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近乡情伤（1 / 1）

李追翼从床边惊醒过来，她已经坐在这里守护昏迷的罗蝶一天一夜。如今，她听到罗蝶口中念念有词，喜出望外地一把抓住罗蝶的手，轻唤着她的名字。片刻之后，罗蝶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睛所见的环境很熟悉，这里正是蝴蝶馆中罗蝶以前所住的那个房间。

“你终于醒了，急死我了。”李追翼又哭了，罗蝶看在眼中，有些不忍。

“对不起，追翼姐姐，让你担心了。”

“哪里的话，你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听到这四个字，罗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脱口问道：

“孙栖夏和康庄……”

李追翼侧过了头去，只有眼泪无声无息流淌得更加汹涌。

罗蝶与李追翼都没有想过，只是出一趟海，再回来的时候，孙栖夏的所有只剩下公墓碑上的那张照片。孙栖夏的母亲如何拼哭晕倒再拼哭，罗蝶没有看到，只有李追翼又深深记在了心底。当时，当他的丈夫将昏迷不醒的罗蝶以及孙栖夏的尸体带到她的面前时，她呆呆地望着她那丈夫看了很久，而康百慕，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孙栖夏，康庄，每一个对李追翼来说都是打击。她从小孤单一人，一直将孙栖夏当亲弟弟看，而康庄，她知道，这个女孩虽然冷冰冰的，人却是善良美好，也许，她关心嫂子比她哥哥关心妻子的还要多。然而，她的丈夫，当着她的面带回了她弟弟的尸体，并且将他的妹妹弄得尸骨无寻……

李追翼无声的哭泣中，罗蝶只静静地望着碑上的照片。照片上，孙栖夏笑得那样自然，本色，仿佛，他还好好地站在她面前。原来，人死了之后，只需占用这么小的一块土地，一方墓，一块碑，一盒灰土，如此而已。人死了，再也不会动，不会笑，再也不会出现了。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孙栖夏，为了她而出的海，为了她而做了太多的事。

此时，她只能在心里，轻轻道一声：对不起。

事到如今，罗蝶也不知道孙栖夏和康庄在一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哪些事情，康庄为什么不见了她也不知道。多少可以肯定，康庄是回不来了。这一行，原本只是想单纯地去寻找些答案，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原因，事情变得这么不单纯。无论是起因，经过，还是结果。

深深地，罗蝶低下了头去。

拥挤的长街，华美在夕阳下倾斜。目之所及，所有的那些陌生而漠然的面孔，在红尘中逐渐模糊。人，不再是人，成为了符号。

高楼，华厦，遥远而苍白的天空，这座城市中的种种，罗蝶从来没有熟悉的感觉，如今看来更是越发冰冷。秋分时节，气候明显阴凉了许多，不变的也许只有人群的拥挤，过往的喧嚣。

红绿灯，管住的只是行人的脚步，车辆的引擎。他们想要一冲而前的欲望，随着日出而活跃，经久不息。

罗蝶缓步在人行道上，丝毫不管红绿灯的动向。

鸣笛声，她听之而不闻，仍旧只走她的路。眼看飞疾的车辆即将带来很多震撼的可能，一只手猛然将她拉开，免去了她血溅当场的惨况。

“不想活了你？”

久违的面孔，罗蝶一把拥在王芳的肩头，失声痛哭。王芳在最初几秒钟的不知所措后，也抱紧了这个幼时的好姐妹，流出了她的眼泪。

两人去了医院，看了昏迷在病床上的文丽，随后便一起漫步在梧桐街上。她们相互聊了很多，记忆中，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怀畅谈了。

从王芳口中，罗蝶得知了嫦汉去世的消息，半晌无言。

梧桐街，漫而悠长。秋风过处，落叶纷飞，如同许多陨落的灵魂，沉眠在两人走过的足迹上。

“罗蝶，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王芳开口问道。

“你呢？你妈妈现在这样，你们凑得够医药费吗？”罗蝶看着她，反问。

“没关系，借去呗！以后还就是了。你放心，手术费已经凑得差不多了，我们不会让妈妈有事的。”王芳停下脚步，看着罗蝶，又说，“其实吧，我们小老百姓就是这样，一生洒尽了汗水，维持那一点生计，奉养老人，抚育幼儿，挣钱，还债，如此而已。我现在想通了，什么梦想啊，希望啊，只是孩子们的童话，长大了的人不会相信了，也没时间去做梦了。对于我们来说，好好凑合完这一辈子，就已经挺伟大了……”

罗蝶抬手，为王芳拭去眼泪，可她这一动作，却惹出了王芳更多的伤怀。

“小蝴蝶，你不必同情我，我也不必可怜你，以后的路，还是要好好走下去，我们，各自修行。”说着，她仰头望向青空，“只有这一生的回忆，永远不灭。待灾尽难满，自然还我们，金身正果。”

