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祖孙同泪(1 / 1)
夜,越是黑暗的地方越是深邃,越是寒冷的时候越是漫长。
枯草丛生,怪木嶙峋,黑色与黑色交织纵横。毫无自由毫无空间的空间里,她觉得她变成了一只蝴蝶,在这处处蛛网步步荆棘的险境寸步难行。她横飞乱撞,终于伤痕一身。忽的,面前人影闪动,碧绿的衣襟飘逸回旋,隐隐还能闻到幽幽的花香。看不清来人的容颜,大致是个女子。她接近了自己,随即,面前闪过血光及无数人影,发自心底深处的恐惧感尽数涌出。挣扎,不断的挣扎,翅膀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痛楚与绝望,最后只还有无助的泪水,晶莹映衬下,终于由口中喷出一口血雾……
拼命的喘息。
汗珠从容颜上滴落,落在紧紧抓住被子握成拳头的手背上。
不止汗水,泪水也一并流着。
平日里秀美的长发如今披散在了腮边、额前,苍白的面容有几分狼狈。
胸中一阵沉闷,喉中一阵哽咽,随之而来的血腥味一闪而过,随即,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在,她姥姥的面前。
床铺上,雪白的缎子开出了朵朵桃花,在夜色的昏暗灯光下分外娇艳。嫦思君不再喘息了,汗不再出了,泪也不再流了,只是怔怔地坐在床上,坐在被子里,眼中一片死灰。唇边,淡淡的血痕如鲜红的快刀硬生生地在她姥姥的心间划下一道长长的深痕。
老人,亦显无力地坐在床沿,一点一点将女孩的头搂过轻轻倚在自己怀中。也许除此,她再也无法安慰这个苦命的外孙女儿了。
这里并不是嫦思君的别墅,只是偏远的一间普通小屋。屋内陈设极其简单,远不能与别墅中相比。放眼望去,仅有两张床一张桌子,别无他物。她们祖孙二人每夜住在这里,次日午间便有车来他们回别墅用餐,黄昏时再回到这里。这一举动自然怪异,但这是嫦思君的要求,没有人敢反对。至于小蝴蝶,则一个人留在别墅中,由吴伯、七婶以及所有佣人照料生活并督促学习。老人起初为小蝴蝶担心,可两个孙女儿都是一样的,嫦思君这边的事似乎更紧迫些,她也就答应了,小蝴蝶也没有说什么。
于是,一切按计划进行。
嫦思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夜的情形,足以说明一切。
而今夜的情形,那个别墅里的人全不知道。嫦思君不愿让他们知道。从半年之前,她第一次开始吐血的时候,她第一念想起的是妈妈,妈妈的家乡,妈妈家乡中她的妈妈。于是,她再一次回乡,而这一次,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姥姥,并将她接到了自己身边。
这一件事,她只是想告诉最亲的人知道,她只想告诉这一面不曾见的姥姥。这是一种本能吧,许是天性。
姥姥看着她的神情复杂难解,既不吃惊诧异,也不是漠不关心。眼眸深处,因岁月侵蚀而已浑浊不清的双瞳泛起一层清浅的水波。她老了,可眼泪仍是澄澈的。这一行泪,包含了千言万语,包含了所有道不出的苦痛,如剧毒的刺,深深扎根在心肌之中,已然十八年。
十八年了,竟然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前,或者,二十八年前,那一双曾环绕她膝边,能干又漂亮聪慧的女儿啊,现在,都在何方?死了吗,还是,还活着。宁愿要一个干脆的惨痛答案,也比这无尽折磨的苦等与疑虑要好得多。
已经被折磨了十八年的这个老人,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个虚弱的恍如心死仅仅十八岁的外孙女儿,心里的毒刺瞬间化作了毒锥,锥得整颗心,穿了。
不断地滴血。
不断地落泪。
“姥姥。”
嫦思君的喉已经沙哑,像经过了一日一夜的嘶吼,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你看看思君,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的头还轻靠在姥姥怀中,面前雪白缎被上的血污已经干了,颜色再不如初始鲜艳娇红,却更显一抹暗淡的冷艳。老人听了她的话,身影微微颤抖,连带着孙女儿的身躯也抖动了一下。
“姥姥,对不起。”她忽然抬起头,看着她的姥姥说。
“讲哪里话,傻丫头。”老人依旧一口浓厚乡音,但是并不影响她们交流。
“对不起,姥姥,思君自私了,让小蝴蝶离开了您。”她缓缓垂下了头,依旧依偎在姥姥怀中。
“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老人仍然淡淡的说。
“那么,妈妈和柳姨,也是一样的吗?”
嫦思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缓,神态安然,并不像是故意设计什么话题,只是老人听到了却整个身躯都是一怔,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半晌,老人沉默无言,对她怀中的女孩儿,也对于自己。
嫦思君静默良久,终于缓缓地离开了姥姥苍老而温暖的胸怀。缓缓地,她下了床,一步一步走到小屋仅有的窗子前,轻轻地推开窗子。
窗外,夜浓如墨,写在每一寸天地之间的角落,浓得半点也不含糊。如铁一般凝默的苍穹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是单纯的黑夜,简单而纯粹的黑夜。
“姥姥,您是不是并不奇怪我的状况啊。”嫦思君淡淡地望着夜空,面上尽是疲倦之意。
老人依旧坐在床沿,听了话抬头看她一眼又立刻垂下头去。她的手边,正是那一丛开在白色锦缎上已经凝冰的冷艳桃花。
听不到回音,嫦思君缓缓地转过了身。那一抹清瘦而娉婷的身影,远远看去,是那样孤单,落寞。她的唇上还残留着点点血迹,她看上去,真的就如她自己一开始所说的那样,衰竭得快要死了一般。
老人不敢再看她,不忍再看。
“这些,都是从半年前开始的。做梦,吐血,乃至一些,莫名其妙的怪异能力。姥姥,思君是很聪慧的,我很自然的想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大概是这世上最神秘的人物,安排妥当我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却不肯见我一面。他们若是不肯要我这个孩子,大可以丢掉我,使我自生自灭。没有爹妈要没有父母管的孩子,死了还干净。”
“不是的!”老人出乎意料地大声打断了她,“你不能这样想!”
