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1 / 1)
天色破晓,晨雾渐散。
身后追兵渐渐接近,已能听到隆隆之声。
年初二高声呼叫:“贼近矣,可击之乎?”
年初三大笑应道:“敌携怒而来,其势方锐,不可与战。”
赵佗笑道:“两位前辈豁达,念的戏文恰合当前情形。”
又奔不多时,前面一条河拦在去路上。
年初二又高呼道:“前有河流挡道,后有追兵逼近,为之奈何?莫若校楚霸王之举,杀入敌阵,三进三出,斩将夺旗。”
众人皆失笑,那条河河面宽近十丈,水却不深。年初三道:“水深不过一两尺,何来河流挡道之说。公欲为霸王,虞姬何在?”
段若水道:“请赵将军传令,沿河而下。”
年初二奇道:“不过河么?”
段若水道:“时候未到。”
沿着河流往下数里,段若水却令众人不过河,横向而行,远离河流。
赵佗驱马挨近段若水身旁,道:“先生,如今天色已明,行踪难以隐藏。我军人少,长途奔走,不久便被追上。该往何处走,先生宜早作定夺,但得脱开追兵之机,作速离去。往东北近大军营地,往西南走入关之路,二者皆可。”
段若水道:“赵将军之意,若水已知,时候未到。”
过了一刻钟,段若水却请赵佗收住人马,道:“赵将军,请传令,原路折回河边。”
原路返回,居然半个狼军也没见到。待到河边,段若水又令沿河而上。
赵佗奇道:“先生,这是何意?狼军何在?”
段若水笑道:“狼军沿河而下追去了。”
赵佗吃了一惊,道:“盼先生拆解。”
段若水道:“虚实之道,虚者示之以实,实者示之以虚。狼军也知我等此时务要决断往东北,抑或往西南,过河便是往西南取道进关,不过河则是往东北返回大营。他见我远离河道,道我示之以虚,实者终要过河。竟沿河取直路而下,恰能在我等当真要过河之时,拦下痛击。却不知我会原路返回。”
赵佗道:“我等离开河道之时,他何不兵分两路,正好前后夹击。”
段若水道:“纵兵追击,劲者前,劣者后,先至者少,后达者多。先锋人马本不多,何况狼军劳顿整夜,人疲马乏,我军却得两三个时辰养精蓄锐,伤兵回力。他若再分兵而来,岂不是把先锋精锐人马拱手让我。并非不欲分兵,实为不能。”
待到最先见到河流之处,段若水令人马过河。过得河来,又道:“想必此时狼军已然醒悟,不如我等大方些。大伙将手上火把再点燃,弃于草丛间。告知狼军,我等自此路走。”
对这等行为,年初二最为拍手相应,卖力附和,还将身上外衫除下,用火把点燃,丢弃草丛间,顿时浓烟滚起。
赵佗笑道:“虚实之道,先生用之极致。狼军到时,见了这等情形,惧我半渡击之,势必迟疑不进。”
年初二笑道:“最擅于虚虚实实、反反复复之人,偏又争得人所不及的好名声,人人称他言出如山,一言九鼎,世间真君子。世道不佳,人心不古,真是奇哉怪也。”
陆依琦失笑道:“他本是个奇怪的人,前辈这般夸他,当真是奇哉怪也。”
年初二哈哈大笑道:“失礼失礼。”忽然“咦”一声,道:“不好,火把都丢了,今晚天黑怎么办?只怕我们没有时间再做。”一喜一惊间,神情甚是古怪。
段若水笑道:“等到今晚天黑,狼军便撤军了。”
听到此话之人,为之一惊。年初三问道:“有这等好事?”
定边侯道:“到今晚天黑,我大营骑兵和守关大军都可赶到,他怎敢不撤兵。”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赵佗道:“我出见狼军之时,便即刻放了信鸽,援军今夜可赶到。若我等能顺利对向赶路,午后便可与援军汇合。”
段若水道:“返回大营与入关之路,早为狼军封锁。若非如此,他昨日已一鼓作气将我等冲杀了。”
众人纵马奔出十余里,陆依琦忽然对段若水说道:“不再取道折回河边么?”
