狂奔,似乎这一鞭比抽在它们身上更加的有震憾力。
“三少!”星影喊道。
雨青明白星影的意思,他拔身而起,已然向左方那排树飞掠而去,星影见此,立刻飞向右边那排树,两人身形如同闪电,所到之处,停留时间不过眨眼,树上那些藏匿的弓箭手便纷纷或死或伤的坠地,瞬间,不利他们的局式得到大大改善。
有雨青和星影清除阻碍,千雪驾着马车倒也不太费劲,只是后面的追兵仍然让她有些分心,可是几次回头,但都被车身挡住,只听得到铁蹄铮铮压近之声。
“上官掳,瞟一眼后面如何了!”红姑喊道。
车内,上官掳神情似乎有千不甘万不愿,但并未说什么,还是揭开窗帘探出头去:“哦……”他拖长声音道,“后面有追兵……”
千雪赶着那马车,心中那个气,完全的由两个圆滚滚的眼睛中体现而出。后面有追兵,这谁不知道?喊他看,是要看看那些追他们的人又接近了多少。
但上官掳后面还有话没说完:“追兵的后面……啧,也有追兵。”
缩回脑袋,上官掳看向萧逍:“你不好奇,追兵后面的追兵?”
萧逍只是双手抱紧了仇大山的手臂,冲上官掳淡淡的笑着,并不言语。
“后面的追兵也有追兵,是什么意思?”倒是赶车的千雪比较好奇。
上官掳听到千雪追问,他起身猫着腰也揭开门帘跳了出去,坐到千雪边上,他小声道:“意思就是,追兵的后面有个把人家脑袋当萝卜削的人,如果你胆子小,就不必了解后面怎么个血流成河了,若是你胆子大,我替你赶会车,你抽空瞅瞅?场景还是颇为壮观的……”
血流成河、场景颇为壮观……千雪看向上官掳,十三岁的他,这几句话竟说得如此的风轻云淡。
“是痕四哥哥追过来了么?”千雪问。
“呵呵……”但上官掳却只是笑出两声,他忽然跳起身,往后退出两步再一个旋转,已一手扣在马车的护拦处,倾着身子朝后面看去。
他们身后两旁的树上,那些弓箭手虽然已经不在,但白色灯笼却还被遗留着。
白色的灯笼,照亮了那群骑马追赶而来的黑衣人,也照亮了一身白衣,一头银发的痕四。虽然痕四在人群的最末,可只有他由上到下白得雪亮,自然很容易出众,况且此时他手中有一把三尺长的刀,刀虽然不是他本人的,可刀起刀落,他用起来似乎倒是很顺手,那些在他刀下飞逝远去的头颅,滚落马背的无头尸体,都渐渐落在他身后,而他却是回头看也未看一眼,只是展示出极好的轻功,继续追赶斩杀更前面的黑衣人。
通常来说,队伍后面已经被人斩杀了那么多同伴,黑衣人也应该暂时停下先应付痕四才对,然而没有,他们比痕四表现得更绝狠,没有谁回头看一眼,还活着的人,只是更加疯狂的催促着胯下的骏马,冷漠中却又有着某种炙热的眼神,仍旧只是锁定前方的马车,有着仿佛哪怕一死,也要追上马车的坚定。
“这倒有趣。”上官掳低声讪讪地自语一句,虽然嘴里说有趣,可他心里倒不觉得真有趣,这群反过来正被痕四追杀的追兵,现在看起来,更像只是前来送死的。若痕四的刀没有落在他们身上时,他们就只是一味的追赶马车,若痕四的刀落向他们身上时,他们的反抗力量却又显得非常不足,大多数人,根本经受不起痕四的一招半式,少数几个,也最多与痕四相拼三到四招,最可笑的是,与痕四过招时,力量已是如此薄弱,却还在强行催促着胯下骏马往前奔跑,似乎还想要赶上前面的马车,进行有力的拦截。他们不怕死,行为方面是绝对的死士精神;但他们,却又不太像是百里焰手下的那群死士……至少武功方面,相差太多。
成百上千的人与马,转眼间已只剩下一半。
又奔跑着越过两排树之后,只剩下一半的追兵,又只剩下上百个。
