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1 / 1)
灰衣人又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我已经是个老人了。”
这句话说的没有来由,似对段若水说,也似乎在自言自语。
开创事业本是难事,需要钱财,需要人力。唯一可用的屏下五仙死了,寒姑当年藏起的大笔钱财,也随着她的死,如烟云般消失。
何况,开创事业最需要时间,灰衣人已经是个老人了,无法再经历从无到有的过程。
他似乎在叹息。
叹息之声还没落下,人已消失在夜色中。
陆依琦道:“他不杀我们了?”
段若水叹一口气,道:“他为何要杀我们?”
陆依琦一怔,没有想过那灰衣人杀人还需要理由。道:“他不报仇了?”
段若水道:“人死不能复生,在有些人心中,利益高于仇恨。他让我欠他一条命,这不是更好?”
欠了人情,日后便要还,这是江湖规矩。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守规矩的人,都不允许存在。
尤其是段若水这种人,他不会,也不能不守规矩。
陆依琦点点头,听明白了段若水的意思。她本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只是自来不喜欢把心思放在人与人之间而已。
“你看我们怎么把他们埋葬了。”
“好。”段若水应一声,却没有动。
陆依琦见他这般,问道:“怎么了?”
她对血雾楼,不像段若水,务要除之而后快,只觉得屏下五仙个个出尘脱俗,性情纯真,皆为可交之人。
段若水微微一笑,道:“稍等片刻。”
陆依琦有些担心段若水,拉住他的手,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段若水用力抓住她的手,道:“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自识得我以来,三番五次遭遇惊吓。”
若非灰衣人忽然离去,两人已双双命丧黄泉。
面对死亡,无能为力的感觉,着实令她有些后怕。
陆依琦依靠在段若水怀中,道:“便是十次八次,十年二十年,只要有你在,我相信你都有法子逢凶化吉。那日面对千军万马,你都能从容自如。我知道,你从来不曾尽全力。”
段若水却忽然退开两步,不让她依靠。
陆依琦吃了一惊,却见段若水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
这时,一个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们不会走。”
陆依琦又是一惊,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
一个人跳了起来,笑道:“卜算子牛鼻子坏事,我正想抓陆依琦的把柄,好取笑他。”依稀看到这人正是甘草子,最先说话的竟是卜算子。
陆依琦脸上一红,若非段若水警觉,日后怎么见人。
可她已顾不上害羞,唯有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死而复生。
待不见老和尚、寒姑、江儿水纷纷站立起来,陆依琦这才又惊又喜,兴奋地搂住段若水的肩膀,又飞身过去拉住江儿水的手。
甘草子正待兴冲冲的开口,卜算子忽然咳嗽一声。
甘草子顿时住口,几人面露尴尬之色。
人人醒悟,屏下五仙的关系已不同往昔。
两个时辰之前,他们还一同月下品茶,相谈甚欢。可此时,段若水还是段若水,陆依琦也还是陆依琦,屏下五仙却已不是两个时辰之前的屏下五仙。
段若水笑了,缓缓说道:“我知道,我的朋友不会以死的方式赎罪。”
屏下五仙沉默了,没有人出声。
陆依琦用力拉着寒姑和江儿水的手,努力用她的眼神安慰、鼓舞她们,可她们故意避开她的眼睛。
不见老和尚颤声说道:“你还当我们是朋友?”
十年来,段若水代表着武林正义,若段若水当真肯宽恕他们,便是即刻就死,也可含笑九泉了。
段若水笑道:“我想以朋友的身份求你一件事。”
不见和尚在听。
段若水缓缓说道:“我求你日后不要上山刻经书了。”
不见老和尚一怔,卜算子闻言猛地大喜,不顾仪态,扑过来一把抱住段若水。
便是刻下千卷佛经,也非弥补往日罪过之道。
如何赎罪,他们已决定。
段若水显然猜到了他们的决定。
真的朋友,不在于一句“原谅”,而贵在能够正视他们的往昔,信任他们、支持他们去弥补罪过。
不见老和尚潸然泪下。
甘草子推开卜算子,抢过段若水,笑道:“好极,好极,我给你泡茶喝。”又对陆依琦笑道:“你不想问,我们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么?”
