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除夕花冷（1 / 1）
时近除夕，本该热闹的城池一片空寂，一片狼藉。这个时节，总是赵国每年最冷的时候，这个时节，天空会下这世间最纯洁美丽的白雪，将人间徘徊在迷途的生灵洗净心扉。雪，也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之一。因此，世人爱雪，并无他怪。
这一年的这个时节，天空里仍旧飘起雪花，纷纷扬扬降下人间。雪依旧，人已非，事如流水。
鱼姬与荆楚、嫣儿走在街上，鱼姬觉得，新年到了，应该给这两个孩子做件新衣裳，于是便领他们上街买了些布料。两个孩子自然十分开心，也只有看到他们的笑脸，鱼姬心里才会稍稍觉得舒畅。
隐隐地，阵阵嘈杂人声传来，他们循声走了过去。
一群妇孺老弱，正指骂一个怀着身孕的美貌少妇。少妇面色憔悴，发髻零乱，让人看来不禁怜悯。她没有说半个字，只一手撑着腰，一手抚着已快临盆的肚子，任众人讽刺斥骂，更不还口。冷眼看去，无尽悲凉。
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少妇便是那个嫁了秦国质子异人的赵姬，一个也曾风流一时的歌舞姬。
赵姬咬着嘴唇，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步子，想从这群人中突围。看着她的身影，鱼姬心中一阵苦涩，一阵莫名的沧桑感。她忽而将目光定在了赵姬的肚子上。那个孩子是秦国的王裔，也许就在明天、后天便会出生。出生在这样一个赵国中的秦国王子，又将面对怎样的命运。
她没有想到答案。赵姬离去，人群散开，却随即都注意到了鱼姬的存在。于是，他们莫名其妙地窃窃私语起来，荆楚和嫣儿满心不解。
“听说，秦国的大王要她去秦国。”一个中年妇人低声说。
“难道，秦国就是因为她才……”一个老丈神色大变，说。
“我的儿子就是因为她……”这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就是因为她……”
“秦国就是想要她……”
两个孩子听到众人的私语谈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鱼姬不动声色，默默望着人群，望着他们每一个人表情各异的面孔，心里空空的。
“你们胡说什么！”嫣儿向前一步，冲着人群大声开口，十分愤恨。“你们怎么能把责任推到鱼姐姐身上？没有她，你们有多少人能活到现在？没有她，秦国也照样会打赵国！你们明不明白？全部都在胡说！”
“嫣儿，我们走。”鱼姬缓缓转过身去，手中紧紧抱着新买的布料，面上没有一丝变色的神情。
“鱼姐姐？”嫣儿回头看着鱼姬已然走开的背影，很是不解。
“走吧。”荆楚拉起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说。
回到茅屋，鱼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坐在了桌边，拿起剪刀和针线，为荆楚和嫣儿制新衣服。
一针一线，动作娴静优雅，似乎她的心依然如一池疑碧无痕的清泉，什么也没有改变。
两个孩子站在她的身侧，看着她，看着。
“我娘曾跟我说，人生在世，所能真正倚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这一针一线，是我母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在我心里最重要。无论，我成为什么人，终日做什么样的事，这个都是我不能放弃的。每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有一些不能放弃的东西。你们的双手，也一定要成为有用的手。你们的未来，只在你们自己的一双手上。”
荆楚和嫣儿不明白一向在他们面前沉默少言的鱼姐姐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她说话的时候，一片淡然，没有看他们，也没有变化手里的动作。似乎，这一番话，并不是对他们两个说，而是在提醒自己。
“鱼姐姐，你要走了吗。”嫣儿的语调低沉，似乎快要流泪。
鱼姬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去，站了起来。她面对着那两个孩子，这一年来唯一陪伴她、帮助她的两个好孩子。她的神色没有变，仍旧是一片淡然。
“鱼姐姐，秦国真的……”荆楚思索半天，也问道。
鱼姬看着他们，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要去吗？鱼姐姐不要走！不要走！”嫣儿上前两步，深深仰望鱼姬，眼中已有泪光。
“如果，秦兵再攻回来，只怕便再也不会有赵国了。百姓们已经失去了丈夫、父亲、儿子，他们再也承受不起灾难了。”鱼姬眼光由两人身上转开，幽幽地望向了别处。
