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旧巷斜晖(1 / 1)
半明,半昧。这是一个清幽而不昏暗的场所。四下里尽是参天巨木,只在她脚下的空间留一处空地,地上生满开了野花的青草。古木森森,苍翠如墨,标点着这个处所的年岁久远。究竟有多远,人类是不知道的,即使是她,说不定也已经忘却了。
她一身碧绿的纱绫罗裙,一领苍青色羽衣披在两袖之间,身姿之后。乌黑的青丝垂在肩背,头顶叠一层云髻,髻间是一顶翡翠玉冠,看上去分外端庄美丽。这样一位仙妃一般的人,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静饰在她额前由银链穿引束于发髻之间的那颗绿色宝石。似有生命一般,注视着天地万物,注视着这女子一双明眸看到的与看不到的一切。
她静静立在草丛之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那个方向。面前的不远处,两棵巨树之间,有一个由无数白色光芒凝结而成的球体。球体不透明,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她所目视的正是这个光球,从表情上看,似乎无限苦楚,无尽失落。无限的伤怀。
微微的,她低下了头,视线也从光球上移到了树根处。面容上,眼神里,一片落寞,一片荒凉。
“司国。”
不知名的远方忽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苍老、幽深,仿仿佛由地底发出的一般。“司国”,正是这女子的名字。她听到这样的声音并不惊讶,不转头,什么动作表情也没有。想来,她大概已经习惯这个声音了。
“不必担心,两年之后,迎回牡丹仙,沉默岛,便有救了。”
那个声音有气无力而又吐字清晰地说了这一句话。司国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立在那里,保持着原来的身姿,原来的神态。
司命,刀身上的玄黑色光芒逐渐耀眼。很明显,这冥界排名第二的神兵的力量正逐渐被激发,如今已是惊人了。刀柄之上,白皙的手因紧握的力度在手背上突起几道细细青筋。她的手,苍白得有些惨烈,一如她的面庞。
梁水玉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走上这样一条路,并在这样一条路上结束一生。此时的她横刀身前,伫立不动,而刀身上的光芒丝毫不减。忽的,她瞥见了刀身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那苍白而倦极了的面庞,曾经是叫梁水玉吧。那现在呢,现在叫什么,现在是谁,还是梁水玉吗?
那一个,曾叫梁水玉的女孩,竟也生了如此好看的容颜吗。那一直埋没在尘沙和风雨中的美丽,此刻,终于现身在了自己的眼中,这样近,自己却永远不能触及。怎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有时才是自己的手触碰不到的吗?或者即使碰到了也夹杂着陌生感的吗?真的如此,还是,这些所谓的属于一开始从根本上是不属于的?
毕竟也是个女孩子,十八岁的女孩子。正是青春芳华的时候,谁又能拒绝这样的红颜年少。即使面容与心再冰冷,对那美丽的容颜难道不一样时刻珍惜吗。如此,即使冰冷决绝如她,此刻竟也几分自赏起来,怔怔地注视着刀刃上自己苍白却美丽的年少容颜。然而看归看,赏归赏,她的脸上仍是没有表情。忽然间,一丝怅然闪过眼际,心里轻叹了一声。红颜又当如何,丽容又能怎样,从前的梁水玉不曾在意过这些,现在,以后,也不能为这个而狂热。更何况,以后,这两个字究竟还能有多久,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今天,便是那个约定好的朔日。今夜子时,她和她的一生,便要与这人世作永别了。
司命猛然垂下,她扶住了最近的一处墙角,低头喘息。执着司命的右手抵着心口处,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回震在那一处地方。她沉默忍耐,手心、额角渗出了细汗。每一次心痛,全身便跟着发热滚烫。虽然疼了一阵便会平息,但剧痛之时真如身处炼狱火海一般煎熬。
扶着墙的左手紧紧握成拳,越埋越深的脸因为深埋逐渐看不清了表情。但从左拳上扭曲的青筋看来,她在恨着什么。恨着什么呢?是恨这病吗?还是恨,为什么,妈妈和妹妹的遭遇及她们所受的痛楚?她在恨,为什么,人要生病。
墙角处,那一抹黑色的窈窕身影似乎并不神秘,反而很是凄凉,很是柔弱。
不知道,站在她身后远远看了这么久的江河,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你,还好吧。”
终于,那个伟岸英俊的男子走近了她,轻声地问了这一句。
那个从来不愿在任何人面前低头软弱的女孩迅疾回身,司命紧紧握在手间。不知道是心痛感真的消失了还是她强忍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苍白的面上还是一片惨白,只是她如玉的肌肤越发晶莹剔透,衬出五官如画一般,清秀脱尘。江河一时间竟看得痴了,怔了短短的片刻,仍立刻回到了它傲立四方的主人家的身份上。
“你,有事吗。”
她的声音微弱,并非有意为之,看来是刚刚那剧痛的结果。不知道,江河此生阅历过多少女子,如此坚强倔强的不知他是否是第一次见。
“无他,只是,今夜子时便是你去完成任务的期限了。我来问问你,是否还有什么事情记挂在心里想去完成。”他缓缓地说,并不看她。
听了他的话,梁水玉面色微微一沉,静默了片刻。
“我已经无牵无挂,哪里还有什么未成的事。”她淡淡地说,眼神撒落了一地。
“哦。”他轻声应了一声,倒有一丝失落感滑过脸际。“如此,我不打扰了,子时之前,过来易来殿,我送你去泰坦罗斯山。”他缓缓说完,仍不看她。
“等一下!”