陆依琦笑道;“正想问。”
甘草子哈哈笑道:“有毒药便有解药,再厉害的毒药,只要先服了解药,都没事。只是需当毒药先发作,解药才生效。当真要先死了,才能复生,否则怎能瞒得过他。饶他精似鬼,也想不到我们十多年来,无时不将毒药和解药一同嵌在牙缝里。”
十多年来,无时不将毒药和解药嵌在牙缝里,这事做起来绝非如甘草子说般轻巧。
段若水正色道:“只是我已不能插手江湖的事,虽有心,却不得已袖手旁观。但我可设法为你们借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事我相信还能办到。”
“借兵?”
屏下五仙不是灰衣人的对手,今夜已见。
血雾楼是他们所创立,便该由他们亲手去毁灭了它,这便是他们的决定。
即便失败了,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至少不是带着无边的痛苦离去。
悲壮,也许能赢得别人的原谅,也许也能让自己解脱。
段若水肯出手帮忙,为他们带来希望。
虽然段若水只说“借兵”二字而已,可他们信任段若水。
此时,屏下五仙唯有心存感激,任何言语都不能表述这种朋友之间的感激。
陆依琦忽然说道:“那人会不会回来?”
做大事的人,都很细心,难保他会不会回来查看屏下五仙是否真的已死。
段若水笑道:“他不会。”
陆依琦这才放下心来。
段若水又道:“他若回来,便等于告诉我他在撒谎。”
陆依琦奇道:“他何时撒谎了?”
段若水道:“你可记得,他不止一次暗示我们,血雾楼已然灭亡。离去之前,又说了一句‘我已是老人了’,便是要让我认为他将不会有作为。可我知道,他绝对在撒谎。”
灰衣人离去之前说了什么,五人不曾听到。
段若水微微一笑,道:“不难看出,这人十分自负,自负的人绝不会在他的对手面前坦言自己的失败,除非他是故意这么说。何况,即便醒悟到这个漏洞,又会担心我在此布下陷阱,怎会回来。”
寒姑对陆依琦道:“这里再也不能住了,依琦,我们几个跟着你们走,好不?”
陆依琦喜道:“好呀。”
寒姑笑道:“你不担心江儿水会抢了他?”
陆依琦顿时满脸通红,道:“你也取笑我。”
江儿水也道:“他和我的名字都有个水字,当真是缘分。”
陆依琦羞赧得无奈,附到寒姑耳边,轻声说:“除了我,谁都不可能得到他。”
寒姑掩口直笑,江儿水忙问道:“她说了甚么?”
寒姑摆手笑道:“佛曰,不可云。”
陆依琦说道:“你小妹一定会等着你吗?”
段若水笑道:“她一定在等,而且已经帮我们把家打理好。”
陆依琦道:“她不会是已经等了大半年了吧。”
段若水道:“绝对不会,应该是过了年就到了。”又笑道:“她才不会那么笨,其实段家的人都很了解我。”
陆依琦笑了,她很想见到段若水时常提到的小妹。
“苏州真美。”陆依琦自马车内往外看,由衷说道。若无千年沉淀,若非千年繁荣,无法缔造这种醉人的美。正如段若水所言,内功需要积累才能达到无比的浑厚,一个绝顶高手,无需用眼睛看,也可以感觉他的深厚。真的美,也如内功一般,需要时间的积累。只不过内功只需十年、几十年便有大成,风景的美则需要上千年或几千年。
段若水笑道:“这是苏州最动人的时候。”
陆依琦道:“你故意的?”
“故意?”
