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焉得谖草（1 / 1）

清晨，难得在一天之中没有暑气的时辰。康庄独自踱步在梧桐街上，她再一次去了萧桑的家，也再一次没有等到他半分人影。偶尔，她的心会突然害怕起来，她害怕，萧桑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个城市，不在这个世界。想着想着，她又因为恐惧而心中颤抖。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站在空寂的街道边，身边是一株茂盛的梧桐树。

这个时候，如今，除了自伤，她再也没有别的情绪了。偶尔，她会自嘲，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直以来，她爱的，她希望的，她所有的梦，可曾实现过么？她竟然会那么大胆地以为，无论以后的路还能够走多久，她都能与萧桑，幸福、快乐地一起走完。这个想法，她仅仅才开始敢去幻想，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理解，她生存的那个世界，不敢想，不敢爱，不敢笑，不敢幸福，更不敢快乐。

那个世界，没有阳光。永恒的黑暗中，偶尔路过的一点萤火，竟以为是光明了呢。她笑了，嘲笑，苦笑，拼命地笑她自己。

泪水滑下，低头去躲开他人的眼光，却在视线之下看到一只递来手帕的手。康庄抬起头，看到了北溟湖。

沿着梧桐街，他沉默，她无言。

他们一起走过长街，走过公园，走过逐渐熙攘的人群。他们一起，进了商场，一件一件走马观花地浏览商场中的衣服，却不在任何一件上有所留恋。他们一起，走进饰品店，康庄似乎在面对这些小小精品的时候和悦了些颜色。看到她在那些风铃、八音盒处显现的一缕稍稍神往的神情，北溟湖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又为她与萧桑之间而感慨万千。他知道萧桑的行踪，但是，他一个字也不能说。

走出饰品店，他们又一起在小摊上吃了面，只是静静的，谁也不说话。这样一天，整整一天，他们就这样一起在这城中漫步，相互不发一言。

天色微暝，两人一起挤上了电车。因为是下班高峰，车上的人像糖浆一样粘来挤去。起先，他们一起站在车上，两站路后，康庄身边两个座位上的乘客下了车，而他们两个则被新挤上来的人群推着搡着坐上了那两个座位。康庄将脸转向窗外，北溟湖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但电车仍旧行驶，人群仍旧拥挤，他们相互也就没有说什么。

电车顺着站牌而下，送下一批人，再迎上一批人。不过，随着终点站的驶近，车上的人毕竟是少了，北溟湖终于感觉到身边没有再站立的乘客，这才稍稍将一直低下的头抬起了些。而后，他鼓起了勇气，看向了身边的康庄。康庄微微侧倚在座位上，已然睡着了。虽然睡着了，眉头仍紧皱着，眼角似有泪痕。北溟湖心中一动，觉得这个女孩的心，已经被折磨得苍老了。

夜色已深，电车即将到站。康庄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是车上唯一的乘客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座位，北溟湖已经不见，而她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康庄缓缓将外套握在手中，眼神缓缓转向了车窗之外。

不久之后，寥城一中的对面开张了一家饰品店，名为：逍遥游。老板正是北溟湖和赤鴳。

这一天傍晚，寥城下起了久违的大雨。北溟湖正在店中站柜台，一群高中生少女徘徊在店中，一边踱步一边偷看北溟湖，并轻声谈论，笑语不绝。对她们来说，这个新来的英俊年轻的老板正是传说中的王子一样的人物。北溟湖原本只是想做笔小生意，过些平静生活，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每天都烦心得要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除结账的其余时候，不去理睬任何人。然而，他越是冰冷神秘越是惹人兴趣，他一次次在想，这世界上的人是不是都疯了，尤其是这些高中生。

说到高中生，北溟湖原本以为只有女生是这样，但自从赤鴳过来站店之后，他肯定了，男生也是如此。正叹息间，赤鴳灭了伞，走了进来。她一身时尚衣装，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宛然一个纯美的亭亭少女。在她走进来之后，门随即便开了五六次，男生也一拨一拨的进来了。看到这些，北溟湖更是无语，心中兀自叹息。

