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东瀛少女（1 / 1）
舞乐声起，严篱回过神，向舞台望了一眼。这座舞榭坊是完全按照他记忆中的赵国舞榭坊所建，舞台自然也是一样。只不过，舞台上的纱帐全部挽起。到目前为止，他不觉得有哪一个出色的舞女可以匹配这制造得出梦与影的纱帐，也就不必放下来了。
这一切，仅仅是一种缅怀。不言在这里他的心是否能静得下来，至少，比起什么都不做，他要好受些。
乐声忽而变奏，变成一曲怪异的乐。严篱眉头微微皱起，看到台上缓缓出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舞女。那舞女身着和服，俨然一个东瀛女子，这支乐曲正是东瀛的舞乐。严篱仔细打量那舞女，随即微微吃惊，她正是白天与自己夺钗的那个少女。她，竟是东瀛来的一名歌舞伎。
舞榭坊从未演出过如此舞乐，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呆若木鸡，严篱暂时抱了欣赏的态度，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的少女翩然弄姿。
“给老子停！停下！！”
粗野的喝声伴随着捶桌子的“咚咚”声，由大厅中拥挤的人群里传出。歌舞停了下来，人群让开了一条道，严篱的眉头皱得更紧。
台上的少女望着台下，台下人群中，一个身着捕头制服的醉汉半伏在桌子上，一手搂着酒坛，口中骂声不休。
“什么狗屁曲子？什么狗屁舞？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倭寇女人在这里卖弄？！给老子……滚下来！”醉汉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众人认出了他是这京城中有名的恶捕廖捕头。这人平时蛮不讲理，又莫名其妙的愤世嫉俗，大家平时都能离他多远就有多远。他今晚喝得显然太多，已近乎神志不清，脸色直如烤红了的虾壳。
众人看到他又无理胡乱发作，都觉无趣，更知道不妙。很多人都知道，在二楼的雅间中，最厌恶他人打扰的严篱严二公子在，这样一来，后果不堪设想。
一些人忍不住朝二楼上瞥视，一些人开始为廖捕头隐隐担心。
“这位先生，小女子有哪里使您不满意吗？”舞台之上，那少女倒毫无惧色，笑意盈盈问道。严篱看了她一眼，她满面的天真无邪。
“只要你滚下来！！老子懒得看到你！！”又是一阵大喝，一些胆小的人被他吓出了汗。
“各位先生大人，”少女忽然面向大众朗声道，“小女子千贺地伏菱，的确是东瀛人士，但我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迫于生计才会来到贵中土！只希望，可以凭自己的一技之长养命而已！若是，伏菱跳得不好，请众位海涵，伏菱改进！还请各位千万给条活路，莫要再为难伏菱了。”
她的话一落幕，众人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多是同情赞赏的态度。廖捕头一看这种情况，借着酒劲，怒火大盛，竟抡起拳头向众人砸去。
只在同一瞬，他的动作便止住了，众人也安静了。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众人视线一齐迎上的时候，严篱正从台阶上一步一步从容而冰冷地走下。每一步子响着回声，久久不散。
严篱走到舞台下之下，右手微微扬起。在大拇指翡翠指环翠色光芒一闪之下，几柄明晃晃的刀便架上了廖捕头的脖子。
廖捕头立刻吓得瘫软下来，众人的心也高高悬起。他们清楚，今夜，必定有要有人丧命在这里了。为了不被无辜牵连，所有人都闪躲着身子，屏住了呼吸。
“公子，你要做什么？”少女显然也认出了严篱，但看到那个人颈项上的几把刀，她立刻面起忧色，大胆地质问严篱。
严篱余光微微向后望了一眼，毫不动容。这时，廖捕头如梦初醒一般开始求饶，又是道歉又是磕头，严篱的厉害，他看来也是知道的。
众人在等待，等待一个结果。
严篱的右手依旧微微扬起，在众人的目光与等待中，他微微弯曲了手指。手起刀落，血溅四座，严篱轻拂衣袖，一步一步面无表情地走出了舞榭坊。
严篱再次与千贺地伏菱见面，是在他的家中。那时，她身着粉色的汉女绣裙，发式也改成了中土样式。她告诉他，她的名字叫贺伏菱。原来，严世蕃千挑万选为他安排的姑娘，未过门的妻子，就是这个笑意盈盈却明显在欺骗他的家人的东瀛女子。她从见到他开始便一直笑着，似乎他的父母兄长就是看上了她的明媚笑容。
他没有揭穿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从此，千贺地伏菱便以“贺伏菱”的身份住在了严府之中。府中上下，无一例外都称呼她为“二少夫人”。
无论是父亲兄长，还是很多别的原由，似乎，严篱都必须娶个妻子。既然如此，娶的是谁便不重要了，反正心中那个真正爱的，已经消殒，再也不会重见了。
与贺伏菱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公式。这个女子当真很爱笑，笑得也很好看。仿佛世界的阴霾当真可以因为这一笑而云散烟消。他们二人的婚期定在百日之后，这期间，贺伏菱生活在严府，像正式媳妇一样侍奉高堂茶饭起居，二老似乎特别钟爱她泡的茶。闲与不闲，她都对花草情有独钟，府中上下的花卉盆景经她打理，都别有风致。逐渐地，严篱发现自己已经以一种欣赏的态度对待这个女子，她的技艺不仅仅是歌舞。她爱笑，能上厅堂，也能下厨房，他甚至渐渐忘了，这个女子来自东瀛。
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严篱还是严篱，不会改变。他依旧冰冷，对任何事都是一片淡然。
逝者如斯。距离大婚仅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严府的人想尽了办法，似乎也没能让严篱与他的未婚妻之间产生明显感情。这一次，他们又被安排了一起去街上。
严篱很少与他人单独相处，一直以来对贺伏菱虽然不是冰冷如霜，也仍淡然如水。这当然是严嵩与欧阳氏所不希望的。
两人漫步在街上，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