陆依琦道:“让我第一次见到苏州,便在它最美的时候。”
段若水一笑,道:“对于风景,你眼界太高。”
陆依琦嫣然一笑。
有时候,笑是承认的一种方式。
段若水道:“对于人,则不敢苟同。”
陆依琦轻轻一笑,道:“对于人,我的眼界更高出十倍。”
段家在苏州的庄园,是段若水为段家置下的产业。当年段若水曾说,待得清闲时,在此了却余生,也是莫大幸事。不料当年的一句感叹,如今已成现实。只是这份清闲,来得不如想象之中。
“大少爷回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见了段若水,陡然欣喜欢呼,瞬即目现伤悲。
段若水知他心意,含笑道:“陈伯,这些年身子还好么?这位是陆姑娘。”
陈伯忍过伤悲之情,继而满面欢喜,道:“见过陆姑娘,老头子什么都好,有劳大少爷挂心。此时能见到陆姑娘,更好。”似乎比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媳妇时候还要开心。
陆依琦答礼,道:“陈伯。”她见段若水先为陈伯介绍自己,想到段家甚为神秘,家中之人,人人大有来历。又见陈伯虽年事已高,行动依然敏捷,不亚于少年,是以答礼丝毫不敢怠慢。
才进得前门,一个穿戴古灵精怪的少女急速奔了出来。
陆依琦只道便是段若水的小妹段若静,那少女却飞快过来,一手抓住陆依琦的腰间,陆依琦跳起来失声尖叫,全身麻软,又禁不住吃吃失笑。
深知陆依琦这个弱点的,唯有李小玉。
“你怎么这时才到。”
陆依琦吃了一惊,这才看清这少女竟真的是李小玉。
“你怎么在这?”陆依琦本拟见到段若静,不料忽然冒出来个李小玉,如何能不吃惊。她大半年来只见过段若水的朋友,不曾见过她认识的人,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何况她认识的人本不多。
李小玉瞪着她,道:“等了你好久。”
李小玉身后不远处,一人看去年岁不大,却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正笑嘻嘻的抱手而立。陆依琦心念一转,猜到此人必是与李小玉有婚约的段若威,是他把李小玉带来苏州的。
那人便是段若威。
段若威恭恭敬敬地笑着喊道:“大哥,嫂子。”
陆依琦脸上一红,段若威初次见面称她一声嫂子,她心里甚是欢喜,只是这个段若威未免太大声了些。
李小玉回头斥道:“你乱叫甚么。”
段若威摊开手,对段若水一笑。
李小玉不理兄弟俩人,拖起陆依琦便往里走,陆依琦无奈,只能跟着她。
进了一个房间,李小玉用力甩上房门,劈头盖脸的骂陆依琦:“你个小疯子,一声不吭的便跑去找段若水。”
陆依琦道:“很多人知道了么?”
李小玉摇头,道:“如今只有姑丈、我和段若威知道你跟了段若水。你放心,知道段若水退隐苏州的人也不多,那些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不会透露他的下落的。”
陆依琦似乎松了一口气。
李小玉又道:“那时我本想找段家的人去闹,把你要回来的。还好段若威拦住了我,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讲,说道若为他人知晓,反会害死你。不然此时已天下皆知了。我说什么也想不到你真敢发疯、这般冲动,想到那个段若水落难可怜,心痛了,便跟他走了。”
陆依琦道:“女人也许一辈子只冲动一次,便足够了。”又笑道:“若非如此,我又怎能亲历他的精彩传奇,那种切身的感受是永远也不能想象得到的。”
李小玉几乎要用眼睛吃了陆依琦的双眼,道:“总爱说几句似乎很有道理的话,难怪要找个老男人。段若水有什么好,平时说说到也罢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要知他又老,有是个病秧子,你这辈子怎么过啊。”
陆依琦脸上一红,她们俩人自小在一块,自然明白她的心意,道:“还好吧。”
李小玉只是叹气摇头,有几分气急败坏。
陆依琦这才嗔道:“你怎么说到这些事了。”
李小玉道:“还不是为了你好。”
陆依琦却忽然笑了。
李小玉道:“你笑什么?”
陆依琦道:“你不也是跟着他到处跑么?”
李小玉顿时醒悟,想看傻子一般看着陆依琦,说道:“我和段若威是有婚约的。”
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陆依琦也拿她没有办法,含笑说道:“你要嫁人了,我未曾跟你说恭喜呢,那时对假李小玉讲过好几句,真的却一直没说。”
李小玉一副苦笑的模样,道:“同喜吧。”又道:“自来打架、闹事你都是躲在最后,抢段若水时候,倒这般心急,没看出他有什么好。”
陆依琦笑道:“我听说他们段家的人都很有趣,好相处,你嫁过去之后,一定很好玩。”
李小玉道:“这些年,段家的人越来越与世隔绝,若非江湖中有甚么大事,一年到头没几个人出来。便是去年洛阳这么大的事,才出来那么五个人。我嫁过去之后,这种好事哪能轮到我,倒不如先在外面玩几年。段家不许段若水回去了,到时我们也不回段家,便在苏州陪你,你说好不?”