罗蝶微微低下头，几分伤怀，几分温馨。王芳看向她，又问：

“你的家本来是在高庄的吧，有没有想过回去看看？”

罗蝶的印象中，“高庄”这两个字似乎已经模糊得即将消去。此时，她想起了登上沉没岛之前康庄对她说的话，她心下也许诺，回来之后回家去看一看。如今，她在这寥城中的事情已经了却，或许，她真的应该回去，高庄也好，枣林也好，她也许是该在那里找一小块地方，平平淡淡的生活下去。

“嗯，过两天我就回去了。”于是，罗蝶回答。

王芳望着罗蝶，清浅一笑，随后轻轻一声叹息，回望向身边的一株梧桐树，道：

“古书上说，梧桐知闰。你看，去年枝上还是十三片叶子，今年就又是十二片了，如此通灵，难怪古琴之木都要用它。”

罗蝶望着树冠凝视片刻，又看向了王芳。王芳微笑着拉起她的手，说：

“我还有事，在这里与你分手了。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王芳有些哽咽，罗蝶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

“会再见的。”

王芳点头，终是松开了罗蝶的手，转过了身去。王芳咽泪，罗蝶黯然。王芳走了几步，骤然回过身去，紧紧与罗蝶拥在了一起。

秋风乍起，梧桐叶落，两个人紧紧相拥，放声而泣。

罗蝶离开枣林村，自己也已经忘了有多久。时间上似乎并不是很长，只是在心里感觉已经跨越了许多时空。如今，这个十八岁的少女，满心苍凉地回到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突然觉得亲切、温暖，觉得想要哭。

近乡情怯，虽然离开的时日不长，但村中的那些人，那些事，是否依旧呢？两个她熟知的村中少妇迎面而来，罗蝶却闪身避开了她们。她不敢上前打招呼，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旅游宾馆哪，盖得真是漂亮！我们这鬼地方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房子！”两个少妇中穿红衣的开口说，罗蝶记得她的夫家姓周。她们一口乡音，罗蝶听来倍感亲切。

“哎哟，要我说，还是那个大梁上得好！那样好木头，搁我家房顶上也漂亮！”另一个黄衣少妇也开口说，她的夫家姓刘。

“讲起那根木头啊，好像是村头的那棵白果树吧？那树可都好几十年了，怪可惜的……”

两人远去，罗蝶却怔在了原处。而后，她发疯了一般向村头高坡上飞奔而去。

高坡之上，曾有一株高大参天的银杏树。在那里，她度过了她在枣林村中的绵长岁月。在那里，她留下了她成长路上仅有的美好记忆。曾经，她与年幼的玩伴在那里嬉笑追逐，她与她的小猫泡泡一起在树下等待那些她思念的人，曾经，她在树上挂起一道道红线，牵系着她所有的梦想与心愿。

她只不过才离开四个月，这些，都抛下她永远消失了吗？

脚下一绊，她狠狠地跌倒，趴在了地面上。灰尘沾上脸颊和衣衫，她仍旧爬了起来，向银杏所在的那块土地奔去。

高坡之上，半个世界的情景尽收眼下。

良田万顷，金黄一色。什么时候起，红黄颜色的收割机代替了人力，将秋收变得如此简单而迅速。

也许很快，庄稼人不必再撒一滴汗水，所有人只需流泪。

生命就是这样，被逼成了苍白的记号。若干年后，风雨将这些记号全部吹去。连尘埃，也不算。

高坡之上，还剩下一尊硕大的树桩以及满地的红线。罗蝶缓缓坐下在树桩上，从旭日初升一直到西方只余一把余晖。她的脚边，埋着小猫泡泡的尸体。她就那样低着头，不哭，也不动。

入夜，罗蝶缓缓走下高坡，走到舅舅嫦槐家的门前，她想看看舅舅，看看舅妈，也从遗像中看看姥姥和表哥。然而，门紧锁着。

罗蝶用力敲着，许久，许久。她转身，望着满天的星斗，失神地倚门滑坐了下去。

高庄，一个距枣林村二十里的小村庄，相对枣林来说更加接近市镇，但是生活的色调却并无差异。罗蝶迈步在村中，她已经找不到她家原来的那个住处了，这里的人也不会认得已经长大了的她。她独自漫步，所到之处，见到的都是一些似笑非笑的面孔。他们不做事情，只是嘴唇不停翻动，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瞬间，罗蝶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她的四周，似有无数的人张着嘴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罗蝶甩着头，终于眼前尽黑，倒了下去。

昏暗的实验室中，康百慕摘下耳塞，咬了咬唇。实验室的各个角落共坐了五六个人，只是没有灯光，看不清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