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1)
夜深人静,已是四更时分,洛阳长街上两条人影缓缓而行,更使得长街格外冷清。
潇湘玉箫冷笑道:“好一帮薄情寡义的东西,老夫懒得理会,他们不念你在洛阳立下功劳,老夫却心中感激你保护了李府周全。”
段若水笑道:“阁下孤情清高之人,不料此时对若水另眼相待,让若水心中一热。”
潇湘玉箫长袖一挥,傲声道:“对于他人老夫自是不屑一顾,你比并非一般凡夫俗子。”
段若水笑道:“只怕在阁下眼中,非是凡夫俗子之人不多吧,若水荣幸得很。”
潇湘玉箫哈哈大笑。
段若水第一次看到潇湘玉箫大笑,可总觉得他如此大笑之时,其实心中也不畅怀,笑声中摆脱不了许多沧桑与凄凉,不由得凝视潇湘玉箫,似乎从他这一笑当中看到了潇湘玉箫的一生。
潇湘玉箫没有觉察到,道:“夜里清风有寒意,长街茫茫,你我两条人影依稀然,好生冷冷清清,凄凄凉凉。不若老夫为你吹奏一曲,此时此地正宜我等人物献曲赏曲。”
段若水道:“若水却不敢闻。”
潇湘玉箫一怔,道:“为何?”
段若水苦笑道:“阁下之音,必是尽往伤心凄凉处走,若水此时的处境,能够不痛哭流涕,竭斯底里,买醉浪荡,已然在佩服自己定力过人了。若被阁下音韵引起心中伤痛,那等滋味不敢忍受。”
潇湘玉箫道:“观人便知其音,好厉害的眼神,你偏不问我为何要守护在李府周围,又感激你维护了李府周全么?”
“我何必问。”
潇湘玉箫奇道:“你已知之?”
段若水摇摇头,道:“这事情,猜到一两分,足以令人感叹不已,知之更多,徒让我心为之彷徨。我又何必多问多知。”
潇湘玉箫一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段若水,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我欲邀你共漂泊,只怕你骤然间遇上这等变故,一时巅峰,一时谷底,这时候还不能心境平静。”
段若水笑道:“的确心境难以平静,我若随你而行,只怕会更加难以自抑。”
潇湘玉箫也笑道:“很有可能。”
段若水道:“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法子,让自己平静下来。”
“什么法子?”
“找点事情做。”
潇湘玉箫笑道:“果然是好法子,找什么事做?”
段若水道:“第一件事,曾经答应了一个人,要去看看她。第二件事老太太有命,要成个家。说是整天和你在一块,只怕这第二件事办不成了。”
潇湘玉箫哈哈一笑,道:“你有这么好的法子,老夫便不必担心你了。他们没有一人担忧你的安危,看来老夫也不必担心你。”
段若水笑道:“的确不必。”
“好得很,日后到你苏州城外的庄园中寻你。”
潇湘玉箫这句话落下之时,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长街上只留下段若水一人独立。
眼看着潇湘玉箫离去的方向,刹那间,忽然第一次感受到彷徨,第一次感受到孤单。忽然心有所触,长袖一卷,对空峨吟。
昨日叱风云,
夜里群雄决断,
本是无忧高枕时,
长街余只影。
十年历历如幻,
青衣下多彷徨,
人前尚能强作态,
独处何以堪。
吟罢,长叹一口气。
冷清的长街上,自己的一声叹息听的格外清晰。
可是段若水听到了另外一声叹气之声,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段若水朗声笑道:“是那位朋友在此?”
四周没有半点声响,不知叹气之人是在犹豫还是已经离去。
过了许久,又传来一声那人轻轻叹口气的声音,便再也没有声响。
段若水心中想道:“是哪位朋友呢?这时候还出来关心我,却又不肯露面。我在洛阳城内的这些亲人朋友,都有可能来,却没有一个会来了又不敢露面的。莫非是老太太?绝对不会,老太太行事风雷厉行,绝不会做出这般扭捏之态。莫非是金捕头,此人外冷内热,逼得我退出江湖之后,心中不忍,来看我一眼也有可能。平心而论,他只让我退出江湖,退出段家,便罢手,待我相当不薄了。换作是我在他的位置,会怎样对待段若水?”