陆依琦笑道:“如何不好?”
李小玉也喜道:“我们发过誓的,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陆依琦看着李小玉的眼睛,说道:“他看人真准。”
李小玉一怔,道:“你说段若水?”
陆依琦点头,笑道:“他一眼便准你们俩人是绝配。”
李小玉道:“我说段若水看人的功夫比他的武功还要差,为何就看不出他自己半点都配不上你。”
陆依琦锤了李小玉一下,道:“你便少骂他几句了,要知江湖上没有人敢骂他的。”
李小玉认真的说道:“并非性情相同才配,段若威和我其实并不一样。他貌似爱胡闹,心里却冷静沉着,也是个要做正经事的人,不像我们胡闹。只不过,他需要有我在,才开心得起来,这般才能是合配。”
陆依琦抿嘴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道:“相合相异相容,也许段若水和我也是这般,才如此融和。”
这时,段若威洪钟般的声音传来:“大哥大嫂车马劳顿,有甚话你让他们歇息之后再说。”
李小玉大声叫道:“那是你的大哥,你的大嫂。”
陆依琦低声笑她,说道:“没点模样。”
出得来,段若威道:“大嫂一来到,你便拉她说私房话,小妹要怪你了。”
李小玉道:“小妹只会怪你。”
段若威笑嘻嘻道:“这么久不出来,说了什么了?”
李小玉笑道:“说她和你大哥是绝配。”
段若威哈哈大笑。
只见一位女子挽着段若水的手臂依在他身上,十八九岁年纪,双眼迷蒙,尤为可爱。
两人目光相接之时,不约而同心中一紧。
一个心道,那本是我的位置,却依着另一女子。
一人忽然醒悟,这手臂肩膀已属眼前女子。
旋即,心中一齐心中尴尬失笑。
陆依琦心道:“想必这便是段若水口中的小妹段若静了。”
李小玉哈哈笑道:“小妹,这便是你的大嫂了,是不是比你还要漂亮?你大哥福分不小。”
段若静这才笑道:“听五嫂说了许多,今日才见到。”轻轻放开段若水的手臂,缓步走过来拉住陆依琦,仔细端详,道:“待我回去跟老太太说了,定开心得不得了。”
陆依琦含笑让她端详,少有这般落落大方,也说道:“难怪时常念到你。”
段小妹嫣然道:“那是自然。”
陆依琦微微笑,道:“与他初见时,开口不曾说上两句话,便说到你。”
段小妹似乎想象得到当时情形,回首笑道:“我道大哥向来多智,原来见到心仪的女子时,也要借小妹的名堂说事。”
段若水与段若威一笑,三个女子如今遇到一起,他们兄弟俩人唯有在旁静候。
老管家陈伯进来对段若水说道:“大少爷,朱老板赶到了。”
段小妹对段若水道:“你去见他吧,我陪大嫂聊聊。”
段若水对陆依琦微微一笑。
李小玉咕哝道“便一老男人。”声音比蚊子还小,陆依琦却听到了,在她的手臂上狠狠的掐了一下。
只有愚蠢的男人才会逗留在女人堆里,段若威自然不是愚蠢的人,快步跟随在段若水身后。未出厅堂,段若威已大声叫道:“朱老板,这次把老板娘带来了么?”
老板,大多都长得老板的模样。
朱老板姓朱名老板,虽仅名叫老板,也是老板,长相衣着自然不会例外。
此时的朱老板却在昏头大睡,倒在一掌太师椅上。
朱老板无疑是苏州城内最有名的人。
因为自从此人在苏州城出现,短短几年间,已经成为苏州城内最有钱的人。
更重要的是,据说朱老板的老板娘美得足让任何男人为之动心,只是没有人见过。
老板若很有钱,又有个很漂亮的老板娘,无论白天或晚上,都会很累。
看来朱老板的确是太累了。
无论是谁,若喝了三坛花雕之后又喝了两坛女儿红,都会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一动都不能动,见到凳子便能睡着。
段若水笑了,道:“朱老板还是老样子。”
陈伯笑道:“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段若水无疑是很有耐性的人,他可以坐在一旁,一直等到朱老板酒醒。陈伯耐性也不错,一个人年纪一大把的时候,耐性总能比别人好。
可段若威却等不得,卷起袖子,提来一通水,哇啦啦从头冲下。
朱老板这才醒来,醉眼看看四周,道:“却是到了。”
陈伯埋怨道:“你醉酒骑快马的本事,连大少爷也佩服得紧。只是明知大少爷近日便到,也不节制,只盼莫要误事才好。”
段若威笑道:“看来这人自诩庞士元,非要醉酒百日,方才理事。朱老板怎么从来不让老板娘见人呢?我大哥到了,也不带来吗,莫非老板娘当真见不得人?”
