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1 / 1)
段若水取来李谷陵置的那两个包裹,两个包裹都不小,一个还叮当作响。打开看时,一个里是包着茶鼎、茶焙、茶瓯、茶盏、茶匙等一应俱全,还有个四方小茶籯,揭开时,一缕清香透彻心肺。另一个包裹里竟然是一包榆木白炭,段若水心中不由得心中大赞李谷陵。
陆依琦有些吃惊,笑道:“早知你滴酒不沾,只爱喝茶,没料到爱茶到这般境地。”话一说完又马上打住,脸上有点发热。因为这话透露另外一个意思,就是她对段若水的习性知道得不少。
段若水摇头道:“我匆忙离开洛阳,怎么会带上这许多物事,都是李谷陵在置办的。”
“李谷陵?就是为你赶车之人?”
“就是他。”
陆依琦虽然好奇为何李谷陵此时不在了,却没有询问,小姑娘心思中却在想:“要是那李谷陵还在,我再怎么说都不敢出来露面。”
段若水拔出腰间的血痕剑,在地上挖灶,血痕剑锋利无比,他虽手上软弱,却不费什么力气便挖成了。
陆依琦失笑道:“你用血痕剑来挖土起灶,慕容庄主若是泉下有知……”
段若水接口笑道:“慕容庄主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找我父亲大打出手。慕容庄主一生虽不喜与人交往,更不喜与人动手,可我父亲是例外。”
陆依琦不想段若水说话也会这般风趣,道:“血痕剑杀伤过甚,若能常用来做煮茶之事,可洗涤不少杀气。”
段若水握住剑柄,端详着血痕剑上发出的寒气,笑道:“血痕剑自铸成以来,杀人一百二十六,伤人不计其数,是该洗涤杀气了。我平生第一次使剑,不料竟是挖土起灶,恐怕它也是头一回被用来做这等事。”
陆依琦道:“我只是不解,你为何要把血痕剑带在身上。”话刚说出口,顿时有点后悔,后半句“总不会是要来纪念洛阳一战,以慰后半生吧。”没有再说出来。言下之意,你都已经退出江湖了,为何还跟他们要了血痕剑才走,怕这话会引段若水想起被迫退隐江湖之事,心中不快。
段若水神色却没有变化,依然微笑道:“我要将血痕剑送人。”
陆依琦甚是觉得意外,脱口问道:“送什么人?”段若水都被迫退隐江湖了,没有为自己的将来说半句话,却用最后一点面子要来血痕剑去送人,到底是什么人,在段若水心中如此重要。
段若水沉吟道:“一个女人。”
陆依琦心中扑通一跳,神色微微一变,后颈有些颤抖,亏是在夜间,不易让人察觉。
段若水接着说道:“据说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她说她年岁大了,手脚不灵光了,想要这血痕剑防身,好安度晚年,所以我就给她送去。”
陆依琦听到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心中顿时欢喜,心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这一惊一喜间,盖不住神情有些扭捏,幸亏段若水没有看到。
说话之时,段若水已经堆好干草、榆木白炭,架起茶鼎。忽然想到一件事,怔怔地看着陆依琦,恰好陆依琦也在看着他。
忽然不约而同,陆依琦掩口而笑,段若水仰面哈哈大笑,一个道:“你没有火刀火石么?”一个道:“你也没带火刀火石么?”
段若水笑道:“段若水请人喝茶,居然无火,比无米之炊还令人难堪。”
陆依琦却忽然道:“你看那不是有个?”
那包裹里,压在茶具底下,果然有个火折子,段若水大喜,道:“李谷陵机智慧敏,更兼心细如发,江湖上年轻一辈中,不可多得。”
陆依琦笑道:“一个车夫得你这般评价,若是这话在江湖中传开,他将一夜之间声明鹤起。”
“可惜了,若是早两年遇上我,他必已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
陆依琦见隐约又要说到被迫退隐江湖之事,岔开说道:“该生火了。”
段若水笑道:“是。”
枯草引燃了木炭,蓝色的火焰飘起。段若水又用血痕剑割开一片空地,拾来些干草枯柴,升起个火堆。
火苗飞起,火光这时才照清陆依琦的容貌,约莫十八九岁,一双眼睛清澈如湖,段若水不由得心中砰然一震:“好一个清秀绝伦的小姑娘。”眼光一滑而过,却见陆依琦正怔怔的看着他。
段若水道:“怎么了?”