段若水回首笑道:“我本欲三渡此河,用尽虚实,迷惑狼军,那时悄然脱身,狼军便有天大本领也寻我不得。只虑故伎重演,难保万无一失。候爷身系国之安危,万不能置之于险地。”
忽然听到左右两边都传来快马奔腾、兵士喊杀之声,约莫便在一两里外。
段若水与定边侯不约而同对望一眼,段若水道:“此人好本事,调兵这么快,片刻之间便能反客为主。”
定边侯喝令道:“众人火速向前。”
众人听定边侯骤然喝令,已知情势紧急,狼军挟怒而来,若追近了,定然拼死撵上,人人快马加鞭,不恤马力。
段若水心中念头一闪,对定边侯道:“他在逼我们前行。”
定边侯与他心思一般,道:“且顾往前,再觅良机。”
前行数里,一段路甚是狭窄,段若水断然喝令道:“放马挡道。”
卫队将士人人手中都牵有一匹闲马,听到段若水号令,纷纷将闲马往后驱赶,只盼这成群往后奔跑的战马能暂缓狼军的追击,那怕是一刻钟也好。对于定边侯和段若水这种人,有时候,一刻钟便能决定胜负。
没几时,果然听到身后的狼军远了。看来这几十匹自狼军手中夺来的战马,让狼军先锋骑兵吃了点小亏。
又狂奔了十余里,定边侯突然喝令人马止步。
众人未及询问,段若水已说道:“狼军布置阻拦我们入关的伏兵便在前方。”
前方一个鬼影都没看到,更何况伏兵。
可是定边侯和段若水的话,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卫队将士皆知定边侯双眼如炬,何处有伏兵,何处虚实,自来不会有错。
有一种人总能提前感觉到危险,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后天养成的,谁也不知。
段若水罕有的苦笑一下,道:“候爷,似乎今日运气差了些,唯今计将安出?”
定边侯朗声笑道:“只是连累了陆姑娘,于心不安。”
山穷水尽的关头,依然神色自若,若无其事。段若水自负定力过人,此时不由得暗暗佩服定边侯。
段若水心中不禁有些烦躁,费尽心思与狼军周旋了一夜,节节取胜,不料败局竟来的如此突然。
陆依琦只是轻轻一笑,伸手自身后搂住段若水的腰,有些话不必说出来。
段若水有些激动,他比谁都明白,前有伏兵挡道,后有追兵将至,已到生死存亡之时。卫队将士纵使神勇十倍,也抵挡不住狼军几千大军的夹击。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哈哈大笑。
定边侯也哈哈大笑,道:“运气不好,未必不好。”
段若水手指往前侧的一片树林一指,道:“可争得一两刻时候。”
定边侯当即立断,令道:“人马开进那片树林,隐身其中。”
丛林之中,不利于骑兵运动,可定边侯既然这般下令,定有他的用意。
卫队骑士训练有素,令出即行。定边侯话音才落,众骑士便马鞭一甩,战马踢蹄飞出。
段若水忽然喊道:“候爷前行,年初四前辈稍待。”
跟年初四要来笔墨纸张,快笔写了几行字,吩咐年初四如此这般,便与陆依琦追上定边侯。
进入树林,段若水不等定边侯开口,便令赵佗率领众将士列成防御阵势,弓箭上弦,狼军杀到之时,依靠丛林放箭抵御。又对陆依琦道:“若狼军杀来,你与三位前辈护着候爷脱身。”
陆依琦默默的点头,这个时候,她不会再多说半句多余话。
等待,总令人难耐。
尤其是等待时候的沉默,让人觉得尤为寂静,寂静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寂静是一种煎熬,最能摧毁人的意志。
卫队骑兵已恨不得冲出去,拼杀一阵来的痛快。
等待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沉默了半个时辰,在寂静中煎熬了半个时辰,连年初二和年初三也居然不吭声。
定边侯和段若水之外,唯独年初一神色自若,一直守在定边侯身旁。段若水暗讨自己看的没错,这位老人武功已臻绝顶境界,若非如此,难有这般定力。而陆依琦则是浑不在意的神态,她本是对甚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忽然,定边侯笑了。
“若水这次有几成把握?”
段若水沉默半晌,又道:“本来有七成把握,因候爷和陆姑娘在,少了两成。”有点苦笑道:“多年来第一次只有五成把握。”
“等了半个时辰,似乎事要成了。”无论什么时候,定边侯好像总能充满信心,对他自己充满信心,也对段若水和年初四充满信心。
定边侯的微笑和信心,很能感染人。
段若水无疑也受到了感染,微微一笑,道:“希望如此。”
定边侯看着段若水的眼睛,树林之中,光线不足,却依然能清楚看到,段若水的眼睛平静如水。
年初二忍不住问道:“你让老四去作甚了?”
