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恍如游梦(1 / 1)
都城繁华,锦绣流光。繁华背后,多少尘埃付流水。
北京城的街市,繁华不可名状。多少故人旧事,改不了这生生死死和百姓人家的永恒定律。
严篱,全北京城闻名的人物,严嵩首辅的二公子,为人清逸出尘,却冷血好杀。在众人的印象中,他是一个绝对冷酷无情的人。他并不是恶霸,只是,他从不对人表现出同情、怜悯,挥手之间便取千百人性命也面不改色。他与他的兄长严世蕃不同,他并不抢掠,也不为非,只是单纯的冷血。
然而,严篱并不神秘。他经常会出现在大街上,面无表情地闲步,一身白衣光彩照人。他不欺行霸市,也不强取豪夺,只是冷冷地自己踱步。偶尔,他会进茶楼品茗,在小摊上把玩一些小物品,可旁人从未看到他买过什么东西,但进入茶楼再出来却一定会付钱。
在北京城里,乞丐都是知道的,严篱从来都是一个人,他最恨别人打扰,最恨别人挡他的路。以上情况一旦发生,定又是枉送许多性命。因此,在大街上,即使是乞丐见到他,也是退避九舍。
嫦思君在恍惚中站定身形时,她的身旁边是正好停在了一处贩玉小摊面前的严篱。她吃惊不小,因为第一眼便认出,眼前的这个人正是与自己一样,莫名消失在了咸阳宫的青襟男子。
嫦思君向他摆手,可他注意不到她,她也说不出话。嫦思君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与那青襟男子不同,这个人,似乎是真正的人类。
他一身白衣,容颜如玉。这份清秀气质还在,可是那一双眼神已然没有半丝柔情,没有一点儒雅之气,甚至,没有了生气。
他站定在小摊前,凝视着摊上的玉器饰物。摊子这一边站着的小贩紧张得简直不敢喘息。
陡然,嫦思君发现他的神色微微动容。她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小摊上众多玉饰中赫然脱颖一只古玉短钗,正是,鱼江湖的那只钗。
嫦思君神色大动,眼前立即浮上那个葛衣玉容的绝世女子惨淡消逝的身影,内心顿时一阵凄然。她再看向身旁的严篱时,他已缓缓抬起他的手,一点一点接近那只玉钗,似无限的回忆与迷茫,又似心中猛然觉醒了太多凄怆与恐惧。他的手有些颤抖起来,嫦思君肯定了,他正是那个青襟男子。
在他即将触碰到玉钗时,另一只削葱玉手忽然横出,将玉钗携了过去。嫦思君与严篱立即齐转过头,只见一个明媚温柔的美丽少女执着那玉钗,倾情欣赏着,很是喜爱的样子。少女肌肤白皙,温润如玉。她一手撑着柄纸伞,一手握着那支玉钗,笑意盈盈,天真无邪。一瞬间,嫦思君与严篱的心弦都是一惊,这如和煦春风一般的女子,竟似乎使他们的心头猛然暖意层生,不觉间心神轻松。
三个人都没有言语,小贩的脸色却是大变。他不无惊恐地望着那少女,颤颤惊惊地轻声对她说:
“姑,姑娘,这只钗是严公子看中了的,”他讲到此处偷看了一眼严篱,接着说,“您,您换换别的吧?”
