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天行不易（1 / 1）

我当时心中一动，师父的那句话的确是问到了我的心底。当时的我，只觉得万念俱空，所有拼命想去守护的，全部失去了，什么都不剩下，心中苦楚，如人饮水。我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低着头。

‘呵，你现在一定在想，我努力了如许年，父母却还是不得善终，你一定觉得心里已经空了，下一步，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甚至根本不想走了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他，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正准我的心思，我不禁对他叹服。他又呵呵一笑，接着说：

‘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你那些苦中的幸福呢。’

他的那句话似是点醒了我，的确，我从小走来是觉得辛苦，但是，这些事情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在那一刻，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无法忍受所谓的命运，还是难舍曾经的那些幸福。

‘这人世啊，无常故苦。既然无常，怎可能尽是苦涩呢。你母亲虽然病弱，你天天侍奉，但是你家资丰厚，你可以天天坐在你的书屋里，外面的世界，谁都不管，谁都不问，也不必担心你将来的前途，因为有你父亲在。与你相比，还有很多人，家中一贫如洗，而他们也有病弱的父母，还有一大班子兄弟姐妹。他们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身后又无限牵挂，他们也需要照顾生病的母亲。这诸般苦楚，与你相比，却又如何？最辛苦的人，不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忧愁一生，而是，那些在现实生死中苦苦挣扎却又看尽世间万般的人哪。’

师父的那一番话，使我哑口无言，他所说的我之前的确没有想过。这两年，我一个人在社会的底层挣扎谋生，越来越了解在生存压力的面前，人的无助与恐惧，也越来越明了师父那一番话的深意。人生在世，诸多不易，原本就是生老病死，聚散别离。”

“想虽如此，如何能真正看得开。”听到这里，康庄也不觉想到了自己身上的事情，轻声叹道。

萧桑看了看她，又说道：

“是啊，想归想，就是如今，我也还是看不开的。当时，我终于开口，向师父道：

‘这一切，我应该就这样看开吗。’

他又是一笑，道：

‘什么应不应该，自己看。这人世间，还有多少人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你如今还能选择，还不算幸福么？渺渺红尘，万物来去莫过一个字：缘。缘尽之后，难舍其身，便是诸苦之源了。你的这段缘，自己看吧。’

师父说完，便站起了身，向着门外走了出去，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在他拉开房门的时候，最后叹了一声：难舍，难舍，难得，难得——便走了出去。他刚迈出，屋外便传来对话声，我听出是那个天天给我送饭的小僧。似乎，他是在给我送早饭的时候被师父拦了下来，我听师父说了一句‘他不饿’，随即便传来了嚼东西的声音。那天早上，我的早饭便一直没有送进来。不过从下一顿起，我就开始好好吃饭了。”

“看来，你是想通了。”康庄看着他，微微笑起，心中却自己想着两个字：见，缘。

“啊，算是吧。之后有两个月，我一直在寺中，暮闻擂鼓，朝闻晨钟，并正式拜了三一大师为师父。起初，我只是跟他学些佛法，可后来，他似乎是看中了我自小修习的根基，便将柔刀这一回事向我坦露，并教我练习。”

“这，甲贺的刀法究竟是怎么回事？”谈及此事，康庄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追问道。

“诚如慈溪说的，观音寺围剿之后，甲贺望月的传人带着柔刀的心诀刀谱渡洋到了中国，当时中土还在明朝时期，他一直隐藏身份到少林出家为僧。这件事，除了一直以来的柔刀传人再没有别人知道，师父也是传人之一。不过他在传我刀法之时告诉我，柔刀其实早已不是日本刀法，数百年来，这一套刀法充分融合了中土少林各般武学，早已浑然一体，就连师父传我的那把刀，”萧桑看向桌上，刀正在那里静躺着，“这刀虽然是甲贺传人由日本带来，但数百年也经柔刀传人之手数次锤炼修补，也不是完全的日本刀了。师父说，柔刀虽然在中土一直传承，但从未出世，也不需要，在这个时代更不适用，但是现在不适用不代表未来没有用，传承只在于传承，只此而已。”