还是与以前一样，街道上即使是乞丐也不敢拦严篱的路。只是，最近常常出现在他身边的这粉衣少女，让人很难不产生兴趣。一路之上，不乏疑惑与探究的目光。
“公子，他们都在看你呢。”贺伏菱忽然挨近了严篱，对他说。
严篱似乎因她的举动而微吃了一惊，但是脸色丝毫不改。
“他们是在看你。”他冷冷回答。
“公子，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忽然脸色凝重，轻声问道。
严篱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她。这才发现，原来她也有将要哭泣的表情。
“没有。”他依旧冷冰冰的说。
“那，你真的愿意娶我吗？”她仰头问道，脸上泛出点点红晕，与她的衣衫一般粉似云霞。
严篱沉默了。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换做以前，有人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一定先斩了该人的头再说。对于贺伏菱，他却是出乎意料的包容。他沉默着，继续向前走去。
“我一定会娶你。”由他的方向传来了这句话。
贺伏菱自己思索了片刻，最后莞尔一笑，却在这时感到有人拽她的衣角。她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灰头土脸十来岁大的乞丐孩子。是，一个男孩子。
不由的，她的心中震动，眼中似有微光闪烁。她缓缓蹲下身，拉住孩子的双手，望着孩子的眼神里无限爱怜之意。
忽然，刀光闪过，贺伏菱眼神一凛，似本能一般抬起自己的手护住那个男孩。刀光闪下，接着溅起一片血光。
“住手！”
严篱的一声断喝，三个持刀的侍卫立即停了手。贺伏菱搂住那个男孩，她的左手手臂挨了刚才的那一刀，鲜红的血立刻在粉红的衣袖上浸染出了更深的红色。
严篱跨步到她身边，轻柔而迅然地挽过她的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三个侍卫。这些人是严府的家侍，平时负责尾随严篱，为他开道斩人，无所不作。刚才他们看到小乞丐拉住未来的少夫人，思量少爷定然不会留下这个叫花子的性命，那又何必等少爷吩咐呢，一刀砍了不是更邀功劳，讨得主人开心？至于，这位未来的少夫人竟会为一个叫花子挡刀，他们是始料不及的。此刻，他们已然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严篱似乎要向他们三人走过去一步，贺伏菱的右手拉住了他。他回过头去，看到她对他摇了摇头。严篱的手冰冷，而贺伏菱的却很温暖。
贺伏菱安慰了身旁的小男孩几句，给了他许多银钱让他离开了。随后，严篱带她到了舞榭坊，亲自为她包扎了伤口。
贺伏菱与严篱对坐着，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仍旧笑得明朗。她看着对面的他冷峻的面容，竟有说不清的欣赏与陶醉之意。
严篱显然感觉得到她的目光，只作不知，一心为她处理伤口。
“你那天，是为我杀的那个人？”贺伏菱微笑着，忽然柔声问他。
“不是。”他冷冷的回答，“我有这个习惯。”
“真是可怕的习惯哪。”她幽幽地接道，看着缠在自己手臂上的一圈圈绷带。
“你害怕了？”严篱又问。
“我什么都不怕。”她仍旧笑着，又看向严篱。“你知道，我是东瀛女子，你也知道，我瞒了你父母家人很多事情，你为什么不揭穿我？还要，娶我呢？”
“我不想说的，你以后不必再问。”
“那么你自己呢？你对我，一点都不怀疑吗？”她的神色忽然庄重严肃起来，认真地对他说，“想你这样一个贵族公子，生的这样好相貌，在这京师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会甘愿娶我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异国女子？你们汉家那么多好女子，没有你爱的吗？”
严篱没有说话，替她系绷带的手停了下来。他的脑际，浮现出了初见鱼江湖时她的那一次回眸。
“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一个人？”贺伏菱缓缓收回手，望着桌面，问。
“你呢，为什么嫁给我。不觉得我这样一个人根本靠不住吗。”他反问，不去看她。
“理由，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她近似自语道。
“你觉得怎样？”严篱似不想看到她与她的脸孔毫不相符的黯然表情，便岔开了话，问道。
贺伏菱听了他的话，立刻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脸上随即又浮现出笑意。
“小事情而已，不妨。”
“你，为什么那样去护那个孩子？”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的不解之色很明显。
“那是一个孩子，难道说看到他将要枉死刀下你会无动于衷吗？”她的脸上又是一片凛然，眼中有怜惜之意。
“我严篱从来只会杀人，不会救人。”他冷然答道。
“你并不是天生这样的。”她微笑着又说。
“我若告诉你，我便就是天生的呢？”他看着她，神色很是孤高倔强。
“我不相信。”她笑得更加明媚动人。
“罢。”他又低下了头。
“篁深。”她叫出他名字的时候，他的身子一怔，转头看向她，正好迎上她兴致十足的目光。“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总穿粉色的衣服？”
“你说。”他沉吟半刻，说。
“你知道，”她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脸上神情很是憧憬。“在东瀛，有两样所有人都喜爱的东西，樱花和富士山？”
“四月天的樱花，花开粉红，所以你……”
“是的！我们东瀛女孩子，没有人不爱樱花的，樱花，就好像是我们的魂……篁深，等以后，你与我一起回东瀛，我带你去看樱花好不好？”
看着她天真烂漫又似无限乡思的表情，严篱没有说话。他没有应答，也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