“没什么。”陆依琦脸色微微一红,连忙转开眼神,心里道:“我从来没这么仔细看过你。”
段若水捣弄一下炭火,笑道:“许多人喝茶过于讲究茶叶茶具泉水炭火俱要为上品。其实茶叶好坏、贵贱尚为其次,茶具的精雕细琢珍贵与否再次之,至于用泉水井水雨水或是甘露,木炭如何水温高低不必过于在意。煮茶者在乎用心,品茶者在乎心境。”
顿了一下又道:“我有个小妹,从小喜欢晚上拉着我到没人的地方生火煮茶。清夜,河边,琴鸣,茶香,何等惬意。”
陆依琦道:“原来你小妹也喜欢弹琴。”
段若水摇头笑道:“煮茶的是我,抚琴而奏的是我,惬意的是她。”
陆依琦失笑,道:“还好今晚抚琴而奏有我,你请我喝茶,我除此无以回报。”
段若水正色道:“不然,是我该感激你。别人用茶水清心,而我只有心静之时才品茶。若不是你方才一曲琴音,我此时还是心乱无绪,便是想喝茶,也煮不出合意的茶水,纵是有合意的茶水,也是如同喝下蜡汁,品不出味道来。”
陆依琦听他说此时依然心静,心中甚喜,将七弦琴横摆在双膝上,手按琴弦,道:“既然如此,再奏清音便是过了,此时此景雅声也不宜,淡音如何?”
“淡音?”段若水眼光落在七弦琴上,火光下断纹可见,当属古物。宋代袁州宜春人赵希鹄,在《洞天清录集古琴辨》中说道:“古琴以断纹为证,盖琴不历五百岁不断,愈久则断愈多。”只因琴“日夜为弦所激”,又不用布漆,由是出现断纹。
陆依琦点点头,神色恬静,指尖微微动起,琴弦颤动,幽幽响起。
这时候,段若水才明白陆依琦所说的淡音。非清非雅,似溪水流动而无半点喧哗,似湖水平静而又透彻见底,非淡泊,而是恬静自在,心中本无物。段若水心道:“这位陆姑娘琴声如此,可见其人非同一般。”
一曲奏罢,陆依琦缓缓抬起头,眼望段若水。
段若水神色自在,脸有微笑,却没有出声。
陆依琦似乎暗暗舒了一口气。
段若水道:“此音不可赞。”
陆依琦微微笑了。
段若水道:“有人在琴声下大笔挥毫,成不可复得之帖;有人在琴声中将一套剑法使得淋漓尽致,不可复制。今夜我在你的琴声中,煮好一杯茶水,请品尝。”
陆依琦接过。
三品后,段若水问道:“由琴得茶,不知这茶水和应琴声么?”
陆依琦含笑道:“此茶亦不可赞。”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笑过后,陆依琦道:“原来你还有一个小妹,你家中还有好多人么?”段家在武林中声名远扬,威名最盛,可是段家中除了江湖上成名的人物,还有些什么人,却不为外人得知。
段若水笑道:“几代人,兄弟姐妹都甚多。只不过大多不曾在江湖中走动,是以无人知道。我这小妹年纪与你相若,只要我在家中,最喜欢缠在我身边。从此我再也不能回家,怕是见不到她了。”
从此见不到的何止他的小妹一人。
有家不能归,无疑是段若水此时最大的痛苦。
这句话段若水只是淡淡的说出来,陆依琦心中一紧,听不出段若水只是说话语气淡淡而已,还是心中真的是淡淡。
段若水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看着她的双眼。
陆依琦沉吟,忽然一笑,道:“你的茶安详空灵、平和超脱,味清香而其意淡然。”
安详空灵、平和超脱是琴的境界。
也是茶的境界。
琴与茶本是与心想通。
段若水微微点点头,拱手道:“一曲清声使我心宁神清,再抚谈音使我超然物外,若是在往日,我定会说感激不尽,可此时觉得这等言语似乎不该在你面前说出。”
陆依琦听了只是一笑。
一夜之间从顶峰到谷底,却能在两曲琴声之后,心神安宁,或许只有段若水能做到。
段若水道:“那也在洛阳李府中,得闻一曲琴音,当真是绕梁三日。”
陆依琦道:“那是我舅母。”
陆依琦的舅母,便是洛阳李云翼的夫人,李云翼的夫人就是那夜弹琴的高人,段若水猜的没错。
“自幼以来,我有一半时候住在洛阳,一半时候住在华山,弹琴便是舅母教的。”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陆依琦笑道:“你可知我舅母用的是什么琴?”