上官掳眨了两下眼皮,揉了一下鼻尖后,发现剩下的百余人,如今只留下二三十人还呆在马背上继续追赶他们……
“死士死士……果然只是专程送死的……”上官掳摇了摇头,无法参透眼前看到的这一幕,对方安排这样的牺牲到底有何目的。
就在上官掳摇头的瞬间,痕四长刀再起再落,最后的三颗脑袋也被他削了去,只见痕四忽然一甩手,一个黑点蓦然划出个半弧落向奔驰的马群最前方,就听得“轰”的一声爆炸声,顿时火光四射,烟雾冲天……那群马受到惊吓,顿时嘶鸣不止,没了主人驾驭,它们在掠上前的痕四的逼迫下,竟调转马头往来时的路上狂奔远去……上官掳不由笑,这痕四也确实有做一些准备……但痕四看都不看一眼战果,在半空的身影一个旋转,他忽然抬起头,淡漠的眼神瞪着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近的马车,徒然间面色一变,大喊一声:“停车!……”声音响起的同时,他早已纵身飞上半空,如只鹰般向马车俯冲而来。
“啧……他叫的声音这么惨,莫非是累了想搭个便车……”上官掳讪笑出声,刚要回头对千雪再说点什么,然徒然的一个巨大颠簸,令没有防备的他差点跌下马车,所幸他有只手一直扣在马车的护拦处。虽然没有及时折回身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上官掳已经听到千雪异常恼怒的声音响起:“可恶!大木头啊!……”
开口喊雨青,自然是求救,开口求救,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上官掳暗忖着,就在电闪雷鸣般的瞬间,他感觉前面车头似乎突然下坠……莫非中了陷阱?仍然稳不住身形的上官掳一手扣紧护栏,猛的回头望去,双耳中听到马的嘶鸣之声,双眼中却看到四匹骏马失足下陷的情景!顿时无数的尘土飞扬而起,扑天盖地而来,浓郁的尘土气息呛进了上官掳的鼻息。因为四匹马陷入了深坑,被马拉着前奔的马车自然也在倾刻间倾斜,眼见着就要落入深坑中……
陷阱、陷阱!陷阱啊!他就守在这里,等会萧逍师徒跌落下来时,他可以正好接住他们,基本上不必费什么神了,到时他就是萧逍的恩人,自然也就是痕四的恩人……上官掳竟莫名心中得意,却忽然看到已被巨大甩力甩下车的千雪,眨眼间已经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而起,血红了双眼的她奋不顾身的朝马车方向追来,她双手拼命前伸,似乎想要拖住马车下坠……可速度还是慢了一步,她的双手扑了空……也幸亏是扑了个空,要不然以千雪的能力,不但控制不住马车的冲劲,她自己还会被马车下落的力量给殃及,到时他上官掳只有两只手,想救三个人问题就大条了。
“萧逍!上官掳!”千雪喊得撕心裂肺,她怎会知上官掳的那点心思,只知道萧逍师徒还在马车内,而上官掳被挂在车边护栏处,这两个人,却是一个也不能出事的……
见千雪喊得如此悲伤,上官掳刚想出言安慰,却觉眼前似乎一晃而过一道白光。
白光?莫非是痕四?上官掳立刻扭头后看,果然是痕四。
只见痕四目光仍旧冷清,面色依然淡漠,倒看不出危机时刻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紧张表情,他正以一手之力托起车头,另一手则迅速挥刀砍断牵绊在马身上的缰绳,末了他将手中的刀一扔,目光上移,看到上方已追至陷阱边源的千雪,大声道:“红姑退开!”