朱老板道:“老板娘通常都比较懒。”
几人尽皆大笑。
朱老板又道:“老板娘嫁给了很能赚钱的老板之后,便会变得甚么都懒得做,只会花钱。”
段若威问道:“你的老板娘也是这样?”
朱老板道:“老板娘如今连钱都懒得去花了,何况见人。”
老板娘的确很懒,至少已经三个月没有踏出房门一步,甚至已经一个月不曾梳妆打扮。
即便如此,老板娘依然是世上最漂亮的老板娘。
丰满的身段,饱满而高耸的胸部,呼之欲出,修长而结实的大腿,足可勾起任何男人的欲望,勾魂的双眼,桃花一般的脸庞,便如熟透了的水蜜桃。
一个婢女推门进房,这婢女相貌很不错。可与老板娘一比,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而已。
婢女说道:“夫人,老爷今日在稻花村喝了三坛花雕,又到十里酒楼喝了两坛女儿红。”
老板娘“嗯”了一声,老板喝酒若少了才是怪事。
婢女又道:“第三坛女儿红才开盖,有个人跟老爷说了句话。”
老板娘又“嗯”一声,老板喝酒的时候,若没有人跟他说话,那才是怪事。
婢女笑道:“然后跳上一匹马走了。今天老爷真怪,从来没见过他酒开了盖,没喝完酒走的。”
这的确是怪事。
老板娘却似乎丝毫不觉得奇怪,淡淡的说道:“知道了。小香,你将桌面上左边第一本、第三本账本,右边第二本、第三本账本,送到胥口给老爷,老爷去了山庄。”
小香笑问道:“夫人怎么知道老爷去了山庄?”
老板娘道:“因为他是老板,我是老板娘。”
小香将账本送到位于胥口的山庄时,几人已在议事厅,朱老板的酒已经醒了一半。
段若威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老板娶了很能赚钱的老板娘之后,就变得很懒,每日只管喝酒。”
朱老板正头痛,喝酒之时很愉快,酒醒之时,却头痛得要命,每个喝酒的人都有这种痛苦。可朱老板这种每日喝醉的人,都有应付头痛得好法子。朱老板的法子是找人说话,只是通常没有人愿意和醉酒之人说话。
段若水专心看着老板娘送来的账本,段若威却没事做。
朱老板说道:“段公子住苏州了,只可惜他只喝茶,不能和我喝酒,真是遗憾。”
段若威道:“我陪你喝酒如何?”
朱老板欢喜道:“既然如此,赶紧换个喝酒的地方。等段公子看完了账本,恐怕我也没功夫喝酒了。”
段若水抬起头来,笑道:“不至于,有言道,树大招风,钱挣太多了并非好事,尤其是我。”
朱老板故作神秘,说道:“你可知我藏了不少好酒在这庄子里。”
段若水奇道:“这是何意?莫非老板要与我一醉?”
朱老板笑道:“老板娘很能赚钱,所以老板每日十坛酒,绝不可少。段公子更能赚钱,因此将来的段夫人自然也是每日十坛,未雨绸缪而已。”
段若水失笑道:“还有这等道理。”
段若威笑道;“恐怕要令你失望了,你藏有多少,我陪你喝光便是了。”
朱老板喝酒很快,段若威比他喝得更快,等他醉眼惺忪之时,才发觉朱老板的酒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喝的快,自然也醉得快,才喝一个时辰,段若威已钻到桌子底下。
朱老板不见了段若威,“咦”道:“人呢?跑了?”