“嗯，”康庄点头，道，“你师父并不希望你用这刀法做什么，只是想单纯地传承下去而已。呵，传承，若是没有人再爱古人的东西，又有谁会去传承呢。”

康庄说到这里一声苦笑，萧桑知道她对“传承”这一回事向来在意，她研习许多远古文化，更能识别古老的篆文甚至更为古杂的文字，已经证明了她的心愿与向往。只是，在这样一个时代，她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究竟有能够怎样呢。萧桑又黯然微垂下头，接着说道：

“我随师父学习两月，终于初成了心法刀诀。但是师父叮嘱我此生并不能用这柔刀，因为我的身体状况绝不能牵动内力。他将刀法传我，也许只是希望某一天我见到更合适的人再传与他，如此而已。”

“所以，在与慈溪决战的时候，你不肯发用内力，你明知道，你并不能用柔刀，却还是与她一战，是想偿她的夙愿吧。”康庄将眼神从萧桑身上移开，说。

“她的一生，只为了这一件事情而被安排。”萧桑神色怅然，显然是因为此事而再次痛心。

康庄转回眼神，缓缓站起了身，回头走了几步，挨近了桌子立着，背对萧桑。她忍耐着，但还是落下一滴泪，滴在桌上的刀鞘上。康庄咬了咬唇，余光看着萧桑，问道：

“慈溪喜欢你，是吗。”

萧桑倚坐在墙角，沉默的低着头。康庄拭了泪，又转回身，当做刚刚什么也没有问，说道：

“那么，你学成柔刀之后便下山了？”

萧桑点了点头，开口道：

“休管人间不平事，须知世事本不平。人道可曲，天道自公。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师父临行前送我的话。”

康庄听罢，又在口中重复念道：

“人道可曲，天道自公。人道，天道……那么后来，你没有，回家去吗？”

萧桑神色一动，但依旧平静回答：

“回了。一片废墟。爸的体育城也被人吞了，以前的股东什么的也都树倒猢狲散。我原本不爱经济，也不爱社交，虽然也为爸的那份夙愿和心血惋惜，但他们都不在了，我也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就随便找了工作，求生罢了。”

“这样，也好。”

“本来，我以为我会那样过一辈子，我不认识谁，谁也不认识我，我再无牵挂。可是，我在江桥上，遇见了你……”

“后来，又遇到了慈溪……”

两人开始沉默，似乎谁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事情已然大白，可两个人的心都空了。伏慈溪，一定还有很多伤怀的过去没有告诉他们，她只想留在他们心里，不愿他人同情或者叹息。这样一个女孩，让他们如何能忘记，如何又能放下。他们之间，萧桑与康庄之间，伏慈溪三个字，已然成为永远。

静默中，萧桑一点一点站起身子，迈开了脚步。在他即将路过康庄的时候，康庄终于忍耐不住闪身由身后搂住他，脸颊贴在了他的脊背上。

“天行……”

萧桑心弦铿然一动，天行，这两个字，除了父亲和母亲，只有康庄这样称呼。而更使他吃惊的是，那个一向如海礁岩石一般坚硬强劲的康庄，竟会像个柔弱少女一样做出此刻的反应。他背上微微湿润起来，是康庄的泪，他清晰地听到了她在背后的哭泣之声。她，为他而哭。他的眼神开始闪烁，他感觉到身后的那个女孩正因为恐惧而颤抖。

“你心里的伤从来没有好过，只是萧桑强大了一点而已。你想，一个人偷着去死吗……”

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话语，谁又还能无动于衷吗。萧桑终于回过身去，与康庄紧紧相拥。

萧桑病发，康庄当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何况萧桑。在康庄的意念里，生年不必久，但在生的时候，一定要有些意义。康庄从懂事以来，一直谁也不信，什么也不信，更没有想过会在某一天爱上某个人。现在，她只想与萧桑牵着手走过未来的每一天，同时，她也会努力，努力去延长萧桑的生命，虽然，她并不强求。

萧桑在康庄的心里还是萧桑，“易天行”这三个字，她只放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