“痕四哥哥!”千雪见状又惊又喜,她不敢迟疑,立刻飞身退开。
痕四一声气沉丹田的大吼,双手同时托起车头,拼尽全身内力一个猛跃,硬是强行将几乎陷下一半的马车又推出了深坑。
“砰”的一声,回到地面的马车倒退出半丈远才又停下。
这突然的变故,自然惊呆了前面正开道的雨青和星影,他们无心恋战,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到马车旁,却看到挂在马车护栏处直晃荡的上官掳,等马车停下时,反而不受控制的摔出,他摔上半空的身姿连翻了四五个跟头,才稳住,再又落下。
所有人中,只有萧逍失去了武功,仇大山也已是年老体迈,车内的他们,自保的能力有限,这突然的变故,有没有使他们受伤?为什么马车停下后,除了布门帘疯狂的颤动外,车内却悄无声息?千雪缓慢向马车走近两步,圆滚滚的两只大眼睛,忽然就水色一片,充满了忧郁和悔恨之意,似乎内心正在责备她自己的大意,中了敌人的陷阱。
“呼”的一声,落下地的上官掳忽然冲向马车,他跃上车头,立刻伸出手想要揭开布门帘,但一个人比他更快!
“砰!”的一声,上官掳只来得及用眼角余光瞟到痕四的白影子,就立刻感觉到左边肩膀被谁的五指抓得生疼,然后他整个人就这样又倒飞了出去,“啪”的一声后,他虽然两脚着的地,没摔着也没碰着,可是却被迫又连退了好几步……所以当他看到一身白衣一头银发的痕四站在他之前站着的位置,然后伸出一只手揭开了车布帘时,一股莫名的怒火灼伤了他所有的情绪,一跺脚,上官掳飞身而起,直扑向痕四,脚尖才触到车头的木板,上官掳便猛的一伸手,用力扯掉了布帘,将布帘随手一扔,他嘴里吼开了:“就你一个关心萧逍不成?你不让我第一个看我偏要第一个看!还要让所有人都一起第一个看萧逍有没有事……呃……萧逍。”
上官掳忽然闭了嘴。
因为没有了车帘阻挡,油灯虽然倒地但奇怪的是也没有熄灭,只是灯光晃动得比较厉害,所以车内的情形,现在众人倒是一目了然。
车内,萧逍的脸色不怎么好,但这不是上官掳闭嘴的原因。
萧逍和仇大山还在原来的座位上坐着,不同的是,仇大山此时已经晕厥过去,而脸色惨白的萧逍以一臂之力搂紧了他,另一只手则紧握在四支箭身接近箭尾处,而四支箭,则相同的有半截箭身没入他们身后的车身木板之中,想必萧逍正是以这四支箭为支撑点稳住了她和仇大山的身形,没有摔出马车,更没有受伤。
萧逍惨白着脸,安静的看着众人,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她没有露出她的招牌笑容。
上官掳忽然闷声不响的跳下车,他绕到车后,看到四支箭头整齐划一的裸露在外,果然……但,就算这四支箭都有箭头,都够锋利,但能够同时将四支箭穿透马车加固了的木板,并卡在木板与铁条之间,这样的力量,是绝不能够小视的,但更不能小视的,是萧逍居然真能够凭着这一支撑点稳住她自己和仇大山的身形,马车被痕四托起之后,再弄回地面,那种颠簸与晃动的力道,就是他都不能平衡好自己的身形,因此才被甩了出去。
又像一道风般刮回到车前,上官掳问:“萧逍,你武功内力还在?”
“上官掳这样认为?”萧逍反问,却不等上官掳回答,她慢慢松开了握在箭身的手,轻轻拍了拍仇大山的脸,“师傅,醒醒。”她柔声唤道。
“他是晕厥过去了,还是被萧逍点了睡穴?”上官掳却再次追问。
“石头为什么要点她师傅的睡穴。”千雪反问,“上官掳,你这到底是高兴石头没事呢,还是看到石头没事所以不高兴?”