这时,听到不远处,大队人马隆隆开进。
所有人都神色一紧。
赵佗下令,众军张弓搭箭。
段若水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彷佛浑身说不出的轻松自在,笑道:“赵将军,不必了,狼军已收兵。追兵为骑兵,伏兵为弓兵步兵。那是狼军伏兵撤军的声音。”
赵佗仔细一听,不由得又惊又喜,只是这事实在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饶是想破了脑袋,也不知所以然。
果真不见狼军大队人马杀来,听声音反是越行越远,不久便没了踪影。
定边侯道:“初四兄该回来了。”
话音才落,年初四施展轻功,几个起落,来到众人身前。
段若水笑道:“从未唱过空城计,今*不得已一试,不料竟然侥幸脱险。”
不等年初二开口,年初四将一卷纸塞到年初二手中。年初二展开,念道:“与君踏月青山,若水不胜感慨,为君一劝,作速离去。段若水。谨从尊命。”
段若水道:“‘谨从尊命’四个字,是他的回书。”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陆依琦嫣然一笑,道:“原来狼军也听你的话。”
段若水道:“从前有人说我这个人,宁死也不愿口出半句虚言,我心中也是这般想。可今日才知,我原来没那么高尚。由此看来,但凡赞美之言,大多言过其实,浮夸甚多,不可全信。”
年初二哈哈大笑,道:“原来一个好名声,还有这份好处。如果是杨疯子,九成九杀过来了。”
定边侯却摇摇头,道:“莫看杨天生性格夸张,这种人存心图谋大事,不会拿图谋大事的资本去冒险。此次袭击我们,本计划周密,原拟万无一失,忽然得知是若水与他们交手,而非本候,一切皆不确定,怎能轻举妄动。”
年初二笑道:“若能一举击杀候爷,多大的险都值得赌一赌。”
定边侯哈哈一笑,道:“便是杀了本候,有若水在军中,于他们有何益处。”未等年初二开口,定边侯又笑道:“本候是不济,可若水号称‘手无缚鸡之力,闯荡江湖十年,毫发无损’,恐怕谁也没有十足把握取他性命。”
段若水道:“惭愧。”
一行人结伴往西南而行,傍晚时分,便与救援大军回合。入关之后,段陆二人向定边侯辞别。定边侯知段若水体弱,不堪劳顿,陆依琦又性情含蓄,不喜抛头露面,俩人原来所乘马车,早为狼军所毁,于是送俩人一辆华丽舒适的大马车。又领着年氏四兄弟、少年将军赵佗,送出十里,依依惜别。
眼看段陆二人远去,赵佗叹道:“若水先生有鬼神莫测之机,有幸见识他的身手,受益匪浅。”
定边侯忽然回身,凝视赵佗。
赵佗正奇怪,定边侯微微摇头。
可定边侯绝非背后闲话的人。
定边侯眼望段陆二人所乘马车背影,良久说道:“若水未显真功夫。”
众人一怔。
定边侯缓缓说道:“兵者,诡道也,诡道却非用兵用计之根本。用兵之根本在于:正兵合,奇兵制胜。如今,除却计算精准,若水招招唯行诡道,足见他游刃有余。”
段若水劳累不堪,俩人行至昌黎碣石山,便求宿水岩寺,好生歇息数日。那水岩寺千年古刹,佛法*之地,不留女客。寺外建有客房数间,则无此禁忌。
碣石山连绵起伏,跨越三县,大小峰峦奇险峻峭,其主峰仙台顶,顶峰远望如楬似柱,宛如直插云霄的天桥柱石,山因此名“碣石”。史书有记载,秦皇、汉武均曾到此祭祀求仙。而碣石山名传后世,归功于曹孟德。孟德公在此作《观沧海》一章,后世识字者无不能诵。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段若水与陆依琦每日登上仙台顶,立足其上俯瞰大海,视野广阔。悠然之余,不胜感慨,欣喜之下,神清气爽,无酒已醉。
水岩寺住持聪慧老和尚,佛法精深,是当世佛门中的不凡人物。段若水每日观海归来,沐浴之后,便来拜访聪慧大师。聪慧老法师也是个好茶之人,正好志趣相投。他见段若水学究天人,见识广博,于佛法研究也颇有心得,交谈之后,不由得满心欢喜,又致信邀来休粮寺住持闻觉老和尚,一同煮茶论法。
又盘缠了数日,段若水与陆依琦辞别而去。经乐亭、汉沽,下沧州,走走停停,历时月余,才过黄河,到济南府。
济南城南依泰山,北跨黄河,传为舜“鱼于雷泽,躬耕于历山”之地,故名为“泺”。西汉时取“济水之南”意,得名济南,设立济南郡。后立济南国,百余年后又废国改郡。至送至道三年,分全国为十五路,济南属京东路,为齐州,宋徽宗政和六年升为济南府,下辖历城等五县。
段若水笑问陆依琦:“你可知到了济南府,有甚么不得不见?”