段若水道:“其音幽悠松透,似乎是唐代古物,我江湖中人而已,少有机缘得闻古琴之声,不得而知。”
忽然心念一转,有点吃惊道:“莫非是独幽?”
陆依琦有些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段若水道:“当真是独幽么?”
陆依琦点点头,只是没有料到段若水能猜到。
段若水叹道:“不想我曾得闻独幽之音,得闻而又不知,当真是牛耳一双。”又道:“古上名琴,焦尾,九霄环佩,大圣遗音等皆藏于皇宫之中,唯独独幽与太古遗音在民间,而两琴音色不同,所以猜到是独幽。”说完抚手嗟叹不已。
陆依琦道:“亏你能猜得到。”
段若水道:“书上所说,独幽琴,琴面黑红相间漆,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相交织,背面牛毛断纹。龙池上方刻“独幽”二字,池内有“太和丁未”四字。”
“正是如此。”
段若水哈哈一笑,道:“可笑血雾楼的那些人,屠杀三大镖局,又想杀进李府,造下无数罪孽,不过是为了钱财。还不如悄悄派个人潜入李府,将独幽琴盗出来,更有价值。最后落得个全军覆没,不智之甚。”
陆依琦笑道:“这是我舅父当年千辛万苦寻来送给舅母的。”
话音未落,忽然敛起笑容,眉头微微一皱。
段若水正待问怎么了,却见黑暗中跳出来几条黑影。
段若水笑道:“好像是遇到强盗了。”
几条黑影中,有人道:“这么好看的马车停在路边,这里果然有人。”
另外一个声音道:“看模样果然是大肥羊,今晚运道真好。”
又有一个声音道:“还是一对鸳鸯,劫财又劫色。”
这句话没说完,一条黑影一抬腿把另外一条黑影踢飞,一个声音怒骂道:“老子说过只劫财不劫色,你他妈的把老子说的话当放屁啊。”
“这些人说话好难听。”陆依琦脸色有些恼怒。
段若水回过头来,却见陆依琦正在望着他。
心念一转,哑然失笑道:“你在等我出手驱逐这些强盗。”
陆依琦一怔,两个人在一块,乍遇强盗,理所当然是由名震江湖,无所不能的段若水长袖轻轻一挥,将这些不入流的强盗收拾了,怎地段若水还端坐不动。不由得失笑道:“忘了你不会武功,你以前没有遇到过强盗么?”
段若水道:“都是钟叔打发的,不用我理会。”
陆依琦笑道:“看来是我动手了,往常惹事生非,动手动脚的都是李小玉,也不知道我的武功成不成。”
说话这一会,那几条黑影已经来到跟前。
段若水拉住正要拔出血痕剑的陆依琦,道:“还是我来应付吧。”
说完上前拱手道:“各位,在下这里有些银子,请各位拿去使用吧。”说完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元宝,扔向那几个强盗。
陆依琦奇道:“你就这么应付?”
强人接住银元宝,十两一个得,均是惊喜,没想到段若水这么自觉就交出银子。
为首的一人道:“身上值钱的全部拿出来。”
段若水双手一张,笑道:“有能耐你便来拿。”
这些强人显然没见过被打劫还如此镇定自若的人,一时有些犹豫。为首那人指着方才被踢一脚的那个说道:“你去把这肥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过来。”
那人苦着脸道:“老大,这小子肯定有诈。”
为首那人怒道:“你他妈的就是个胆小鬼,你不去,老子去。”
忽然一个声音背后怒骂道:“老子最烦你们这些专劫落单的小毛贼。”
一众强人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什么都还没看到,就被一个一个的丢到几丈之外,重重的摔到地上。
只见一条黑影从夜色中飞出来,丢出几个强盗后,直直站立当地。
段若水看得清楚,这条黑影出手甚快,将几个强盗拿住丢出。拱手道:“多谢这位大侠相救。”
那条黑影哈哈笑着走上前来,道:“不必客气,我不是什么大侠,我也是强盗。只不过我是大强盗,看不过这些小毛贼小打小闹,专门欺负软的,丢了我们强盗的脸,教训教训他们,也不是为了救你们,你们也不必谢我。这位姑娘带着剑,原来也是练家子,怪不得你们一点都不慌张。”
只见这人的上半身与寻常人一般长短,但是两条腿要比常人起码长一尺。
“咦,这些小毛贼怎地这么不经摔,一个个都躺着不动了。”那条黑影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几个倒在地上的强人一动不动,转来看着段若水,道:“原来你做了手脚。”
段若水一笑,面对喜欢说话的人,段若水向来喜欢沉默。
那条黑影摇头叹气道:“丢人了。这阵子强盗都死得差不多了,命都没了还说什么脸面丢没丢,再丢一次脸也不算什么。哎,不说也罢。这位兄台,你这鬼笑笑得煞是好看,却不知怎地看得我有点心慌。”眼神再落到陆依琦手中的血痕剑时候,脸色顿时大变,急忙瞪大眼睛盯着段若水的脸。
忽然,他“啊”的一声大叫,身子一晃,一声大叫的回音还在山间回荡,人影已经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依琦道:“他怎么就走了?”
