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柔刀劲刀(1 / 1)
身怀利器者,未及伤人,必先自伤。这是她在少林寺前,一个与她对了一盘围棋的老僧赠她的话。
服部慈溪踏上中国国土的时候,第一个目标地点当然就是嵩山少林寺。那时,她还没有使用变形术缩短头发,但也没有明目张胆地持刀着武士服。她走上少室山的时候,只见暮鼓晨钟还在,只是,满园都是香火游客,少林已不知是寺院还是公园。
时过百年,事过境迁。这是一个与以前所有时间段都不相同的时代,是一个使人在莫名其妙中便度去了一生的时代。
她将要离去的时候,在山上一株老枫树下遇到了一名须发尽白的老僧。他身边方圆数里没有一个人,只他自己面对着身前的棋盘呆呆发愣。她走近看时,见那是围棋的棋盘,刻在石台之上,台上列着黑白两钵棋子。
她只是在枫树下看了一会儿,老僧便微笑着向她打了招呼,并邀她下那盘棋。她虽然觉得有些惊讶,但围棋在日本也颇盛行,父亲为激发她兵战谋略的才能,围棋这一门是自小教授。于是,她点了点头,与老僧相对而坐。她不惧与老僧对话,父母教她的汉语足以帮她掩饰身份,现在想来,父亲与母亲当然是有意为之。
棋道棋风,因下棋的人不同而变化不定。兵战围棋从一开始就是戾气极重极其精深的游戏,便也不仅仅是游戏。随着棋手的心境不同,他在下棋的过程中所达到的境界也不相同。当日的那盘棋尤为古怪,服部慈溪只觉得自己完全置身于一片沙场之中,处处是刀兵之祸、血光之灾,让人奋力想去挣脱,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棋没有下完,服部慈溪在中途便已经满头大汗无法再落子了。棋子离手,她立刻又恢复正常,回到了现实之中。眼前,只有一个须眉尽白的老僧对她浅浅微笑。
她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向山下走去。而那个老僧从背后说出了一句话:
“身怀利器者,未及伤人,必先自伤。”
她停下脚步,并不回头,只淡淡的问了一声:
“敢问大师法号。”
“三一〇。”
她心下惊异,心想这是什么法号,跟标签似的。不过,她没有多问,径自下了山去。
下山之后,她第一个到达的地点便是这寥城。随即,她认识了萧桑,认识了康庄。
“未及伤人,必先自伤。”
她越来越不确定,几个小时之后,她是否有勇气拔出她的刀。她,是否愿意先伤她那个命中注定的对手。
发丝落地,她缓缓站起身,拉开了窗子。窗外,一片冷寂,东方微明。
天阶夜凉白露生。萧桑身着黑色的武僧服执刀拉开屋门的时候,康庄正站在他的正前方。她站在这里,整整半夜,额前颊边的发因露水而微湿。
两人隔着一道门槛,相视无言。
这一幕,萧桑早已料到了。他让康庄回家,因为不想让她承受这一份痛。他什么也不告诉康庄,因为不想她为此而伤心流泪。虽然,他心里清楚,康庄不会离开,也不会置身事外。
缓缓地,萧桑迈步到了康庄面前,抬手为她轻轻捋了捋额前的发。康庄眼神微微闪烁,在萧桑开口之前说道:
“我要去。”萧桑伸回了手,看着眼前的这个黑衣女孩,沉默无言。
萧桑与康庄到达落日峰顶时,服部慈溪似已在山崖边上等候多时了。落日峰是寥城中一处荒凉险峻的断崖,平时少有人烟,兴许只有些地质工作者对这里有兴趣。此刻,服部慈溪临崖而立,山涧吹来的风拂动动她的长发和衣襟,一派遗世独立的傲然气质。
服部慈溪转过身来,他们明确看见她的长发时,终于完全的吃了一惊。看到他们的表情,服部慈溪淡然一笑,道:
“忍术中的变形术,你们应该听说过。”
听她这样一说,萧桑和康庄明白了这才是她的真面目。只是,当他们看到她发间耳际荧光闪动的耳链耳钉时,心弦,都是微微一动。
既然是决死,何必戴着这故时之物。她既珍惜这两样东西,今天,又当真是来决死的吗。无论答案是什么,萧桑手里的刀都更加犹豫。
服部慈溪拔刀出鞘,笔直指向萧桑,眼神在康庄身上掠过一眼,说道:
“我们的决战,不牵涉第三个人,叫她自己站远些。”
萧桑没有说话,康庄远远望着服部慈溪那一双似乎很陌生很冷淡的眼睛,心里不断回荡着四个字:康庄姐姐。曾经的,那个小妹伏慈溪的声音。