陆依琦道:“是甚么?”段若水既然这般问,料想必不是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清泉石上流的绮丽风光,也不会是甚有名的古迹。
段若水道:“有五人不得不见。”
陆依琦一笑,道:“你江湖中的朋友不少。”
段若水微微摇头,笑道:“江湖中的朋友已是不能见了,这几位却是江湖外的朋友。”
陆依琦道:“原来你江湖之外的朋友也不少。”江湖之外的朋友,多半便是与段若水志趣相投者,这些人,陆依琦乐于与会。
“却也不多。”段若水道,“你我到了济南府,若不即刻去见这五人,大约要被他们骂上二十年。”
“你我?”陆依琦听得仔细。
段若水一本正经的点点头。
陆依琦脸上微微一红,道:“但愿莫要被取笑。”她心里忸怩,不愿别人见到她在段若水身旁,又知终究要与段若水双双见人。若是江湖中的朋友,实在为难,不是江湖中的人,除却生怕被取笑,也甚是乐意。如偶遇定边侯等人时,初始便以音韵相交,是以落落大方,若一开始便知几人的身份,又或他们与段若水说些俗话,她早已避开。
段若水牵着她的手,道:“我怎会让你为难。”又道:“只是若不见这五人,你我都将很为难。”
陆依琦笑道:“怎么都将很为难?”
段若水道:“我怕他们会追着我们,寸步不离,非要让我们见他们二十年不可。”
陆依琦失笑,想象得到这五人有多有趣,道:“怎么不论是骂还是追这我们,都是二十年?你说了两次二十年。”
段若水道:“二十年之后,他们当中起码有三四个已不在人世了。”
陆依琦心道:“原来是几位老人家。”笑道:“似乎上了年纪的人都喜欢你。”
段若水道:“是么?”
“懂事又聪明的人,老人家都喜欢。”陆依琦道。
“不见得只有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我。”段若水顿了一下,道:“陆掌门不老,也喜欢我。”
陆依琦脸上一红,微嗔道:“又说这等疯话。”
隔了半晌,陆依琦却道:“我父亲未必喜欢你。”
段若水“咦”一声,奇道:“我与陆掌门交往多年,原来他对我多有看法,我倒不知,说来听听。”
陆依琦笑道:“我父亲又不是背后闲话的人,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也未必不喜欢你,下次见到他时才知。”
段若水道:“听你说得我心里没底,最好先见你师父。”
“我师父?”陆依琦一怔。
“教你弹琴的那位师父。”段若水笑道。
陆依琦掩口大笑,道:“原来你也有心虚的时候。”
段若水神情认真,点头道:“心虚。”
陆依琦道:“那五人是谁?”
段若水道:“从先叫做锦屏五仙,如今叫做屏下五仙。”
陆依琦一怔。
段若水道:“我帮他们改的。”
是夜宿于章丘,次日早起沐浴,驱车往南。
行不到一个时辰,驻步停车。陆依琦见此处山林蓊翠,古木苍郁,真是世外之人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前行片刻,一条小溪静静流出,水流清澈,看似清寒。溪流之旁,小径弯曲延伸,两旁数棵古柳稀疏。陆依琦心中感慨,便这数棵稀疏古柳,已胜却济南城内户户垂杨的风光许多。是时清晨,小径深处雾薄适宜,尤显清新。陆依琦不觉驻足,似在凌云仙渡忽然儿脱去凡骨,身轻体快,又似觉心如雨后明镜台,无尘无物。轻风拂动她衣带,青丝轻飘,似仙子凝神,段若水刹那也看得痴了。
不远处一个声音传来:“忽觉俗气入心,定是那俗人归来。”
又一声音传来:“屈指一算,也该是他来的时候了。”
话音才落,已见两人飘然迎来,当前一素装女子,虽上了年岁,却依然风姿优美,轻步若漫舞。随后一人,须发全白,道人装束,面容奇古,神情散漫。
那女子笑道:“果真是他。”又“咦”一声,面露惊讶之色,道:“哎呀,世间怎有这等女子,这浑身姿态,比之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还要胜她几分。稀奇,稀奇,这等人物,叫谁能不喜欢。”
陆依琦微微一笑答礼,心中暗暗惊讶,不料世上惊有人称段若水为俗人。却见两人形容举止,真如世外散仙,全无半点烟火之气。
那女子道:“姑娘可叫我寒姑,这位是卜算子,最好星相占卜之道。”
陆依琦待答礼,寒姑却又含笑道:“我等皆为世外之人,何须世间礼仪,便是往时的姓名也早已忘却。”
陆依琦到了此境,见了这等人,也觉该当这般,微笑道:“小女子陆依琦。”
寒姑对卜算子道:“你可曾算到?”