“那些人那样对你，你还要管他们？他们已经忘了，一直是你救济他们，为他们医病，为他们挡灾，甚至为了他们而去做舞姬！……他们，根本不值得同情，他们忘恩负义，他们已经全忘了！”嫣儿百般激动。眼眸闪动，泪花四散。
“嫣儿，”鱼姬俯下了身，望着嫣儿说：“我们做这些，难道是为了让他们永远记在心里的吗？”
嫣儿停止了哭泣，满面泪痕地直盯着她面前的鱼姐姐。
“他们，只不过是赵国里最平凡的百姓，因为这场战争，他们失去了无数的亲人，你让他们去恨谁呢。他们，又能去恨谁呢。他们，该去如何发泄心中的痛。他们什么都不懂，因为这场战争而成为了最可怜的人。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更加理解他们，一时的误会总有烟消云散的日子，我们本不该在意的，不是吗。”
“可是……”
“嫣儿，在这里，谁的心里都痛苦，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更加宽容。”
“可是，可是我不想要鱼姐姐离开！”嫣儿然而抱住了鱼姬，哭出了声。
鱼姬身子一怔，有些吃惊，有些温暖，心中立即一阵酸涩。她笑了笑，柔声问道：
“嫣儿，那么喜欢与我在一起吗。”
“如果没有鱼姐姐，我早就死在大街上了，如果没有鱼姐姐，我不会那么勇敢地走到今天！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鱼姐姐而存在，你一直保护我们，自己再委屈，再牺牲也无所谓……我不要你走，你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鱼姬眼中泪光一闪，蹲下身子，仰头望着面前泪痕满面的女孩，带着半分笑意，问：
“难道说，鱼姐姐从未出现，嫣儿当真就会败给饥饿和寒冷而放弃生命吗？”
嫣儿冷静了下来，也沉默了下来。
“在这个世界，能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最坚强的人，他能活下来绝不是依靠别人，而是自己。嫣儿要明白，即使我不出现，大家也依旧会活下去，因为大家相信，我们可以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一切就还有希望。你与荆楚，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孩子。能遇到你们，鱼姐姐不枉此生。所以，别再哭了，好吗？”她轻轻为嫣儿拭了泪，浅笑着。
“鱼姐姐，我怕……”
“不怕，鱼姐姐答应你们，一定活着回来，回到你们身边。”
“真的？”
“嗯。”
两人最后那一抹达成了共识的笑意，印刻在荆楚眼中，成了一股难言的苦涩。他缓缓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五更鸡啼，荆楚和嫣儿的新衣终于完工。借着油灯疲倦昏黄的爝焰，鱼姬站起了身。她缓步走到小窗边，抽出一角塞窗的茅草，看到了窗外暗黑的夜色。
“鱼姐姐，你对死是怎么看的。”
背后传来荆楚的声音。她没有回头，荆楚即刻与她并肩而立。
“未知生，焉知死。”她淡淡的回答。
“那，关于你的生呢？”荆楚也望向窗外，语调平静。
“也许，若一个人生得特殊，便注定也死得特殊。”她似在自语，也似在自伤。
“嗯？”荆楚看着她，显然不解。
“荆楚，你的家在卫国？”她转头反问，带着淡淡的笑意。
“啊，”他微微低头，“爹娘都是被害死的，我逃亡到了这里。”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想做很多为民除害、申张正义的事，也想报仇。”隐隐地，鱼姬感到有人握紧了拳。
鱼姬莞尔一笑。她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嫣儿，又看着窗外，说：
“嫣儿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照顾她。”
荆楚猛然抬头看着鱼姬，她的目光依旧撒在窗外的无垠空间。不由的，他脸上微微泛了红。
“即使这样的时代，我相信，你们的心中依旧有梦想。等你们长大了，就去找自己的路，即使再艰难，只要还活着，你们都要坚强地走下去。”
“那，鱼姐姐心中的梦呢？”
鱼姬的心弦微微一怔，脑际忽而闪过夜半屋脊李牧为她奏箫的面容。她神色依旧，心，也依旧。
“在鱼姐姐心中，你们，就是所有的梦。”
窗外，没有天明的夜，如浓墨一般，泼洒于天地之间的各个角落，找不到光明究竟在何方。
正月的第一天，新年的第一天，偌大的赵国，几处凄冷，几处流离。兴许，只还在贵族人家仍存着辞旧迎新的欣悦。这是一个，万千赵国人永不会忘记的新年。
荆楚和嫣儿信步在冷清的街道上，两人都有心事。他们已经穿上了鱼姬为他们赶制的新衣，看上去格外精神。
他们预备去买些精致食物，为了他们的鱼姐姐。自他们遇见鱼姐姐，便总见她吃苦，今天，一定要好好犒劳她一下。他们，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