“他付钱了吗?”少女看了一眼严篱,消减了一些笑意,问小贩。
“没,没有。”小贩面色泛青,结结巴巴地回答。
“既没有,主人便还未定……”
“我要定这支钗。”少女没有说完,严篱便冷冷地截住了她的话,语气中的冰冷令嫦思君又是一惊。
“可它先在我手中,公子莫要不讲理吧?”少女并无惧色,也没有后退之意,言语间仍带着微笑。
严篱的面色又冰冷了一分,他不再言语,只见他于大拇指上套了翡翠指环的右手动了动,小贩盯着他的手,面如土色。这大概是只有嫦思君和这少女不知道的惯例。严篱的右手只需微微扬起,四面八方便会涌出带刀的高手。曾经很多次,很多人在那刀下只血光一闪,便魂归九泉。没有人比小贩心里清更楚,严篱今天若是这么一扬手,不仅他这个贩摊,就是性命,只怕也难保了。
“你这个人怎么如此容易生气?”就在小贩准备跪地求饶时,少女又说话了,望着严篱笑意更盛。“女子亦不夺人所好,这钗公子既然这般喜爱,伏菱让出便是!”说着,她将钗递过奉于严篱的面前。
严篱的眉头微微一皱,没有立马去接。他看了一眼那少女,又默然注视了玉钗良久,才缓缓伸手接了过去。
少女笑意如春风拂柳,不再说什么,转身悠然而去。这个时候,嫦思君才注意到,那少女虽然身着明朝汉家女子的衣衫,发式气质却不同中土,许是来自外族。
严篱看着手中的玉钗又是良久,终于将钗完全地握在了手中。回身离开的时候,他递给了小贩一张银票,小贩颤抖着手接过时,看到了面额是一千两,又惊又惧又喜几乎是瘫倒在了地上。
严篱经过嫦思君的一瞬间,嫦思君的身形又是一阵飘忽,竟进入了严篱的身体里。嫦思君大是愕然,只觉得严篱的眼睛变成了自己的眼睛,耳朵变成了自己的耳朵,他的所见所闻便是自己的所见所闻。只是有一点,他们的思绪是独立的,她并不是在控制他,倒像是一种寄居关系。嫦思君明白了这些之后,不禁哑然失笑,但又百般无奈。现在,她的行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自己做不了主,且暂时以这样的状态去吧,看看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严篱买了玉钗后没有再去别的地方,他径直回了家,全北京城除了皇宫以外最豪华的府邸——严府。
高堂之上,端坐着的严嵩及其夫人欧阳氏正在用茶,一片舒适惬意。
严嵩是人人皆知的权臣、奸相。在外人眼中,这个写着一手好字读了满腹经纶的书生一般的老文人贪污受贿、构陷忠良、祸国殃民,近于无恶不作。但作为父亲,他看到儿子时的眼神依旧是一片柔和与慈爱,怜惜之至,使人不敢想象。他身旁的妻子欧阳氏,娴雅端庄,亦是满面的慈爱之色,看来也是世上的一位好母亲。严嵩一生只有欧阳氏一位夫人,钟情一生,夫妻和睦,两情甚笃。在严篱眼中,无论外人的想法如何,他都敬爱家中的这两位高堂。或许,也只有在父亲尤其是母亲面前,他冰冷的神色才会稍稍温和下来。
严篱恭敬地伫立在堂上,向父母请了安。严嵩与欧阳氏平生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儿子,每每见到他,即使有再忧虑的事情也可以喜笑颜开。
“篁深啊,你出去没遇见兄长吗?”严嵩放下了茶杯,笑着问。
篁深是严嵩为严篱取的字,他的兄长自然就是严世蕃。
“孩儿没有遇到。”他的语气比之刚才已经温和了太多,“兄长他,出去了吗?”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情操心哪!”
厅堂之上,远远传来了一声爽朗浑厚的男子声音。不多时,严世蕃踏入了厅门,第一刻向父母请了安。
“世蕃,如何?”欧阳氏轻声问了一声。
“哦,母亲,已经办妥了!”他看了看严篱,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父亲一眼,接着道,“已经选定了一位好姑娘,二弟定然会喜欢!”
话语落音,除严篱之外的三个人都怡然自乐,连连点头称意。严篱并不多言,面上也无太多表情,只静静地立着。
夜幕,低垂人间,浓墨,遍洒天际。
烛火明灯,永远是繁华景象中不朽的标志。因为这样,北京城的夜景较之白日更为炫彩,更加动人。
几乎每一天晚上,严篱都要去同一个地方,舞榭坊。这是北京城中最豪华最知名的歌舞坊,它的主人正是严篱,“舞榭坊”之名也是出自他的手。
舞榭坊。看到这三个字,嫦思君完全肯定,这个严篱就是那个青襟男子。他为什么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里她不知道,她相信的是,他,爱上了鱼江湖,至今没有忘记她,非但没有忘记,举手投足间皆是不尽的追怀与思念。
然而那个女子,如玉树琼枝一般的绝世女子,已然消逝。从外在到灵魂,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时间仍在继续,鱼江湖的那个时代已被碾为历史的尘土。百年回身,一切都在轮回,又有多少恒久的东西至今仍在心中,即使再有千年万世,也不会忘却呢。
舞榭坊中,严篱在他专享的雅座上坐定。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人。这里是二楼,客人只允许在一楼来往。这是严二少爷的规矩,莫敢不从。
严篱在舞榭坊,最多的时候只是静坐。他不像他的大哥,生着好色的毛病。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正眼看过。他的心里有着一片白雪的天地,雪中,有一个女子,绝丽倾城,却粗布葛衣,屈身茅庐仍济世救人。这样一个女子,却那样惨然丧生,而他,什么也没能挽回。那样一个女子,却与他并不相识。他们没有接触过,她的心里没有他。在那夜赵国的檐脊之上,他已经清楚地看到,她,已经有了心爱的人。
然而,他还是不愿意放下她,他宁愿就这样一直记着她,爱着她。那个女子,那个,曾如梦一般的女子,鱼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