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一拥千世（1 / 1）

“怎么样，听到什么了？”一处角落响起了询问声。

“什么也没说，只听到，说要回什么，高庄。”康百慕回答。

“那赶紧去找她呀！”另一个声音高声道。

康百慕沉默，这时，第三个声音响起：

“大哥，我们一共九个人，三个死在岛上，而岛上的稀世物种一样没有带回。我们这样不行，输得太惨。必须再去一次，我们的枪已经让那里元气大伤，这一次一定硕果累累。我们不能让他们三个白死了，我们这个团队，难道不要坚持下去了吗。”

这个人的话沉稳有力，康百慕叹息一声，无言以对。

“怎么样？还没醒吗？”

康百慕推门进入罗蝶的房间，李追翼仍在照顾她。罗蝶被康百慕从高庄接回来已经两天，一直昏迷不醒。

“早知道，就怎么也不让她走了。”李追翼一边用热毛巾为罗蝶擦脸，一边说，“你们，怎么知道她晕倒在高庄的？”

面对李追翼带有怀疑色彩的询问，康百慕显得越发坦然，回答：

“实话说，我们一直在找她。”

“干什么？”李追翼望着他，隐隐有些敌意。

康百慕咬着唇，再抬头看向李追翼的时候，一滴眼泪顺颊而下。

“追翼，安哲，康庄，一个是我堂弟，一个是我的亲生妹妹！还有，还有我的科学队，他们都还在那岛上下落不明，我就是拼死也要再回那岛上去！”

康百慕说得决然，李追翼感觉，他那一滴眼泪，不是假的。

康百慕推门出去，李追翼低着头，泪光还在眼中闪动。他们夫妻之间，究竟还剩下什么。她李追翼，在这个世上究竟还剩下什么。这两个问题，她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她不是想不出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那个结果。

“追翼姐。”

李追翼抬起头，罗蝶已经起身坐在了床上。李追翼在面上闪过一丝惊慌之色，小心地问道：

“你，什么时候醒的？”

罗蝶显得很平静，答道：

“你们说的，我听到了。”

李追翼侧过了脸，罗蝶则缓缓将目光移上了自己的右手。右手的中指上，那只水晶蝴蝶的戒指仍旧闪烁着光辉。

沉没岛。这里，还是沉没岛吗。

以前，古木苍森，荆棘满地，但是，一切都散发着亘古不衰的生命气息。现在呢，树木花草，枯老凋零。那些曾经活跃在繁枝茂叶中的生灵，银狐，玄蛇，蓝雀，狼蛛……现在，都只剩下了一片一片的尸体。这些从不伤人的小动物仅仅是作为这座岛的守护而存在，可如今，什么都无法挽回了，它们死了，死在人类的枪下。

青花拖着她浅青的裙幅，在枯枝与尸体间失神迈步。若要问她，她记忆中的沉没岛是什么样子的，她也许回答不上来。以前的青花，快乐，单纯，她善于用自己的智慧排除所有的烦恼。她，当然不会花时间去一寸一寸地记住她出生的这个岛是什么模样。如今，她想回到最初的那个点上，如果可以回去，她一定分分秒秒都待在这个地方，这个她出生的家乡，哪里也不去了。

以后，以后所有的岁月，也许再也不会有名为“绿蝴蝶”的牡丹花了。沉没岛上，所有的牡丹花在一瞬间尽皆枯萎。

血之不祭，终为土灰。

现在，也许，青花才终于明白了司国的心境，明白了她心中一直以来所有的恐惧与焦虑。这一次，她为了她这位“母亲”，泪流满面。

玉座之上，司国已经失魂地静坐了很久。她的眼神木然，发髻有些凌乱。

青花，一步一步走近她，失声喊道：

“妈妈……妈妈！”

青花跪在司国膝下，拉起司国冰冷的双手紧紧握着。她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司国则是一脸木然的神色，她的心，似已经死了。

“妈妈，你说句话呀……”

看着青花痛哭的模样，司国好似自嘲地笑了一声，仰头向天，喊道：

“如果可以选择，我怎么也不愿做这世上最后一只绿蝴蝶！！”

司国的身子从玉座上滑下，与青花相对而跪。青花扶着她，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只能流着她似乎无尽的眼泪。

司国似渐渐恢复过了神智，握着青花的双手。第一次，青花觉得，司国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有母亲的慈爱感。

“青儿，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

青花无言以对，只是一边摇头一边流泪。

“呵呵，青儿啊，看你多好。想哭的时候就可以哭，难过了可以流眼泪，因为你是白蝴蝶。像我，绿蝴蝶，不能哭，不能笑，连眼泪都没有……呵呵。”司国又是自嘲一笑，自悲，自伤。

“妈妈……”青花不忍心，但仍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青儿，你一定想过，妈妈，一直都不像个妈妈的样子，你一定是很怨我的。”司国看着青花，慈和的说。

“不，不是，没有。以前都是青儿不懂事，都是青儿不好……妈妈……”青花一直摇头，一直流泪。

“哪里，我的女孩儿是这世上最好的。谁都没有你好看，谁都没有你智慧，你还有朋友，还有人爱着你。白蝴蝶，有什么不好呢。”司国说得至诚，每一句都是发自心底。

“不，青儿不好，妈妈才是最好的……妈妈，以后青儿哪里都不去了，就在家里陪你，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司国轻轻将她搂在了怀中，青花胸中涌出一股暖意，泪如泉涌。她渴望了太久的，仅仅是这样一缕温暖。她听到，司国轻声对她说：