卜算子道:“世间之事可算尽,唯有天机不入局。”
寒姑道:“是了,我道他好心来看望我等,原来是带依琦妹妹来此炫耀来着。”直唤陆依琦为之名,甚是亲热。
陆依琦本不甚拘束,见他们这般仙风,也不拘老幼,含笑道:“我总担心见了他的朋友要被取笑,这倒好,你们尽情取笑他好了。”
寒姑道:“看得出依琦你面子薄,却与他在一起,倒是奇事一桩。”
段若水微微一笑,忽然纵身跳入小溪中。
陆依琦吃了一惊,道:“你作甚?”
段若水在水中全身浸泡三次,这才上来,对陆依琦微笑道:“一浸涤身,二浸涤心,三浸涤神。”
陆依琦见他一身湿透,惊讶未定,怎能料到段若水也会有这般行为。待要为他搽水,寒姑却已笑着对陆依琦道:“此人身染俗气,是该如此,妹妹不必理会他。且随我来,此间还有三人,甘草子、不见老和尚、江儿水,我们这便去见他们。”轻牵陆依琦之手,不由分说引她前行。陆依琦关心段若水,好在段若水已到身侧。
寒姑道:“老道士上次所作推算,可全应验了?”这话是问段若水。
段若水道:“卜算子神算,岂有错失。”
卜算子哈哈大笑,道:“应验便好。”
陆依琦虽非好奇之人,却也禁不住惊奇,听他们言语,似乎卜算子曾为段若水算过一卦。只是算命之事,段若水怎么相信,陆依琦疑惑的看段若水一眼。
段若水对她微微一笑,卜算子却对陆依琦道:“大前年我为他推算,批语是:牡丹花盛枫叶落,天算无常桃始开。千里漫雪有去处,逢得安宁才归来。”
陆依琦何等敏慧,听得“天算无常桃始开”一句,顿时脸红。更吃惊于卜算子的批语,怎能这般神奇。牡丹花盛自然是指洛阳城;枫叶为红色,指杀劫,枫叶落便是一场杀劫终了。天算无常,段若水在声望鼎盛之时,忽然被赶出段家,被迫退出江湖,岂非正好用人算不如天算来形容。桃花始开之意,不言而喻,便连自己也被算进去。千里漫雪有去处,两人确实是去千里漫雪的万毒谷逗留了几个月。逢得安宁才归来此句中,“安宁”二字要推敲,若二字是指在万毒谷逗留几个月,摆脱江湖人的纠缠,得以安宁,不难理解,可陆依琦似乎觉得这二字隐约指的是定边侯,若是如此,她不禁怀疑命运之事莫非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段若水命中注定要遇上定边侯。
卜算子又微笑问道:“陆姑娘可是华山派的?”
饶是陆依琦涵养深,也不禁顿时大惊失色,猛地回身,失魂般看着段若水的眼睛,失声道:“这……”
却说不下去,几疑卜算子非神即鬼。
段若水微微一笑,说道:“卜算子,莫要神神叨叨的吓到她了。”
又对陆依琦温言说道:“卜算子精于推理、时事推演,神乎其技,比之许多名捕更胜许多。你我初见之时,我不也是喊出了你?”
