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回望苍凉（1 / 1）

“他们，都在骗人。不会没有，乾达婆城的……”服部慈溪扶起小妹的时候，服部向月只说了这一句，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她只觉得心弦崩断了一般，转头猛然环视寺中来来往往的人群，似在搜寻那个害死她小妹的凶手，又似在寻找服部向月刚刚脱体而去的灵魂。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某个亲人在她的面前，在她怀中消殒的时候，她会这样慌乱，这样痛心，乃至像是要窒息一般。她原本觉得，她的心已经冷了，她没有在意的人，即使是她家中的那些亲人。可是，一次一次，母亲，姐姐，小妹，这些并未给她留下多少温暖印象只是上天注定她们成为一室血亲的人，当她们一个一个从她生命中消失的时候，她依旧痛如切肤。她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不在乎他们，她是真的憎恨他们，还是根本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太在意，太渴望他们的爱。

人群中，她紧紧抱着妹妹的尸身，清泪汩汩不绝。人群渺渺，似乎只有她一个是伤心人。

服部慈溪不知道，她的父亲也不知道，服部向月是因为失望和梦碎而死的。服部向月生来喜爱读书，尤其钟爱那部印度神话《天龙八部》。日久天长，她对书中所说的深信不疑，以为外界就是与书中所写的一模一样。因此，当父亲让她出谷时，她比姐姐更要兴奋，她一心想出去求证她所信任的那个世界。在浅草寺，姐姐因为有事情暂离了片刻，她便逢人就问关于《天龙八部》书中的事情，结果可想而知。她问了很多人，几乎每个人都骂她神经病，她心中恐惧、惊慌，多年来结于胸腹的病症在一瞬间引发。于是，她弱极了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所以，她最后与服部慈溪说的是那样一句话。

对于服部向月的死，父女二人表面上都没有太大反应，于是，这件事很快就如云烟一般过去了。从此，谷中只剩下了两个人，服部赤九藏与服部慈溪。

服部慈溪正式被父亲派往中国是在那之后不久，四月底。父女两人都没有多言，服部慈溪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径直渡了海，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并化名为伏慈溪。

离开荒谷的那一刻，她远远回头，看到很远的家的那个方向，父亲一个人立在风中，一个人立着。那时候，她突然觉得，父亲老了，老得快要死了。

这诸般往事，一直以来只在她自己心底，谁也没有说过，谁也不愿告诉。在认识萧桑与康庄之前，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一把刀。

萧桑，康庄，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这两个人，两个真正进入她生命的人。成为伏慈溪之后，她外在的伪装天衣无缝，可心性依旧冰冷，原本，她只想找到那个甲贺柔刀的传人，或者，斩他于自己刀下，或者，自己斩于他刀下，如此而已。如果，她不认识萧桑与康庄，她对人世或许不会产生如今这样强烈的留恋感。她不愿承认，她已放不下那两个人，她更不愿承认，那个将与自己刀下分生死的人正是她的萧桑大哥。

那日，康庄发现萧桑上帝征客身份之时，她在门外听到一切，已经开始怀疑。然而，她久久不愿查证出那个结果。于是，她给了自己那段时间，与他们二人相处，与他们欢笑，却发现这些记忆越是深刻，她的心中越是犹豫、不忍、矛盾。但，她活到了这十七岁，为的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人，与他一决生死吗？按照父亲所信仰的，这就是她的命。人与命运之间，有分庭抗礼的余地吗。她曾以为姐姐妹妹与她不同，会快乐幸福地一直生活，结果却……这，难道不是命吗。那么，等待她的命又究竟是什么呢？她想再往前走一步，看清楚。