“青儿啊，我们的岛已经毁了，我们的家，已经没有了。你妈妈活了几百年，努力了几百年，还是化作了灰土。你说，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该放手，现在，也许结局还会好些。也许，还会少伤害些人。伤害的，都都是自己爱的人……”

“妈妈……”

司国微笑着松开青花，温蔼地望着她，突然问：

“你喜欢江河，是不是？”

青花低下头，止了泪，双颊上顿时飞红。

“他也喜欢你的吧？”

“才不是呢，他心里早就有人了。”青花调皮地望向远处，好似斗气一般回答。

司国温和微笑，抚了抚青花的乌发，道：

“多好。想来，当初若是有个人在我身边支持我，守护我，我也不会这么孤独，害怕。一个人一路走过来，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妈妈。”青花望向司国，为她而担心。

司国握住她的手，笑着摇头道：

“妈妈没事。青儿，来日，妈妈给你做主，把你打扮成最漂亮的新娘，风风光光地嫁去智商银行好不好？”

“啊？”青花低头，尽是羞涩之意，“妈妈，你说什么呢……”

“你放心，那小子啊……”

几声枪鸣，打断了司国将说未说的话。她们两人警觉地站起了身。视野中，闪现出了几个男人的身影，正是康百慕科学团中的那几个人。

司国一把将青花搡到自己身后，那一瞬，青花看着她的背影，泪流如柱。

海浪无声，孤岛沉寂。

罗蝶漫步在沉没岛的岸边，她在思量，是否要再一次进入那片未知的凶险丛林。迟疑间，丛林中缓缓走出了她最想见的人，惊喜之余，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

青花一身白色纱绫，长发结成云髻盘在头顶，额间一颗血色宝石闪动着摄人的红光。罗蝶惊疑的，并不是青花的装束，而是她，冷漠凄绝的眼神。

“你被骗了。妈妈已经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绿蝴蝶了。”

一刹那，无数头绪从罗蝶脑中闪过。她大概明白了青花的意思，也大概明白了真相。罗蝶望着青花，青花望着罗蝶，两人相对，而再无言语。

良久，青花转过了身去，道：

“你走吧。岛就要沉了，别送了你的命。”

罗蝶的泪，默然滑下。她清浅一笑，向着自己微微抬起的右手。那枚戒指，光泽丝毫不减。

两人的身后，海涛忽然翻腾汹涌起来，似要卷起千丈巨浪，将这块岛一口吞没。罗蝶动也不动，青花向前迈了一步，然而再迈不出第二步。波涛的怒吼声越发巨大，终于，海上翻腾起了巨高的水墙，眼见便要将这座孤岛淹没。罗蝶仍旧不动，巨浪拍下的时候，青花骤然回身，与身后的那个女孩紧紧相拥。

微咸的眼泪，卷入万重的海浪，消匿无踪。

沉没岛，沉没了。东海之上，只剩一艘航船及甲板上默然驻望的康百慕。

隐隐的，康百慕觉得身后有声响。回身的一瞬，他的脸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抬头看时，却是他的妻子，李追翼。

这一次出航，康百慕没有打算带李追翼来，可她偷偷藏在了船舱中，自己跟了过来。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亲眼看穿了，她丈夫再一次的谎言。

李追翼的手和嘴唇都有些颤抖。两人在茫茫无际的海上，无言相望。终于，李追翼转过了身，向船舱内走去，没有再回头。

夕阳，拉下康百慕长长的身影，厚重的，孤凉的滋味。

突然，海上声起。康百慕回头，见一座石峰由海中挺拔而出，升出丈余的高度后，矗立在了这茫茫的东海中。绝壁之侧，生满了一丛一丛绿色的牡丹，花开如璧。

斜阳下，石峰和花朵都染上一层淡淡的橘色。无数牡丹的花流中，忽的飞出一只绿色蝴蝶，舒展双翅，向着天与海相接的地方，翩然远去。

五十年后，罗蝶静静坐在她书房的安乐椅上，窗边射进三两缕阳光，斜挂一枝翠绿的爬山虎。

她的面色平和，老花镜下皱纹横生，苍老的脸在淡然的神情中显得舒适安逸。

轻轻地，书房的门慢慢被推开。两个孙儿蹑手蹑脚，但还是没有逃过祖母依旧灵光的耳朵。

罗蝶放下手中的书，向着孩子们慈祥微笑。

祖孙三人的背后，红木的大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奶奶！奶奶！又到讲故事的时间了，我们要听仙山的故事！”

“还有仙岛！”

两个孩子嚷嚷着，她微微笑着，答应道：

“好，好，奶奶给你们讲东海仙岛的故事。东海上啊，有很多仙岛……”

教堂的门一直开着，罗蝶缓缓走进去，第一眼看到了她花了五十年时间才找到的李追翼。

她站在她身后，她慢慢回转身，满头银丝，面容平静。她看到她的胸前，十字架的光芒一闪一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