桌子底下传来段若威断断续续的声音:“狗熊才跑,我只不过喝太撑了,躺床上歇会。”
朱老板哈哈大笑,道:“我记得这里是厨房,厨房怎会有床。老弟,看来你是醉了。”
这是朱老板的聪明之处,把喝酒的地方选在厨房。男人喝酒最忌半途被女人阻拦,他的老板娘鞭长莫及,可段若威未过门的妻子恰好也在庄上。君子远离庖厨,何况淑女,女人怎会到厨房来找人。
喝酒的人都不会承认自己醉了,段若威自然也不会。
朱老板过来想拉段若威起来,却一不小心摔一跤,结结实实摔到段若威身上。
段若威也哈哈大笑道:“朱老板,看来你也醉了。”
朱老板想爬起来,却摇晃一下,又摔到于地。只好勉强坐在地上,脑袋搭到胸前,闭着眼睛说道:“老弟啊,段公子先天体弱,如今身子还好吗?”
段若威道:“我大哥这些年是越见好转。”
朱老板道:“恐怕未必吧,他这些年用脑过度,会伤元气的。”朱老板似乎在叹气,也似乎在呼噜。
段若威道:“好个朱老板,你喝醉了酒便要咒我大哥是么。”他本想大声叫,可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半句话几不可闻。
“段公子不容易啊。”朱老板拍拍段若威的肩膀说道,本该轻轻拍,只是醉酒之后手脚不知轻重,拍变成了打,还有两掌打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这么仔细的看我那老板娘送来的账本,这说明什么?”朱老板断断续续说道,“那几本不是记账的账本,而是做生意的筹划,老板娘的筹划,他本不会去看的。老板娘送账本来,也不是让段公子参谋首肯,只是不自量力,想和他较劲而已。”
朱老板倒在段若威身上,也不知段若威是否能听到,说道:“听陈伯说,段公子带回来的那位姑娘是个斯文人。唉,他却看了老板娘的账本,唉,还仔细看,我怕他是想出大手笔,挣更多的钱,留给那位姑娘。”
朱老板自己都不记得是否听到他说的话。
段若威醒来时,头痛得要裂开一般,挣开眼睛看到李小玉。于是笑道:“原来喝醉酒这么难受。”
李小玉笑盈盈的看着他,道:“你知道你睡了几天么?”
段若威心里喊一声“糟糕”,料想不会只是一天,嘴上却笑道:“原来天大亮了。”
李小玉狠狠的一拳打向他的胸膛,段若威早料有此一着,伸手接住了她的手腕。
李小玉道:“算是清醒了,睡了三天了。”
段若威也吓了一跳,道:“朱老板醒了么?”
李小玉道:“你比朱老板差远了,他第二天便走了。”
段若威苦笑道:“厉害,厉害。”
段若威、李小玉、段若静相继离去之后,少了份热闹,却更添宁静。
山庄虽大,不显奢华,反是处处恬静、淡泊。本是段若水所建造,更得段若静精心打理过,深合陆依琦之意。何况苏州本乃天上人间,无华山之秀,洛阳之繁华,舒心养性,远非他处可比。
陆依琦每日与段若水种些平凡花草,吟些诗句,谈些音律。闲时驱车远行,于风光适宜处搭草结庐,入夜才归。月色明朗微风徐徐之时,泛舟湖面,或作渔翁垂钓,或对水抚琴,神仙眷侣莫过于此。
如此两月有余,一日夜里,陆依琦忽然想念父母家人,许久不见,怕父母担心。
段若水忽然一笑,道:“陆掌门豁达之人,定会来看你的。你剑法轻功这般高强,陆掌门、陆夫人怎会担心。”
陆依琦被他说得好笑,道:“多承夸奖,听闻昔日江湖中人得段若水一赞,视为一生荣幸。如此看来,我父女俩人都该荣幸之至。”
段若水笑道:“岂敢岂敢。”
陆依琦道:“你写信给定边侯了么?”
段若水奇道:“为何写信给他?”
陆依琦道:“那日你不是应承为屏下五仙,为他们借兵么?”
段若水笑了笑,道:“借兵,也非定要找定边侯。你怎么也关心这等事了。”
陆依琦道:“我只是担心他们,那个血雾楼的人太厉害了。”陆依琦此时想起,依然有些后怕,若非那人忽然改变主意,俩人哪能活过那晚。
段若水道:“他们也很厉害。”
陆依琦道:“莫非你已经暗地里帮了他们了?”