康庄没有移动脚步,萧桑则上前一步,拔出了他的刀。两刀相峙,刃风立起,从内力到招式,这两人都堪称绝世,至少,在这个时代。
服部慈溪更不多言,举刀向萧桑攻去。萧桑的刀犹豫地颤抖了一声,终于挥起迎击。甲贺柔刀,伊贺劲刀,都是十五式心诀,练到最后一式便是大成。他们两个人,都已到了至高的境界,刀刃相接处,尘飞石走,朔风逼人。他们的这一场战斗,无疑是决死。
康庄站在距他们十尺之遥的地方,只觉得遍体生寒,全身都有微微的刺痛感。她也是从小习武,但都是些外在的拳脚棍棒功夫,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上真的会有杀伤力如此强大的刀法。她也从未想过,她的身边会出现这样两个能在武学上有如此造诣的人。两人刀势激烈,波及到了周围的人和物,康庄感觉得到外在身体上的巨大压力,渐渐有些头晕恶心,越来越难受。
康庄的情形看在萧桑眼中,他立刻为之皱眉担心。与他正刀锋交在一处的服部慈溪也迅速向康庄看了一眼,加了一股力推开了萧桑的刀,双方静止对峙了下来。
“你的刀难道只是用来砍着玩的吗?还是,你根本瞧不起我。为什么不用内力?”服部慈溪扬着刀,冷然质问萧桑。
萧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下了头,眉目之间,不仅有不忍,更有一些自伤。双方刀势撤去,风力消失,康庄身上的压迫感立刻轻了许多。她听到服部慈溪的话,将目光定在萧桑的脸上。她也学过武,知道武功分为内在劲力和外在招式两层,内在修炼和外在练习都是习武之人必不可少的功课。内力与外招相辅相成,若是在战斗中不发动内力,外招即使再强劲也会折损半数威力。这些,康庄只是略有听说,实际中并没有见过,想来,这两个人一定都怀有不同寻常的内力,否则也驾驭不了那样的刀。只是,她一直没有看出来,萧桑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发动他的内力。此刻,萧桑脸上神情复杂,康庄看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们住手吧!”康庄终于开口喊道,“既然你们都不忍伤害对方,何必再打下去!”
萧桑转头看向康庄,服部慈溪也微微向她看了一眼,将原本右手扬在半空中的刀姿转变为双手握柄横于胸前,冷然道:
“不要浪费时间了,就用各自最强的那一招结束。如果你恐惧的话,就死在这里吧。”
在康庄反应过来之前,服部慈溪已然攻向了萧桑,用的正是她最强的那一招,疾风劲草。萧桑举刀相迎,步步后退,但并不落下风。伊贺劲刀,主进攻,一十五招招招都是攻势,让对手在强攻之下力竭而毫无还手之力。甲贺柔刀正好相反,十五式中前十四式都是后退防御之招式,只在最后一招,退无可退之时,集结身上所有的内劲,发出最强之刀,也即柔刀的精髓——水中取骨。在劲刀的寸寸紧逼下,萧桑已然无路可退,为了选择生路,他终于还是激发了自身内力,酝酿出了甲贺最后也是最强的一刀。
服部慈溪双眉紧蹙,她已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刀势正逐渐被压下。然而,不到最后一刻,她决然不会放弃,也不会认输,即使,面前这个与她只两刃之遥的人,她一点也不想伤害。
下一刻,下一刻,下一刻。无数的下一刻过去,那两个人,还是将生命寄在他们手中的刀刃上。
康庄快要窒息了的时候,萧桑的刀忽然一阵剧烈的颤抖,服部慈溪感觉不对,立刻撤回了刀势,却看到萧桑单膝跪在了地面上,右手持刀直插地下,左手紧攥左胸口处的衣襟,脸色惨白,表情异常痛苦。
服部慈溪和康庄都是一怔,康庄跌跌撞撞移步到萧桑身边,服部慈溪则僵立在原处,手中的刀抵在地面上。
“萧桑……萧桑……”康庄虚弱地跪倒在萧桑面前,双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颊,只觉得一片冰冷。她抬头看他的额上,已经沁出了无数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