未来永远不可知，普通的人永远只能回望那些走过的痕迹。那么，当未知的一切摆在眼前而使人恐惧的时候，这个人是该后退一步回去原点，还是应该前进一步迎战那份未知呢？

很显然，她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服部慈溪，她就是这样一个勇敢的人。

原本，她打算今晚再约康庄和萧桑做一次饭团，当做永久的回忆。自从那夜她被那个古怪的黑衣人偷袭而施展土遁法隐入墙壁后，她心中便有了两个怀疑的人选，一是那个神秘人，二就是上帝征客萧桑。当然，她希望她要找的是那个神秘人，然而无论是谁，确定了之后，她都要与之生死相拼。成败与否，她都不会再是伏慈溪，不会再留在中国，与她心目中的那两个人定然将成永别。所以，她想再和他们一起做最后一顿饭，幸福最后一次。只是，她没有想到，人生多是意外，她这最后的一次希冀，还是成为了幻梦。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这所有的辛酸往事，心中的苦楚，她一个字也不愿向康庄与萧桑提起。她宁愿他们只当她是一个有城府、有心机的骗子，好过明日萧桑不忍向她下手。她希望明天之后，他们可以抹去一切关于她的记忆，忘记曾有这个人出现过。以前，她是一个人，现在，她也不怕无牵无挂，她的手中，还有她的刀。

凝视了刀身片刻，她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事宜，从地板上站起了身。她走到西北角自己的房间前，拉开门走了进去。

她的卧室不大，只有一个衣柜，一张茶几与一座梳妆台，其余空间则利用来铺床榻。她径直走到了衣柜前，打开柜门，从中取出一套黑色衣服，换在了身上。这件衣服是临行前父亲交给她的，说是那位为织田信长干了大事的千贺地服部的少女穿过的武士服，距今已经四百多年。父亲将这样的传家宝物拿出赐她，是对她的重视，也是对这件事的重视。

穿上武士服而备显威势的服部慈溪黯然回身，看到了梳妆台上的镜子。她神色微微一动，缓步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了下去。

面容显现在了镜中，她那一头超短的发与身上的服装很不相称。她右手轻轻抚上头去，顺发抚下，手掌所到之处，头发瞬间生长，只片刻间，她便已然是一头长发了。这并不是迅速生发的奇技，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为了化身伏慈溪，为了配合其活泼单纯的个性，她才运用了忍术中的变形术缩短了头发，如今，已经不需要了。

顺长的黑发，配上那件武士服，真如一名雄姿英发的武士。

梳妆镜前，陈列的是她仅有的首饰，两副耳环。如今，这两副耳环的主人分送在她手上的情形又清晰浮在脑际，不由的，嘴角边现出淡淡笑容。也许，她与那两人的情谊正是从这两副耳饰开始的。凝视良久，她终于伸手缓缓拈起康庄送的耳链，认真地戴上了左右耳垂。耳链修长精致，在乌发青丝间璀璨生光。服部慈溪痴痴地看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又是良久，她才勇敢地将目光转移到了萧桑送她的耳钉上。这副耳钉，不仅仅是一副耳钉，是她身上唯一一件与萧桑有关的实在的事物。

以前的所有时光中，或许，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还是个女子。自从遇到萧桑，她才终于相信，她不过也是一个正常的人，正常的女子。对于萧桑，她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是，她轻轻拈起了那副耳钉，一先一后硬生生扎入了耳廊之上。没有流血，因为伤口很细很小。似乎也并不疼，她的眉头没有皱一下。

年少红颜，又能存住多少朝夕。蓦然回首，白发丛生，只有心还因为那些记忆中的美好与深刻停在年轻时的那个地方，成为永恒。

“姐姐，我现在明白了，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哭。因为，你不爱你的丈夫，一点也不爱。你不想为他生儿育女。慈溪比你幸福，至少，我遇到了我爱的人，虽然，他并不爱我，但是我肯定，他也是喜欢我的。他的身边，有一个他很爱的人，他爱的那个人会好好照顾他，我很放心。这些，已经够了，足够了。我比你，比母亲，比向月，都要幸福。”

转过头，站起身，她的刀映入眼帘。

日本的花纹刃，虽然由中土传入，却以她的国家的名字在全世界声名大振。花纹刃锻造过程复杂而艰辛，但一旦成功，把把都是好刀。服部慈溪手中的这把刀正是江户时代传下的花纹刃，无论曾经还是现在，都是绝世之刀。

宝刀出鞘，暗夜流光。服部慈溪由8岁起开始修炼家族绝学，劲刀一十五式，这最高的一层“疾风劲草”，她是今年才刚刚练成的。然，威风可观。此刻，她执起刀，在卧室中舞起了“疾风劲草”的剑招，只有身姿，并无杀气。此刻，她不想杀人。

刀刃回鞘的那一刻，身前的几根青丝随刃而断。她缓缓单膝跪下身去，拾起那几根断发，想起了她起初来到中国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