段若水一笑,道:“也许吧。”
陆依琦抚摸着他的额头,道:“我知道你脑中装还着许多许多东西。”
段若水道:“的确不少。”
陆依琦笑道:“我本不是好奇的人,可你却处处令我好奇。你是个很奇怪的人,从前觉得你鬼神莫测,在你身边之后,更觉得你是迷一般的人。明明你就在眼前,却不知你做了多少事。”
段若水笑道:“得陆姑娘一赞,段某荣幸之至。”
陆依琦道:“初到苏州时,我曾担心还江湖俗事找上你,如今为你欢喜,终于得安宁了。”
陆依琦忽然听到衣物破空的声音,脸色微微一变。
段若水不出声,疑惑的看着她。
陆依琦取过长剑,跳窗而出,飞身跳上屋顶。
已见一老妇人手柱拐杖,老态龙钟,颤巍巍立于屋梁,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陆依琦不及询问,老妇人以拐作剑,画出几朵剑花,刺向陆依琦。
陆依琦挥剑抵挡,问道:“前辈何人,来意若何?”手中长剑丝毫不减慢。
老妇人却不答她。
陆依琦挡了三招,才回得一招,却又被老妇人轻易化解。深知来人武功远胜于己,看她虽老态龙钟,出手敏捷,招式更是精妙,显然是从容自若,游刃有余。
俩人瞬间已交手七八招,老妇人一连换了七八种剑法,几令陆依琦眼花缭乱。
老妇人拐杖快捷无比直取中路,陆依琦不得已轻身避开。那老妇人却不追击,翻身落地,已跳入房中。陆依琦待收定身行,已见老妇人提着段若水出来,施展轻功离去。
眼见落入老妇人手中,陆依琦大惊失色,才说道终于得安宁,哪知话语未落,便生了这等事。心中转了许多念头,来人是何人,为何要掳走段若水,此人如何知道段若水隐居苏州,寻上门来。不及细想,施展轻功追去。若失了老妇人踪影,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陆依琦习得潇湘玉箫一派轻功,功力虽浅,已甚了得,连段若水也曾惊叹,老妇人的轻功却也比陆依琦高出许多,只是手中多了个人,耽误脚力。两人前后相距十余丈,老妇人脱身不了,陆依琦也追赶不上。陆依琦心中焦急,甚至有些自怨,闲时为何不多问段若水一些江湖之事,起码此时能猜到来人是谁,不至于束手无策。
两人一前一后,若即若离,速度都快,转眼间便见湖面开阔,已到太湖边上。
老妇人跳上一艘小船,将段若水丢入船舱,提橹一点岸边,小船便已荡出几丈远。段若水如一滩烂泥般倒在船舱,显然被点了穴道,只是不知神智是否还清醒。老妇人既然要带走段若水,至少可以肯定他还活着,没有人会对段若水的尸体感兴趣。
陆依琦瞬即赶到水边,不敢怠慢,提一口真气跃起,长剑连使七招虚招,化成一片剑光,要逼开老妇人抢上船去。情知老妇人武功远高于己,水性便不必说了,若被她去远,便毫无办法了。
那老妇人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举,右手拐杖才刺破陆依琦的剑光,左手长橹已至。陆依琦无奈长剑格挡,老妇人内力深厚,陆依琦被震得手腕发麻,长剑几乎脱手。只好借老妇人一击之力,飞身跳回岸上。她水性不佳,若落入水中,唯有任人宰割。
这一击一回,老妇人已在十余丈之外。
陆依琦轻功再好,也无法一跃十余丈,何况即便也只能是为老妇人击落水中。心念急转之际,朗声说道:“老前辈似无恶意,到底意欲何为?但盼告知。”这时想到,段若水已落入她手中,自己绝非她对手,那老妇人若当真要为难段若水,怎会留下她做活口。若她段若水被擒的消息传出,莫说武林白道无数高手出动,便仅段家倾力而来,任谁也吃不消。
陆依琦本心思敏捷,只是少遇风浪,一时心急,这时才想到。
那老妇人哈哈大笑,远远说道:“你若赶得上来,我将段若水还你。”
陆依琦道:“只盼前辈乃信人。”
说话之时,老妇人又慢悠悠的将小船划出几丈。
湖边停泊不少渔船,陆依琦运起掌力,疾速连拍,瞬间拍断一艘小渔船的龙骨,渔船顿时散架,分成十余片木板。
木板纷纷射出,落入湖面,每片相隔两三丈,往湖中延伸,恰似搭了一道浮桥。
陆依琦施展轻功,脚点木板,跳跃起落。
待踏上最后一片木板时,与老妇人的小船相隔十余丈,陆依琦收住身形,脚踏木板,挥橹拨水,飞快向前。老妇人内力远较她深,小船也划得飞快。可小船那及得木板轻便,划出一里多便已追上。
老妇人此时也不急于划走,反是弃橹驻船,颤巍巍立于船尾,笑盈盈的看着陆依琦。
陆依琦离她两三丈远,便收住去势。潇湘玉箫一派轻功本讲究气度从容,挥洒自若,她这般静立湖面,恰如仙子临波。
陆依琦道:“老前辈。”
老妇人哈哈大笑,道:“我便把段若水给你,你的木板也承不起他。”
陆依琦明知此理,却又武功不及无法抢上船去,道:“敢问前辈此行是何用意?”