段若水道:“看他的模样,好像是见到鬼了。”
陆依琦嫣然一笑,道:“你可不是鬼。”她当然知道那人是认出了段若水,所以吓的落荒而逃,心中甚是欢喜。
段若水能将自称大强盗的人,吓得落荒而逃,陆依琦的女儿家心思中,当然为段若水欢喜。
段若水一笑。
陆依琦问道:“这人是谁?”
段若水笑道:“江湖上不是所有人我都认识。”
陆依琦笑道:“我看得出你知道他是谁。”
段若水道:“当世武林中,轻功有这等造诣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三叔,另外一个是大漠飞鹰葛飞天。”
“原来他是大漠飞鹰。”陆依琦心中又是一阵女孩子家的窃喜,大漠飞鹰在江湖中名声响亮,陆依琦当然知道,独行盗中,比他名头响的没有几个。可这样的独行大盗一见段若水便逃之夭夭。
段若水笑道:“我猜他还会回来。”
陆依琦奇道:“为什么?”
段若水笑道:“只是这人向来言语不怎么顺耳,等下你莫要……”
果然,段若水的话还没说完,一条黑影飞来,在火堆旁轻轻落下,正是刚才那个人。陆依琦只道他要发难,却又见他马上老老实实盘膝坐下。
这时才看清大漠飞鹰的容貌,年岁约莫四旬,长着一通高高的鹰鼻,教人一见难忘,难怪叫做大漠飞鹰。
段若水赞道:“大漠飞鹰轻功造诣果然非同凡响,段某今日大开眼界。”
这一句话既叫出了大漠飞鹰的身份,也直言承认了自己就是段若水。
大漠飞鹰葛飞天虽是老老实实的盘膝坐下,却又坐立不安,本该回答段若水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回应。
想要说一句段若水目光如炬,段若水本来就目光如炬,用不着他称赞,要是段若水没能一眼认出他来,那就不是段若水。
想要勉强拱手一笑,这时候却说什么也笑不出来。
一时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所谓,这实在是平生未遇之事。
陆依琦轻声对段若水说道:“你说他会回来,果然就回来了。是不是他怕你在哪里布置有埋伏,与其死于埋伏,还不如干脆的回到你面前,且听你怎么说好了。”
她当然不会凑到段若水耳边说话,虽是轻声说,声音却也不会太轻。
大漠飞鹰葛飞天怒瞪了陆依琦一眼,却有无可奈何的微微点了点头,最后忍不住大声说道:“段若水要怎么处置便开口吧,你要是想取我姓名,也不劳你动手,姓葛的自己把脑袋拧下来。”
陆依琦转开眼神,轻轻一笑。
段若水笑道:“偶然遇上而已,并非段某刻意布置要对付兄台,此时段某也无意要伤兄台分毫。”
葛飞天一怔。
段若水含笑对他微微点点头。
段若水在江湖上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没有人会怀疑,葛飞天也不例外。段若水说了无意对付他,便不会动他半根汗毛。
葛飞天顿时大喜,跳了起来,道:“运气好,老子这阵子运道还不算差。运气好到连自己都不相信,总是走到鬼门关前又跑回来,哈哈。简直就是天助恶徒,莫名其妙之至。”大笑之下,手舞足蹈。
忽然觉得毕竟不敢也不该在段若水面前放肆,强自收住手脚,敛起脸上的狂喜,又老老实实的坐了下来。
这时才不解的问道:“段若水你要留下我一条性命,却是为何?葛飞天这种声名狼藉,罪恶滔天的大盗,撞到段若水的面前,不粉身碎骨便是没天理。即便是你慈悲为怀,菩萨心肠,不忍心取我葛飞天的性命,只怕也是有违江湖侠义之道。何况你对待我们这些十恶不赦之徒,向来不会优柔寡断。”
段若水面含微笑道:“你是在骂我杀伐过重。”
葛飞天闭上了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神色间十足十是承认。
段若水又道:“说是骂,不妥,该说是讥讽才对。”
葛飞天想要直言就是讥讽你段若水,却似乎怎么也说不出口。换做是讥讽他人,这话早就蹦出来了。
陆依琦心中一紧,眼神定在段若水的脸上,却又看不出段若水脸上的微笑背后到底在想着什么。
段若水微微点头说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段某此时也不明了。”