“哈哈!可能萧逍担忧她师傅年事已高,受不得惊吓,所以干脆让仇老前辈睡一觉比较好呃。”仿佛没有听到千雪的反问,上官掳笑道,见萧逍轻拍了两下后,仇大山真的转醒,他赶紧闭了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师徒俩。
“石头!”仇大山却一手抓紧萧逍的手臂,忽然惊惶跳起,嘴里嚷道,“怕是要翻车……呃,大家都在……哦,那是平安无事了。”
上官掳看着仇大山,卟哧一声笑出声来。
“师傅,我们下车。”萧逍见仇大山醒来,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笑意。
“哦……”仇大山被萧逍扶着下了马车,他脸上有一丝困惑之意,“石头,我居然被那支撞过来的该死的箭尾巴给敲晕啦?嗯……看来真是好汉难复当年勇……”
“师傅啊,留点机会给后辈做好汉,这也很好啦。”萧逍笑。
“嗯,也没错,呵呵……”仇大山不住点头,有惊无险,这让他颇为开心,而且又看到了痕四,萧逍的心情应该会变好一点。
“萧逍。”痕四凝视着萧逍,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心情在他心底涌动,就这样看着萧逍,他心中有着千言万语,想说,又不知如何地说,双唇挪动了几回,好一会儿后,痕四终于又道,“其实我一直不敢让萧逍离开我的视线片刻,可是,差一点还是出事。”
“曾经,我以为痕四真的被那些追兵拖延住呢。”萧逍轻笑,她看着痕四,目光下移,看到痕四白色的衣袍下摆,被沾上的点点鲜血,血已凝固,在白灯笼的照耀之下,血却如墨一般的黑,与痕四衣袍的白色有着鲜明的对比。彼此的杀戮,是不是真的难以停下?好好的无欲无争的生活,对某些人来说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堪?他人的生命就真的那么毫无意义么?萧逍内心微感苦涩,但或者是她太杞人忧天,她更早之前便知道这世界与她期望的并不相同,如今,又何必再为了这些感觉伤感?可是,却还是伤感,她无法压抑这样的情感……她见不得生命消逝,但偏偏,她不得不看着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她的眼前消逝。不过人是如此的自私,若一定要有人死,萧逍不希望那是自己和师傅,不希望是痕四,不希望是她眼前能够看到的其他几人。如果一定要血流成河,才可以把这种种复杂洗净,才可以换回单纯与宁静,那么就血流成河吧……萧逍内心悲愤,却也荒凉。
仍旧凝望着萧逍,痕四看到她脸上保持着的淡淡微笑,微扬的嘴角,却没能藏住她眼中的伤。
“我知道那些追兵只是障眼法,就是想要将萧逍身边的保护一层层剥落,我怎能如他们的意。”痕四道,上前一步,他伸手握住萧逍的手臂,“我想了一个白天,直到出发的时候,才突然想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萧逍柔声问。
“如果只有萧逍回到疯人堡,那么萧逍不算真正回到疯人堡;如果只有痕四留在支流断后,那么痕四也不算真正留在支流断后。”痕四道,“我们回疯人堡,或者暂时继续留在支流,这一切的初衷是为了你我能够永远在一起。”
“痕四……”萧逍似乎微有诧异,目光又上移,直看进痕四淡漠眼眸的最深处。
“我会和萧逍一同回疯人堡,不管这一路上,会有多少追兵,又会有多少阻截。此时开始,我不会让萧逍离开我的视线片刻,更不会让萧逍离开我的掌心片刻。所有事情,我都会和萧逍共同面对。”痕四沉声继续往下说,“萧逍,你说看不真切我的心,所以我想,你也不会了解痕四的害怕。如果没有萧逍,痕四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在哪里。”
萧逍脸上诧异的表情瞬间已逝,只是她仍然目不转睛的看着痕四,突然间她松开了仇大山,扑身进痕四的怀抱,似乎无法自控情绪的波动。
“对不起。”萧逍说。
痕四一手搂紧萧逍的腰,一手抬起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温和道:“没关系……”
为什么是萧逍说对不起?为什么痕四回答是没关系?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众人皆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