“表哥，生意怎么样啊？”

赤鴳笑颜如花，凑近北溟湖，问道。

“不用你这个大小姐操心的。我说你巴巴地从东京大学表演系毕业，不去当明星跑来跟我争什么饭碗？”

北溟湖一边浏览着柜台上电脑中的资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她。赤鴳听他这么一说，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义正词严地说：

“你不是说过吗？将来只要有你一碗饭就分我大半碗的！”

北溟湖轻轻推开她，无奈答道：

“你也太贪心了，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最多平分。”

赤鴳又笑着挽回他的手臂，道：

“さてさて、それを均等に分ける（好嘛好嘛，平分就平分。）”

他俩说笑间，终于觉得屋中气氛有些不对。抬起头才发现，所有的少男少女都怔怔地望着他们。赤鴳“扑哧”一声笑得更欢，北溟湖则摇了摇头，继续看他的电脑。

夜深，街道因倾盆大雨而更加沉寂。康庄一个人撑着伞沿街走着。她仍然要去萧桑的小屋子，仍然要去那里等待萧桑。

大雨沉重地拍打着大地，将气氛渲染成一片恐怖的色彩，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康庄停下了脚步，她黑色的衣服在雨夜中并不显眼，但她明显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已经盯上了她。雨伞由手中滑落，只在一瞬间，康庄倒了下去。一刀，正中后心。她残存的视线中，一个黑衣面具的人立着。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这个人，但到此刻她才确定，这个人正是制造那些女子惨亡事件的凶手。刚刚，她中刀只在一瞬间，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间隙。这个人，要杀她的心，很坚决。

康庄的意识仍在，仍能感觉到后背的鲜血正汩汩流淌。原来，死，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没有任何悬念，只是在这么一瞬间，只是这样，没有任何理由。死去元知万事空，生之后，也该去知死了。是时间到了，时间到了的时候，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没有任何华丽的色彩，倒在雨中，血尽而亡，如此而已。大雨中，康庄惨白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意识开始模糊。朦胧中，她看到，立在她面前的那个人缓缓摘下了面罩。熟悉的面容，那一副深深刻在她心中的面容，与雨一起将她已然千疮百孔的心击得粉碎。朦胧中，她似乎突然看见那副面容扭曲了起来，随即整个身子倒在雨下的地面上。他的背上，短刀在大雨的冲刷下，冷然生光。

在完全昏迷之前，她感觉到有谁在她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大雨，越下越大，有谁将她轻轻扶起，轻轻揽在了肩头。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气息。在生日宴会上，他为了她做回易天行，抱起因低血糖而晕倒的她。在烛龙的石室，他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赶到，那时，给她安全与温暖的也是这个胸膛。认识他的日子，与他一路走来，他给予的所有的保护，所有的关怀，以及那夜在东海之滨的河谷中，两人轻轻的相依，在这大雨滂沱的深夜，紧紧锁入时间。从今以后，只停在那一点上。所有的，一切。

大雨中，康庄流下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滴泪。萧桑看着她的脸，似经历了万般不舍的折磨后，终于在自己的手机上按下了三个数字：110。

逍遥游中，北溟湖突然向大雨如洗的门外看了看，停下了手中收拾东西准备关闭店门的动作。赤鴳见他发起愣来，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干吗？”

“哦，”北溟湖缓过神来，“好像听到，警车的声音。”

“怕什么，”赤鴳又不禁而笑，“又不是来抓我们的。”

北溟湖低头沉默，随即又看了看门外，说：

“雨下好大。”

“嗯，很久没有下了吧！都快热死了！夏天就是该下些雨嘛！快收拾吧，困死了！”说着，她又转过身去收拾忙碌去了。

北溟湖没有再说话，转回眼神拉开了他身前的抽屉，里面陈列了一把枪与一柄刀。雪迹与墨龙。那夜在河港边，他只收了萧桑的这把刀，至于刀法，他一招也没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