继而笑道:“据段某所知,大漠飞鹰葛飞天三句话中定有一两句是讥讽怒骂取笑的言语,不是讥讽他人,便是取笑自己。从来没有人在大漠飞鹰面前不被骂过,想不到今日连我段若水也不例外。”说完有些苦笑。
葛飞天道:“你倒了解得仔细。”
段若水转头对陆依琦道:“大漠飞鹰至少有两件事是前无古人的。”
陆依琦问道:“哪两件事?”她很喜欢看段若水现在这种说话的样子,有一种超乎常人的自信。
“第一件事,一辈子待人从不用尊称,也不称字,最多不过是直呼姓名。”
陆依琦点点头,一个人只有内心孤僻和固执到了极点,才会这样子。
葛飞天脸色变冷,道:“段若水,你了解得这般仔细,盘算葛飞天的项上首级许久了吧。”
段若水闻言一笑置之。
陆依琦问道:“第二件事呢?”
“仇家之多,前无古人。”
陆依琦道:“真的么?”这句却是在问葛飞天。
葛飞天冷“哼”一声,道:“我葛飞天生来这种性子,嬉笑怒骂随意为之,绝无见而不言语得罪之之人。”语气中甚是反而为豪。
陆依琦眼中有些惊讶之色。
葛飞天道:“小姑娘,你也不会例外。”
陆依琦略微一怔,看他的模样绝非开玩笑,没料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更想不他会说些什么不顺耳的言语,只有眼望段若水。
段若水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苦笑一下。陆依琦心中明白,段若水想请葛飞天例外一次,只是旋即想到,段若水的面子未必管用。
葛飞天冷笑道:“从没听说过段若水身边有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拐了个小姑娘。”
此言一出,段若水也是一怔,正所谓当局者迷,他也没想到这一点。
陆依琦一愕之余,顿时满脸绯红,耳根发热,一瞬间眼泪就要涌出来,只觉得无地自容,便要起身颜面逃离当地。
葛飞天喝道:“你别动,你一动我就能看出你的来历。”
陆依琦果然不敢有半分举动,多年修身养性,何曾这般手足无措过。
段若水伸手过去轻轻握住陆依琦的手,陆依琦这才定了定神。段若水说道:“这位姑娘是段某的朋友,莫要过于为难了。”
葛飞天厉声道:“那你说出为何不取我性命。”
段若水道:“我为何要取你性命?”
“因为你是段若水。”
段若水笑道:“或许因为我办不到。”
“你办不到?”
段若水悠悠说道:“段某手无缚鸡之力,这位姑娘也远不是大漠飞鹰的对手。”
葛飞天喝道:“少废话,你要杀我,至少有一百种办法。”
段若水苦笑道:“一百种办法,抬举我了。”
又缓缓的说道:“今日凌晨始,段若水已不是江湖中人。”
葛飞天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段若水又淡淡的说一遍。
葛飞天呆若木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高的鹰鼻几乎顶到眉头。半晌后,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响传四野,震得段若水和陆依琦耳朵发聋。
陆依琦想问他为何发笑,忍住了不开头,打眼来望段若说。
段若水笑道:“他在为我开心,我忙碌了半生,如今终于可以清闲度日了。”
陆依琦知段若水是在玩笑。
葛飞天大笑道:“谁有功夫为你开心,江湖少了段若水,许多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段若水道:“你是其中一个。”
葛飞天乐道:“而且是最开心的一个,没有了段若水,其他人武功再高,又能耐我如何。”
段若水默默的点点头,大漠飞鹰的轻功之高,足可以让他藐视群雄。
葛飞天幸灾乐祸的笑道:“功成名就,金盘洗手了?”
段若水摇摇头。
葛飞天又道:“莫非是人世间这许多作奸犯科,作恶多端的人,就如我葛飞天这种,在段若水的眼中已是微不足道,再也没有人值得你出手了么?”