卜算子哈哈大笑,寒姑道:“这人便喜装神弄鬼,从前我也被他这般吓唬过。”
陆依琦这才略微定了定神,道:“可他怎能猜到。”
段若水笑道:“他绝非占卜而知,如何推算,我也不知。”
卜算子哈哈大笑,道:“世上大多事,只要肯用心思考,都能想清楚。”
道理简单,可世上大多数人都不肯用心思考。
陆依琦这才笑得出来,问道:“前辈是怎么看出我来的?你给他的批语又怎能这么准?”陆依琦虽然已相信他是推测,可推测得这么精准,实在难以置信。
卜算子道:“世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非是名山大川,难养姑娘这般气质;我料若水落难之后,才会有女子寻上他,若非如此,陆姑娘不会寻她,即便与他相遇,他也未必肯信任;他落难之后,别人想要寻着他,恐怕谁也没有这份能耐,除非他出事之刻,陆姑娘便已得知;我知若水用人习性,能最先得知此事者,唯有几大门派子弟;加上姑娘官话中略微带点西北一带口音。”
她口音中带有点那一带的口音,段若水也未听出,卜算子心细如发,明辨微笑,可见一斑。
陆依琦哑然失笑,道:“他未必肯信任?原来他的疑心病这么重。”
段若水笑道:“别人我会疑心,你却永远不会。世间奇人无数,卜算子这神技,我们便是练一辈子,也比不上。”
寒姑道:“段若水也不差了。”
说话之时,几人走道小径深处,陆依琦感叹,好舒适的去处,六间木屋错落有致,或隐或现,与山林风景相映相衬。尽得格局之美,却又不留痕迹。左手边三颗老松尤为奇观,华盖巍然,苍劲有力,便如三位老寿星欣然话语。
段若水道:“怎地多了一间木屋?”
屏下五仙,木屋却有六间。
卜算子笑道:“算到你们此时来到,预先为你们搭好的。”
段若水道:“想的周到,多谢了。”
寒姑道:“不必谢我,尽是卜算子出力。这老道平时散漫,为你建房搭屋倒是勤快。”
陆依琦对段若水道:“你先换身干净衣裳吧。”段若水一身湿漉漉,虽笑颜依旧从容淡定,也不免有些狼狈之态。
寒姑笑道:“这事不劳你操心,自有人比你心急。”
陆依琦正好奇,却见那三颗苍松间钻出一人来,面若童颜,看他年岁似乎比卜算子还要老,头上居然是黑多白少,似是白发返黑。料想他便是甘草子,一人若称为甘草子,养生之道定然不差。
段若水笑道:“甘草子黑发又多了许多。”
甘草子甚是得意,对陆依琦点头一笑,道:“真被卜算子老道士算准了,段若水是两个来,好极,好极,姑娘如何称呼?”
陆依琦笑道:“我叫陆依琦。”
甘草子甚是开心,道:“我叫甘草子,你喜欢喝茶么?”
陆依琦微微一怔。
那老人已拍手笑道:“定是喜欢,好极,好极。陆姑娘你看,这段若水为了讨我甘草子的茶喝,故意弄得一身湿。”
寒姑笑道:“恐怕是你想让他喝你的药茶居多。”
甘草子摆摆手,笑道:“都一样,都一样。”也不理别人能不能想得通是否当真一样,又对段若水道:“你这身子,无论如何也不该弄湿一身,赶紧换身衣裳。”
说完飘然往外,转眼间又飘然回来,手中提着段陆二人装行李的木箱。单看这份轻功,已知此老武功何等精深。
甘草子道:“先来我屋里,你虽精通医道,可养生之道却远不及我,”拉起段若水便走,入屋之前,又朝天说道:“不见和尚,段若水到了。”声音不响,却用内力远远送出。说完之后,也不再理会,拉段若水进屋关门。
遥遥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僧刻善生经,恰有一字不知如何下手,段施主到了,正好请益。”
寒姑对陆依琦解释道:“这是不见老和尚,他发愿在锦屏山上刻下七部经书,以传后世。”
未及多时,一灰衣老僧飘然而至,远远便说道:“段施主何在,被甘草子拉去喝药了么?噢——,喜事,喜事,欢迎之至,欢迎之至。”话音才落,人已到面前,合十道:“这位女施主,老僧不见有礼。”
陆依琦答礼道:“小女子陆依琦,见过大师。”
不见老僧满面喜色,道:“可喜可贺。”
陆依琦略为腼腆。
不见老僧又道:“一喜段施主脱离俗世,二喜两位喜结善缘。”
陆依琦道:“多谢大师。”
寒姑笑道:“先到不见大师屋里说说话,且看段若水要花多少时候才能摆脱百草子的纠缠。我屋里的茶保证和百草子的茶味道不同。”
陆依琦甚是欢喜,欣然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