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晨钟暮鼓(1 / 1)
“莫非,你说的师父是,三一大师?”康庄插口问道。
“的确是我后来的师父,但他的法号其实并不是‘三一’,而是,三一〇。”萧桑淡然回答。
“三一〇?怎么感觉好像……”
“很像是标签号?大概所有人都这样觉得吧,所以,大家都宁愿把〇去掉,称他做‘三一’大师了。”说到这里,萧桑轻轻叹了口气,“那天他进来,一副饿虎下山的模样,把我吓了一跳。他身材高大,偏瘦,白须白眉,本来是一副得道高僧的好相貌,可是,他在厨房里东看西看,掀锅盖查碗盆,滑稽好笑到不行。我见他那个样子,便问:
‘大师,您饿了吗?我先给您盛些饭吧?’
他听了,立刻做出一副失望至极的表情,对我说:
‘天天都是大锅饭,大锅饭!吃得我和尚都没有个性了。小娃娃,我看你是个会做的,你给我开个小灶怎么样?开小灶!’
他神情滑稽,一副哀求的姿态,让我简直无法拒绝。于是,我只好又洗了青菜豆腐,单为他炖了一碗。这一碗菜与大锅菜不同,我平日在家里都是精火细炖,大锅菜分量大,自然不行,但这一碗菜我就没忍住,又按照平日里的做法细细精炖了。结果,就那一碗青菜炖豆腐就做了一个多小时。”
说到这里,萧桑自乐起来,康庄也撇嘴微笑,道:
“食物精火细炖口味醇美,而且菜性温和,这是不错的。”
“话是不错,但是要让一个饥肠辘辘的老人耐心等待一个多小时可不是易事呀。”萧桑幽然道,脸上表情终于轻松了些。
“那,三一大师没有忍住?”康庄又问。
“呵呵,你小看他了。他就坐在厨房里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在那期间,过来取饭菜的僧人们‘师叔’‘师伯’‘师叔公’一阵叫,他谁也不理,一双眼睛只盯着煮菜的小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方丈的师叔,经常云游在外,身上还有一些奇异的本领,很有名声,很多人都知道。”
“嗯,”康庄点头,“我曾经不也见过他嘛。那后来呢?他对你的手艺满意之至,一高兴就收你为徒了?”
“算是吧。”萧桑点头回答,“当日,他吃完那顿饭,我以为就没我的事了。当我洗手准备离开厨房的时候,师父却一把拉住我的手把住了我的脉。”
“难道他已经发现你……”
“是的。他之后松开我的手,一改之前的滑稽模样,正色问我:
‘你,心室有疾?’
我当时很是惊讶,心想这位大师真是名不虚传,只从我脸上的气色便看出了我的病。当即我便跪了下来,以为他是绝世良医,所以我请求他救治我母亲。可是……”
康庄见他顿了下来,便接口道:
“可是什么?”
“可是他说,他又不是医生,怎么能治病。不过,看在我努力为他这个陌生人做了一顿饭的份上,可以送我一点小礼物。”
“啊?”康庄不解,神色惊讶,“什么礼物?”