段若水又摇摇头。
葛飞天被吊起了胃口,忍不住问道:“到底在洛阳发生了什么事?”他相信段若水绝不可能是功成名就,金盘洗手,定是这几日洛阳城内发成了极不寻常之事。只是他自那晚中了段若水布下的埋伏后,吓破了胆,连夜狂奔逃离当地,躲进深山之中,再也不敢回去打探消息,洛阳城便是天翻地覆他也不得而知。
段若水淡淡的说道:“有些事情我不愿再提起。”
段若水不愿意说,谁也没有办法逼着他说。
一阵喋喋的笑声传来,笑声中还夹着断断续续的哭声,哭声刺耳令人肉酸,笑声比哭声还难听,这笑声哭声夹杂着,宛如来自地狱。
段若水和陆依琦听到都皱了下眉头。
陆依琦是因为这声音太难闻,听着心里极不舒服,往段若水挪近一些。
段若水则是想到了来人是谁。
那喋喋的又哭又笑的声音,不知是在说还是在唱,声音远远传来,却似乎又是在耳边响起。
“葛长腿,江湖最臭一张嘴,见了段若水,就像鹌鹑掉进了水。葛臭嘴,命真衰,躲进深山还碰上段若水,吓成面条腿,见了就下跪。”
葛飞天大怒,放声大骂:“放你们的鬼屁,两条恶鬼给老子滚出来。”
那又声音森森响起:“鬼不会滚,断了手脚的鹰才会在地上滚。”
似乎是一个人在说话,也似乎是两个人在说话。
这话落下,只见两条人影,一男一女,从黑暗中飘过来,却没有上前来,远远的站在火光不到的黑暗之处,隐隐约约,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看上去着实阴森吓人。
段若水转过头来,轻声对陆依琦说道:“男的是笑死鬼,女的是哭死鬼。”
笑死鬼和哭死鬼的名头,陆依琦当然听说过。
笑死鬼,哭死鬼,双鬼缠身,阴魂不散。
葛飞天哈哈大笑,道:“是鬼都胆小,看到段若水在此,躲开十万八千里远。”
哭死鬼阴阴说道:“鬼不喜阳气,你们那边活人多,阳气太重。”
葛飞天冷笑道:“你们两个在一起鬼混几十年,不婚不嫁,不伦不类,只敢偷腥,暗地里行苟且之事,当然不敢见人。”
哭死鬼冷冷的道:“我二人之事,与你何干。”
笑死鬼喋喋的笑,道:“阎王爷身边缺了个长腿的鬼,把你送去正好合适。”
葛飞天哈哈大笑,道:“你们两只鬼只敢做,不敢生,是怕生出来的小孩没*吧。”
笑死鬼和哭死鬼显然大怒,鬼影般一晃,便双双到了跟前。
葛飞天一动不动,似乎没把两人看在眼里,依然哈哈取笑。
又一条黑影从黑暗中飞出,众人眼前多了一个老人,只见他头发花白,脸色发青,又是一个长得鬼样的人。
那老人喝骂道:“大家伙缺德事都做得不少,保不准谁生的小孩没长*。”
葛飞天看清来人,脸色微微一变,却冷笑道:“此地当真是阴气聚集之地,群鬼来会,没想到鬼老大也来了。你们三只鬼什么时候混到一块了,哈哈,三只鬼鬼混,那天有了小鬼,不知道是谁的,看看脸色便懂了。青脸是你的,白脸是他的。”
笑死鬼和哭死鬼气的浑身发抖。
鬼老大却不怒反笑,道:“不如我把你的鼻梁打平了,给你做个没脸鬼,叫做大漠飞鬼也行。日后四只鬼一块混,鬼多也热闹。”
葛飞天冷笑道:“你是想收了他们做小鬼,又怕他们两个一条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把你送到阎王殿去做真鬼。所以又要拉我入伙,两个对付两个,不会吃亏。”
鬼老大被他说穿了心思,却也不否认,道:“没错。”
葛飞天又道:“我想到了,嘿嘿,你们三只鬼看到了段若水,不敢确定是不是他,又怕真的是段若水。鬼胆又不大,于是乎抓了几个小混混,叫他们先来送死试探。难怪我觉得奇怪,在这里这么多天,没见到有什么毛贼在这一带混食,怎地今晚冒出几个小混混来劫落单,原来是你们的卑鄙行径。嘿嘿,我猜的没错的话,这事是你鬼老大做的。那两只鬼向来不敢见人,他们绝不会去抓小混混送死,而鬼老大向来都是卑鄙无耻。”
鬼老大冷冷的说道:“你说的都差不多对,有一点是错的。”
“哪一点?”