嫦思君看着姥姥,姥姥也终于正视她。第一次,嫦思君觉得这个老人的心还未老,她一直在捍卫着什么,为了这个,她沉默,她忍苦,她怎么样都不肯放弃。
“姥姥,我求您了,思君想知道妈妈的事。”她深深地望着老人,满面恳求,满面期待。
“我只是知道,你,定然是不凡的。”老人又缓缓垂了头,终于淡淡地说。
“怎么说?”她追问。
“由你信不信姥姥吧,你父母的很多事,我也是不清楚的。十多年前,只突然来了几个看上去有头有脸的人物提亲,不止给你妈妈提,也给你柳姨提。她们两个都是很听话的,你外公死得早,这样的事她们肯定是听我的。你妈妈和你柳姨,在枣林村哪个不知道呢,生得好看不说,贤惠,文静,孝顺,善良。什么都好,就是,好像天生不是庄稼人的命一样,她们两个的身子都柔弱得很。我当时就想,这两个女孩,难道也随便找两个庄稼汉过一辈子吗?她们两个吃得下种地的苦吗?正愁着呢,提亲的人上门了。虽说都不认得吧,但是他们的情况都有很多证明,村里有些读过书的人也都认可的。兴许真的是她们的名声传出去了,又或者是老天不忍心两个丫头干粗活吃苦,这才有这样的安排吧。我当时一心为她们好,也就在考虑成熟后应下来了。也没过多少日子,两个女孩就一起嫁出去了,坐上了花车,一起嫁出了村子。当时,你柳姨二十一岁,比你妈妈大一岁。听说,你妈妈是嫁到了城里,你爸爸很有钱,很好的一个青年。你柳姨嫁到了高庄,丈夫是大学教授。她们都嫁得不错,只不过,你妈妈后来,就毫无音讯,而你柳姨她……”
“在小蝴蝶出生的那天变成了蝴蝶。”她接过老人的话,平静地说。一双眸子凝视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你信吗?”老人望着她,问。
“若在半年之前,我一定不信。如今,我自己都这样了,由得我不信吗。”
“蝴蝶?有什么关系?”
嫦思君将眼神转回来,与姥姥四目相接,对望在了一处。
“我也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便不会这么害怕了。”
老人又沉默了,微微低下了头去。嫦思君的情况她刚刚是亲眼看在眼中,此时此刻,老人家心底不知名处,一道血痕蔓延而去。
“你找我们其实是想从阿絮身上知道点什么,这样的话,在村里也可以……”
老人的话戛然止住,因为有人轻声地跪在她的面前,跪着那人的一双手正握着自己的手,冰凉中透着丝丝温热的暖意。老人怔怔地看着眼下这个少女,目不转睛。这些日子以来,她何尝敢这样仔细看看这个女孩,不为别的,她与嫦絮太像,面容神色,眉目之间流转的万千情绪,俨然正是当年老人那个悲天悯人、温柔善良而略带伤感情怀的小女儿。这些年,这个枯柴一般的黧黑老妇,痛失少子,两个爱女杳无音讯,唯一在身边的大儿子又,那般不成气候。她心中的苦楚,有谁知道呢。有谁,能够明白。
如今,突然看到了这样一个女孩,与自己有着血亲之缘的外孙女儿,单薄的身影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她心中如何不苦,如何不痛,如何不在心酸之下泪流满面。
紧紧地,她将女孩搂在怀中低低而泣。她的身子也从床沿滑到了地面,与嫦思君跪坐在了一起。
“姥姥……思君就是想有个亲人在身边,想姥姥在身边。我不惧死,但是,我不想不明不白的就……至少,我和姥姥和小蝴蝶要在一起。能不能找到真相在您来到我身边之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思君只想跟姥姥在一起,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在老人怀中,她的情绪逐渐平复,言语间泛起淡淡的笑意。
“好,好,姥姥在你身边……”老人只轻轻答了这一句,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对了姥姥,”嫦思君突然仰起头看着姥姥,泪痕还未干去的脸上竟显露出几分乖张的表情,“您当时好像连爸爸和姨丈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答应嫁女儿了呢?”
老人听了,微微一笑,轻轻地摇起头来。
“许是外婆老糊涂了吧,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答应了,真是……”
“胡说,姥姥才不老,才不糊涂呢。当初亲事如果不成,哪里会有思君在?”她冲着姥姥调皮微笑,说。
“没有这样好看的你,也没有小蝴蝶。”老人似突然想通了,长吁了一声,说。
“嗯,没有她,也没有……”
后来的话她说得很轻声,姥姥耳朵不灵便都没听清。只见她低着头,脸颊上如孟春雨后新开的桃花,绽出一片红云。夜色深沉,灯火昏暗,姥姥没有看出她的这微小异变,也不会想到她心里深深记忆的那两个字:罗海。终究是少女心性,想到他,她还是情不自禁,还是,满面红霞。说到他,他现在又在何方,他去寻找那变作一只蝴蝶的母亲,会有结果吗。
夜,更深。祖孙二人终于心神平静,一起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