萧桑似乎并不因为提到这个而开心,看来并非是给他带来好运的礼物。他微微黯淡了脸色,说:
“他二十年的功力。”
“二十年……的功力?”康庄一阵惊心,觉得自己是在听某种传说,“莫非,你的内力是……”
“不错,师父他说完那句话便搭上我的腕中经脉,在我还没有弄清楚状况之前便输了他二十年的内力给我。而后,我立刻觉得身体轻松很多,尤其是觉得心房中暖暖的。随后师父告诉我,这二十年的功力可以用来护住我的心脉,并不是治好我的病,而且,我绝不能动用这内力,否则牵动心脉,病情一定恶化,后果不堪设想。我当时又惊又喜,但是仅仅做了一顿饭便让他耗了二十年的功力,我总是觉得心中过意不去,不过师父倒是全不在意,他对身内身外的一切看得当真淡然。”说到这里,萧桑眼中现出了浅浅的笑意与敬佩之情。
“那么之后,三一大师便收了你做徒弟。你的劲刀该不会就是他所传的吧?”康庄言到此处,神色微微有些紧张。
萧桑看了看康庄,神色间蒙上一层凄苦色调,语速也稍稍缓了下来,说:
“劲刀的确是他所传,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那一天我回到家,见到妈的病还是日益严重,爸也是心急如焚,头发都快白尽了。我当时就想,既然这些内力可以护住心脉,那我如果输给妈妈,不就好了吗?输送内力并不是动用,应该也不会牵发自己的病。于是,我找了个爸不在的时间,扶起躺在床上病弱已近昏迷的妈妈,开始为她输送我的内力。可是,我没有想到,妈妈身体已经太弱,心脏太过衰竭,根本无法承受那股力量。没过多少时间,她出现了不良反应,竟连,后来竟连……”萧桑的这一席话说得极其艰难,到这里更是有些哽咽而语不成句。康庄向他走近两步,见他涨紫了面孔,终于继续说,“最后,竟连醒都没醒就停止了呼吸,离世了……我害了我妈,我害了我妈……”
萧桑终于控制不住,双手抱住头,抵着墙壁滑坐了下去。康庄几乎在同时也跪倒在他的面前,抱住他的头,与他一起哭泣。康庄从来没有想过,萧桑与他母亲的故事会是如此,会比她与她母亲更要心酸,更要无助。此刻,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这个受伤的儿子,除了陪他一起流泪。
“我当时好害怕,好害怕,我想让一切回到原点,我希望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萧桑全身都在颤抖,接着说,“就当我快要发疯了的时候,许是情绪太过激动,许是内力多少牵动了心脉,我的心脏第一次剧痛了起来,与以前都不一样的痛,好像心被砍成了一段一段,痛得自己也昏迷了过去。我不知道后来家中是什么情形,我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医院里。一醒过来,我第一刻想到的当然是妈,我不顾医生护士的阻挡,拔掉了手上的输液针管,就在那个深夜向家的方向奔跑着。而当我远远看到家那里火光四起的时候,我整个人如同遭受雷击一般,只觉得脚下每一个步子都有千斤重。我不知道自己是花了多少时间才走到家门口的,只是,我看到,那一整栋屋子都喷射着火舌,恐怖、惨烈。那时我有一种感觉,爸,妈,他们都在里面。我想,我在这个世上,除了父亲、母亲,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想到这里,我便抬了脚,向着那火海那一步一步走过去……”
康庄抱紧萧桑,萧桑已经冷静了不少,接着说道:
“但是,我没走得进去,有个人拉住了我,随后我就不醒人事了。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少林寺的禅房里。”
康庄缓缓地放开他,满面泪痕与之对视,轻声问:
“是你师父救了你?”
萧桑平静了下来,点了点头,接着道:
“连续七天,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动,也不说话。偶尔,只有厨房的小僧送来些食物。师父他,只在第一天过来看了我一眼,之后就没有再管我。后来,在第八天的清晨,朦朦胧胧中,我听到了一声声钟响,似乎从天际传来,一声一声,悠远澄澈,好似天籁一般,涤荡人心。缓缓地,我睁开眼睛,盘膝坐在了床上,仍一声一声地听着那钟声,只觉得一记一记尽数敲在了我的心里。不痛,只是清晰,让人很想豁然开朗,很想就那样坐在那里,忘却尘俗。”
康庄微微低下了头,低声道:
“晨钟暮鼓,点化了多少红尘痴人,能静静听听这钟声,也是福缘吧。”
萧桑看着康庄,看着她微微低下去的头,伸手为她理了理额间的发。康庄抬头,两人四目相接,泪光之中,不尽的惺惺相惜。
“或许,真的是那钟声点化了我,”萧桑又接着说,“钟声响毕,师父便推门走了进来,面上带着他一贯的笑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世上根本什么事都没有。那时候,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只看了他一眼,自己低下了头去。他似乎很仔细地看了我一阵,悠然说道:
‘好好的一副众生相,你倒不惜。’
我还是没有说话,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怨恨这位三一大师,怨他不该传我功力,也怨他不该救我。而他,不知道是不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地坐在了我的身边,忽然严肃了语气,道:
‘你是否觉得,你的命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