鬼老大道:“只有怕你段若水。”
“你们不怕?”
鬼老大冷笑道:“如今只能是他怕我们,不会是我们怕他。”
葛飞天就像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
鬼老大又道:“因为你躲在深山野岭中,根本不知道洛阳发生了什么事。”
葛飞天有点笑不出来,他真的不知道。
鬼老大道:“今早,段老太太亲自来到洛阳,将段若水赶出段家,逼段若水退出江湖。”
葛飞天大惊,道:“此话当真。”
鬼老大怒道:“段若水便在面前,你去问他此事当真,你怕我鬼老大骗你,你也知道段若水从来不说假话的。”
四个人你言我语,似乎视段若水和陆依琦为必死之人,陆依琦暗暗为段若水担心,如今段若水落了单,如何能应付得了这四个人。大漠飞鹰葛飞天原本不敢对段若水无礼,只是如今知道了段若水已经被赶出段家,便不会再这般客气了。
段若水这时才插口笑道:“鬼老大之言,完全属实。你若想知道得仔细些,段某还可以奉告。”段若水依然笑得坦然,脸上看不出有丝毫怕了鬼老大的痕迹。
葛飞天哈哈大笑道:“你们看段若水脸上的鬼笑,我没看出他怕了,只看到你们三只鬼怕了他。说到底是你们三只鬼见到了段若水,又看到了血痕剑,心里痒得难受。”
鬼老大道:“你不知道段若水这种人,便是死到临头了,照样能笑得出来,越是束手无策,便越故作轻松。”
葛飞天冷笑道:“我只知道段若水便是死剩最后一口气,也能把你们三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变成真鬼。”
鬼老大道:“段若水有段家做靠山,那是一条龙,神通广大,谁也不敢动他半根汗毛,如今被段家赶了出门,那便是一条虫,随手便可捏死。”
葛飞天嘿嘿笑道:“嘿嘿,姓葛的就是不敢动手,你鬼老大鬼通广大,武功盖世,诡计多端,兼无耻之尤。便随手一捏把段若水捏死,再大摇大摆把血痕剑拿走好了。我葛飞天袖手旁观,绝不眼红。”
鬼老大笑道:“要杀段若水,我等死人无论谁来都是轻而易举。为何偏要你出手,只因我们想要拉你入伙。前几日在洛阳,黑道高手一夜一日见被杀十余人,几乎全军覆没。从此黑道渐衰,白道猖狂,说不准那天江湖正道几大掌门人合计商议,招集人手一鼓作气将弟兄人赶尽杀绝。即便不如此,黑道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我思来想去,觉得若得数人携手,定能实力大增,声威大震。正道中那个所谓英雄豪杰、那门那派再敢招惹我等。何况此时段若水被赶出段家,退出江湖,白道一众高手群龙无首,岂非正是我等大展身手的时机。你那夜在洛阳虽逃得命在,却如丧家之犬,惊弓之鸟,在江湖中名声大堕。从前人人畏你如虎,如今人人视你如草芥,一文不值。偌大江湖,已无再有你立足之地。我等拉你入伙,本是要大壮声威,你若是这般废人一个,要你何用。”
葛飞天冷笑一声。
鬼老大又道:“但眼前就有个机会,你若杀了段若水,不但报了那晚在洛阳设伏陷害之仇,黑道中的声望也将一跃千里,众人唯你马首是瞻。谁也不敢说半句你是段若水手下的漏网之鱼这等言语。我鬼老大做事向来公道,你杀段若水,既报了仇,又得了名声,我们要血痕剑,四人携手,名头响亮,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葛飞天冷笑道:“说得好听,可姓葛的数十年前便已深知你鬼老大的为人,向来是满口做好人,肚子里尽是卑鄙恶水。”
话虽如此,神色间却似乎有些心动。
鬼老大看在眼里,眼中闪过一丝欢喜。
殊不知哭死鬼忽然阴深深说道:“鬼老大快要把葛臭嘴说动了。”
笑死鬼喋喋笑道:“看来是的。”
哭死鬼道:“只可惜葛臭嘴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笑死鬼喋喋笑道:“而且是一件相当要紧的事,别的不知道也罢,这件事不知道,确是要进得要命。”
哭死鬼阴深深的说道:“自今早起,丐帮弟子在满天下传送四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段若水率群雄灭了魔教和血雾楼。第二个消息各派掌门联名请天下英雄来洛阳慕容山庄参加一位叫做龙二的人的葬礼。第三个消息是段若水被赶出段家,从此退出江湖,段若水从此与段家无关。”
