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只为君故（1 / 1）

本在舞池边欣赏舞姿而如痴如醉的嫦思君忽而又是身影一晃，这一次，她与青襟男子一起落足到了邯郸城里翼然高耸的屋脊之上。

仰视苍穹，皓月当空。月光千里，浮云如锦，人间似雪。

在他们的视线中，面前的那座赵国邯郸城中最高的屋脊之上，鱼姬飘然降落，宛若宓妃凌波。她缓缓抬起头，慢慢直起身，目光全部倾在距她不远坐在屋脊之上的一个年轻男子身上。那男子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回头，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了一处。那一瞬，海角天涯，化为飞花。

夜风清凉，拂起他们的衣襟、发丝，亦浮动他们心中无限的情怀。

他们无言对视，无言，却已似相互倾吐了万水千山。

这世间，竟还有这样一个女子，这样，一个男子。造物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让这两个人降生在这世间，又相逢在这世间。

月色之下，男子蓝白色的衣裳随风猎猎微动。他面容清秀，也似根本不属于这尘世间。自然神灵，造出这样两个人物，他们，又是各自拥有怎样一种灵魂，如此清逸脱俗，使人如堕梦中。

男子手中，一杆翠色竹箫，在月色下莹莹生辉。看来，他便是为鱼姬吹奏箫曲之人。

“你这样出现在这里，不怕暴露身份吗。”男子轻声问道，眼神从鱼姬身上移了开去。

“没有把握，鱼姬不会妄为。”鱼姬仍旧看着他，幽幽的回答。

“哦？”他并没有回眸看她，只是仰首望着明月。

“公子，还记得鱼姬吗。”鱼姬微微垂下眼帘，似有几分神伤。

男子沉吟片刻，欲言而又止住，终于还是低首说道：

“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

“当年公子的一句话，鱼姬便在这里一晃十载。然而，毕竟是救了鱼姬性命。”她抬起眼眸仍旧看着他，说。

“哪里，原本就是我家的错。”

一阵沉默，两人都没有了言语。男子平视着远方，鱼姬仍面对着他立在夜色之中，身上的纱绫随风漫舞。

“公子，是否愿赏鱼姬一舞。”她缓缓地说，目光与转过头来的他再一次交汇，“算是，谢你的救命之恩。”

男子看着她，清俊的脸上并无复杂的表情。良久，他缓缓竖起竹箫，倚在了唇边。

乐声响起，清远出尘。月光清风下，鱼姬纤指拈动，玉足轻启，便就在这屋脊上，舞出了她灌以十年心血蕴藏着赵舞精髓的绝世舞姿。男子吹奏着竹箫，视线再也不从鱼姬的身形上移开。他看着她的身姿空灵潇洒，似乎不属人间。月光如练，舞衣上的珠玉饰物晶光闪耀，环绕在她周身的水色纱绫漫天飞舞。鱼姬似在以自己全部的生命舞着这一曲，为了，她眼前的这一个人。

这样一个境界，由那两个人营造出的境界，已然完满，已然完美。

嫦思君在叹为观止之余，不经意看向她不远处的青襟男子时，发现他脸上一片黯然。她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重重纱绫中的鱼姬，立刻明白了。此刻，她的胸襟豁然大开。是梦也好，是幻也好，遇到了如此人物，见到了这般境界，她还有什么可苛可求的呢。多少人一生匆忙，什么没带来，什么没带走，什么也没有留在心里。人类生着这一颗心，若是一生都是空的，难道不是莫大的遗憾吗。

或许，这一幕就是嫦思君埋在心底的梦，一直追求的至纯至美的幻梦。在这里，在此刻，她看到了希望，也似乎看到了归宿。

曲有终时，人，还是要散去。那曲舞毕，鱼姬的思绪便回到了现实之中，嫦思君与青襟男子自然也不能再待在那屋脊之上了。

舞榭坊中，乐音齐奏。鱼姬转过身，缓步走出了更衣室。

鱼姬走出舞榭坊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已经换回了原样。古钗长发，素颜无妆，清丽脱尘。她的手中握着沉甸甸的钱袋，里面是她今晚演出的酬金。韫藏玉没有赚她一分钱，此刻，她独自隐在楼上，远远看着立在那里的鱼姬，静静的有些出神。她已三十出头的年纪，但是依旧艳丽无双，当真不愧是这坊中的当家人。她远远看着，看着那个给她打了无数巴掌却最是心疼的弟子，心中凉凉地叹息。

厚积的浓云终于化作潇潇冷雨，洒在了人间，洒在了赵国。这一年的冬天常常下雨，似乎要积存足够的水好将整个赵国在某一天一举冻成一块坚冰。鱼姬蓦然立着，蓦然抬头。这一场雨，冰冷透骨，似再也不会暖了，似，再也不会晴了。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曲舞毕，她与那个男子仍旧默然相对。她立着，他坐着，两人都不再看对方一眼。