老妇人不答,却笑道:“老身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陆依琦情知此时焦急也无济于事,说道:“晚辈恭听。”
老妇人道:“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乃携西子。此句你可曾听过?”
陆依琦静静的点头,出自苏东坡的《水龙吟》。
老妇人又道:“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陆依琦道:“此句出自杜牧《杜娘诗》。”
老妇人道:“五湖者,太湖旧名也。昔年范蠡携西子,泛舟五湖,做神仙眷侣,岁月已过两千年,却越发令后人为之陶醉,如此美好的故事,仿佛便在眼前。”
老妇人虽年事已高,似乎此时也沉醉在传说之中。
老妇人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华夏四千年最美好的传说,便发生在眼前这片湖面,月色依稀如旧,湖水俨然往昔,老身思之,也不觉着迷。”
陆依琦静静听着老妇人的话,如今段若水落入人手,即便范蠡与西施就在眼前,她也难以着迷。
老妇人笑道:“故事讲得不好么?老身许久不给人讲故事了。你不问我为何要拿段若水,为何要跟你说这个故事么?”
陆依琦道:“晚辈静候前辈告知。”
老妇人笑了笑,忽然长啸一声,以内力送出,响遍湖面。
远方火光亮起,四面八方,数不清的火把围成一圈。
陆依琦神色一紧,不知其意,显然对方早有布置,若是动手,眼前老妇便足够,何须帮手。见老妇人神色自若,面带慈祥,陆依琦不得要领,唯有静候其变。
火把渐行渐近,已可看见数十条小船缓缓而来。船头都站着形形*的人,有的一人,有的两人、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童有叟,服饰各异,依稀看到,似乎都在欢颜笑语。相距十余丈之时,却又一齐停驻,将陆依琦与老妇人围在中央。
这时,老妇人温言笑道:“孩子,过来吧,莫站在水中了。”
陆依琦正惊疑不定,忽然见到一个火把之下,有人在使劲向她挥手,定睛看时,赫然竟是李小玉,身旁站着的正是段若威。
吃惊之余,似乎若有所悟,对老妇人说道:“您是老太太?”
老妇人正是段老太太,接过跃身上船的陆依琦,伸手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孩子你看,段家的人全都到了。”
陆依琦错愕不已,如李小玉所说,这些年段家的人越来越与世隔绝了,便是武林天翻地覆,也不过出来几个人而已。如今不但段老太太亲身来看望她,段家的人更是全数来齐,这个面子,陆依琦竟连万万不敢承受的言语不知如何表述。
段老太太笑道:“你父母、舅父舅母此时便在小庭山等候。”
陆依琦惊道:“他们都来了?”
段老太太已解开段若水的穴道,笑盈盈看着陆依琦。
陆依琦隐约猜到他们的来意。
段老太太哈哈笑道:“段家全伙接新娘子来着。”
段老太太道:“若水失时,段家对你亏欠许多。老太婆不能给你甚么,只能送你们一场最迷人、超尘脱俗,如传说一般美丽的婚礼,因为我的孙媳妇是世上最可人的人儿。”
段若水与陆依琦相视一眼,是惊是喜,难以言辞。
段若水轻轻拉过陆依琦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陆依琦神色略微忸怩。
不知是谁首先逗趣吆喝一声,四周渔船上的人一齐欢腾,欢腾之后,簇拥着三人的小船,一同驶向小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