笑死鬼喋喋笑着接口道:“这第四个消息只有一句话,葛臭嘴若不知道这句话,那是要紧得要命,因为这句话是段老夫人说的。”
哭死鬼冷冷的道:“段老夫人说道,江湖上的人若敢动段若水半根毫毛,她老人家誓不罢休,定倾段家之力,百倍以报之。”
笑死鬼道:“这个老太太发了狠话,谁也没有胆子把它当做耳边风。若是有人连这句话都没听说,要命得很。抑或有人好话都尽了,这句话却没有告诉人家,其用心不得而知。”
鬼老大勃然大怒,骂道:“老子先收拾掉你们两个不人不鬼的东西。”
大漠飞鹰葛飞天大怒,却冷冷盯着鬼老大,道:“要不要先收拾了姓葛的再讲。”
鬼老大哈哈一笑,手指双鬼骂道:“两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你们道我看不穿你们的诡计。两只鬼一条心,要打起来,我和姓葛的都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们就怕我和姓葛的联手,收拾掉两只鬼,诚心让我们两个先结下死仇。”
双鬼任凭鬼老大如何说道,就是不再做声。
鬼老大大怒道:“两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现在去给老子把段若水杀了。”
笑死鬼喋喋笑道:“凭什么?就凭你叫做鬼老大?”语气中甚是轻蔑。
哭死鬼冷冷的道:“可惜你叫鬼老大,只不过因为你姓鬼,恰好排行老大。你不是鬼,更不是我们这些鬼的老大。苦笑双鬼向来只听阎罗王的,至于人话,双鬼向来当是放屁。”
说破了鬼老大的诡计,让葛飞天和鬼老大结下死仇之后,双鬼根本不必惧怕鬼老大半分。
鬼老大不怒反笑,哈哈大笑。
“好,好,若是单打独斗,我鬼老大略胜一筹,双鬼联手,鬼老大必定死于双鬼之手。”
双鬼道:“双鬼向来杀人是一起上,杀鬼也是一起上。”
鬼老大冷笑道:“只不过,动起手来,我有能耐跟双鬼中的任何一个同归于尽。”
笑死鬼喋喋冷笑道:“双鬼死一个,还剩一个……”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脸色一变,眼中有些恐惧之意。
双鬼死一个吗,可能是哭死鬼,也可能是笑死鬼,可无论哪个死了,另外一个绝不会多活半刻。这便是鬼老大的话中之意。
葛飞天哈哈大笑,道:“没了姘头,剩下哪个也不想活了,哈哈。”
双鬼“哼”一声,不再做声。
鬼老大得意的笑道:“我也不为难你们,非要你们杀了段若水,只要你们把血痕剑拿回来给我便好了。”
葛飞天冷笑道:“段若水还没死,双鬼冒然上去取血痕剑,上去时候是半人半鬼,回来的是十足的双鬼了。”这话看似好心劝阻双鬼莫要冒然行事,实际却在使激将法,让双鬼一怒之下上前。
双鬼在江湖上打滚了几十年的人,岂会上当,几个人论起奸诈狡猾,谁也不必谁差,此时凑在一起,彼此肚子里有几条蛔虫,都清楚得很。
哭死鬼森森的道:“鬼的胆子向来比人小,葛臭嘴便是再使一百个激将法,也没办法给鬼一个葫芦胆。不如鬼老大亲自出手吧,在这里鬼老大的本事最大,你去最合适不过了。”
鬼老大大怒,却强压下怒火,哈哈笑道:“双鬼不肯,也不好勉强。向来只听说过逼良为娼的,没听说过逼人抢劫的。我倒有个主意,我等四人同时出手,将段若水和这个小姑娘杀了,再来个毁尸灭迹。”
双鬼道:“好主意。”
葛飞天道:“这个主意好,或许还可以发下毒誓,相约永生不透露此事,否则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只是我们这些人,谁也不会把什么毒誓当真,谁也不会信得过谁,这节就可以免了。反正人人手上都有段若水的血,说了出去,谁也脱不了干系。”
鬼老大见大漠飞鹰赞同了这个主意,甚是欢喜,一拍手道:“抄家伙。”说完从背上拔出一根短矛。
双鬼均从袖中取出两柄短剑。
“我数三声,大家同时动手。”
众人齐声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