在她八岁的时候，做为小官吏的父亲被冤入狱，死于其中。她和母亲则被充为官奴发配到了大将军李奢府中。在那里，她们母女受尽苦楚，母亲更因为一手巧妙针线遭人妒怨，终在谗言之下受惨刑身亡。当时，倔强的她为了母亲冲撞李奢，那个脑满气粗的世袭将军即刻便要将她一剑砍杀。命悬一线之际，李府十五岁的小公子李牧禀了一言：不若将她投入舞榭坊。就这样，李牧的一句话救了她一条性命，也直接造就了她舞榭坊乃至以后的命运。

当年的李牧，便是如今为她吹箫的这个男子。李牧的母亲原是婢女，他在李府是孽子身份，平时寡言沉默，不自招辱。他为她而挺身的那一句话，足以成为她心中一生的珍惜与感激。

那天夜晚，李牧从屋脊上站起准备离去，鱼姬最后对他说了一句：

“浊海浮沉，待浪沙淘尽，公子必定丧身殒命。”

鱼姬所指的是李牧的父亲，李奢。李奢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什么好官，没做过什么好事，赵国尽人皆知。

“鱼姬良言，牧之铭记。”

他最后留下了这八个字。牧之，是他的字。

李牧因连坐被诛游街至舞榭坊的时候，鱼姬正因为平原君的关系脱离了舞榭坊而迈在了门口。那一天，她的一身衣装全如今日，一点都不曾改过。

她在门前久久伫望。他经过她的那一瞬，他们再一次对望在了一处。那一刻，鱼姬却在李牧眼中，看到了不可言喻的解脱和轻松。

冷雨，越下越大，街上空无一人。

鱼姬握紧了手中的钱囊，向前一步，迈进了雨幕之中。也就在同一时刻，一柄纸伞为她遮去了冰冷的冬雨。

嫣儿撑起了另一柄伞，遮在自己和荆楚的头上。鱼姬看了他们一眼，将手中的钱囊递给他们，顺手接过了荆楚手中为她遮挡风雨的伞。

接过伞来，她缓缓转身，立刻打算走开。

“鱼姐姐？”嫣儿看到她的举动，惊问了一声。

“你们，去百草堂。”只说了这一句，她便头也不回地迈步入了灰暗的重重雨幕之中。

嫣儿想跟上去，荆楚拉住了她，向她摇了摇头。

“她心情不好，让她去吧，我们先抓药。”他轻轻扬了扬手中的钱囊，嫣儿看着他，点了点头。

枯树人家，一切在夜雨中朦胧而孤清。夜色黑暗，除了近景，什么都是一片模糊。如此环境，鱼姬的心稍稍沉静。

身后，一名身着贵族服饰的中年男子悄然立着。他远远看着雨中那一抹落寞孤清的女子背影，心中一阵悲凉。他一个人撑着伞，身边没有一个从卒，谁也不会想到，平原君赵胜会以这样的状态出现在这个地方。

一年前，鱼姬在初次登台后一夜成名，随后无数达官显贵相继邀她入府演出。不知道因为什么，在韫藏玉替她为难的时候，她却应下了一个姓赵的大夫的邀约。而在她出府后几日，那个赵大夫便暴毙府中。赵府的人找上舞榭坊，欲锁鱼姬入官查办。百般混乱之时，平原君出面平息了事件，也算是救下了鱼姬。当然，他会出现在那里自然也是出于对鱼姬的仰慕。那一日，他便与鱼姬单独提出，愿虚室以待她入君侯府，鱼姬当面回绝。她当然知道平原君的府中坐镇的是怎样一位夫人。然而平原君毕竟是平原君，他没有迁怒任何人。最后还说愿作鱼姬的后盾免她受人欺凌。于是，从此无人再敢对她妄自邀约，她也因为这一层关系向韫藏玉提出她要离开舞榭坊，韫藏玉答应得很爽快。

说起来，这位平原君于鱼姬倒有些恩情，他的作为举止也不负“贤公子”之名。

不过这一次，他似乎并不是来安慰这位落寞孤独的佳人的。由他紧皱起的眉头便可看出。

在他不知是行是止，如何起齿的时候，鱼姬回过了身，与他正面相对。

“见过平原君。”鱼姬平静地说。

平原君一阵愕然，似乎仍不知道该如何诉说胸中的难言。

见到他面上愈发浓郁的难色，鱼姬缓步走近了他，最终在与他只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大王，因为这一仗而后悔吗？君侯，因为这一仗而长进了吗。”

平原君忽地低下了头去，面上的难色一部分化为了尴尬。

鱼姬轻轻一声冷笑，几乎不被察觉。她又回过了身，看着远方。

“平原君找鱼姬，是否有要事？”

“是，赵胜无能。秦王，欲让姑娘，前去秦国。”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这句话讲完，面上神色更加凝重。

鱼姬的余光猛然转向赵胜，却又立刻平静了下来。似乎这样一个消息，对于她来讲并不足以构成打击，也不能使她为难。

良久，良久，鱼姬伫立不动。平原君拱起手，向她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这一场雨，似真的不会停了，一直下，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