“怎么了?”他回答得很快,望向她的眼神里似有一些期待。
“我,可以出去走走吗?”她望着他,看上去心情以及身体已经放松了下来,轻声问。
“你指哪里?”
“自然是,我来的地方。我只想去看一看,子时之前,一定回来易来殿。”
梁水玉一边说一边望着江河面无表情的脸,只见他微微垂眼,似在沉思。这位智商银行的老板,梁水玉一直都知道不是平常的人物。这些日子,她与他并无深交,但几面之间已大概了解他是一个处事果断、雷厉风行的人。这样一个人,想不成就一番事业估计都不容易。然而这样的人,为人处世又未免有些冷血无情,因此,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这样的人物究竟该如何剖析,梁水玉没有太大的兴趣,此刻她关心的只是他能给出的那一个决定,很简单的动作二选一:点头,或是摇头。
最后,江河还是将头轻轻点了点,随即转身大步而去,倒是十分潇洒。
梁水玉望着他逐渐远去消失的身影,微微低头,浅浅一笑。如月下暗香,如小池细波。
熟悉的巷陌,熟悉的静寂,熟悉的落日黄昏。
上一次来这里,她还帮着抓了个盗贼。盗,贼。突然觉得,如今这些拦路勒索、菜刀砍人、小偷小摸的贼的水平是越发不高了。古之大盗,莫若盗跖,极恶穷凶却盗亦有道。说起来,那不也是一位道行高深的前辈吗。他所做的事不过就两个字:反抗。如此而已。人类似乎被压迫了千万年,亦反抗了千万年,然而究竟什么压迫住了身心,又为什么一次一次的反抗都是徒劳呢?
想不明白。若是想明白了,“自由”二字便不会再被顶礼膜拜了。
想不明白也就罢了吧。若是从前,她的青春刚刚开始,肯定不会轻易放弃探索的信念,但如今,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对于她来讲,做好今夜的事比想通任何东西都有实际意义,毕竟,这件事关系到了人命。很多人的命。也许到了这种时候,有一些人便会明白,人之年寿并不全在久长,只要有意义,有价值,走到哪里停止其实在归宿感上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话,大概只能说给自己听了。
这寻常巷陌,寻常人家,过的是什么养的闲适生活呢。一直以来,她所追求的也只是这样一份宁静闲适的生活而已。当然,要和妈妈在一起,也要和妹妹在一起。这些,在没有实现之前便永远成为曾经的梦了。
脚下不停踱步,步子很缓,似不舍,似依恋,似永远也不想走到尽头。
斜阳远远地在西方逐渐沉寂,巷陌之中还残留的一道半道橘黄的颜色,美丽而温和。梁水玉忽而停下原本便很慢的脚步,平视着这巷陌四周的景致。这里在很多年前应是一个很热闹的场所,应当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古城。砖砖瓦瓦终于在岁月中剥落了青春,砌成了如今的斑痕累累、青苔蔓生的墙壁。墙壁之上,翠绿的一层爬山虎在金色夕阳下随风飘荡,使人顿生心怀开阔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