此时,段若水想到了万事通,他并没有容下万事通,而是把他也逼死了。不由得心中苦笑:“若我是金捕头,我十有八九不会留下段若水的性命。”
段若水忽然又想到:“那个叹气的声音不像是金捕头的声音,倒像是个女子,莫非是李云翼府上的那位琴道高人?我和她根本没有交情,只是有幸听她一曲琴音。再说,她若是来惜别我这个知音之人,必是以咚咚几声弦响相送,我也能领悟其意。”
段若水有点自嘲:“这些年来,每日都在绞尽脑汁,如今是让脑子修生养息的时候了,偏又去费这份劲诸多猜测作甚。无论他是谁,只要来了,即便只是在暗中望我段若水一眼,那也是我的好朋友,也应当心中感激。”
段若水此时太困了,数日内深思苦想,已是心力交瘁,昨夜又未得半点空闲歇息。本是弱不禁风的身子,此时,不禁后背和额头上冒出些虚汗,手脚乏力。至于退出江湖、赶出段家这一生最大的痛苦也抛到了脑后。想要找间客栈,又有点不忍心这个时分将客栈的店小二叫醒。段若水心想:“此时最好没过于在街边屋檐下躺下。”可又苦笑着摇摇头,这等事实在做不出来。只好在街上没有方向的闲逛,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自己在琢磨这是什么滋味,可是他并没有琢磨很久。
城内的大小房屋内渐渐亮起了烛光,偶尔夹杂一些并不高的说话声。没多久,大街小巷上渐渐地出现了其他的人影。起早赶路的行人,为一天生计开始边苦思冥想边忙碌的小贩,为别人家倒马桶的老伯,扛起大扫把扫大街的大叔,所有的人影都是匆匆忙忙,唯独段若水彷徨不知所向,显得无所适从。
段若水在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一家小面铺,小的只有一张桌子。天色还没有亮,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头,刚刚打开门,点燃一盏枯黄的油灯。
段若水道:“劳驾老丈,下一碗热汤面。”
老头看到灶火没有升起,便来了生意,而且是个衣着仪容不凡的贵客,心中欢喜,笑道:“火还没升,客官要多等些时候。”
段若水道:“不妨。”
老头老态龙钟,手脚已经不甚利索,劈柴生火和面,却娴熟得很,显然这小买卖已经做了一辈子了。
段若水也不着急催促,他有的是时候,因为他从今以后闲得要为找些什么事做发愁。
老头边忙乎,边和段若水搭讪。
“老汉看先生愁眉不展,心中有难事吧?”
段若水闻言一笑,忽然发觉自己当真是愁眉不展,这一笑笑得很勉强,十足就是苦笑。
老头道:“先生是富贵人家,这时候就出门来,当然是有大事要勾当。”
段若水发现这个老头很喜欢说话,这个时候能找到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对段若水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身边若是每个人声,倒让人心中憋闷得慌。
“可是说来也奇怪,先生起早勾当大事,怎么身边连个伴当都不带。你们富贵人家的事,老汉是不懂得。老汉在这里做着面铺好几十年了,从来没有像先生这般的贵人来光顾。可在街上还是见过些富贵之人经过,奴仆随从成群,威风得很。就连那个张捕头巡街时候,身边也带着两个捕快。像先生这样孤身一人的,确实是一辈子都没见过。”
段若水又是一笑,这次没有笑得那么勉强了,道:“老伯,我现在是一个随从都没有。”
老头呵呵大笑,道:“这个时候你们应该还在家中熟睡,老汉没有见过你们有人起身这么早的,就算是天大的事,也是差遣下人办事便好,不会自己匆匆忙忙。看先生神色不快,又不像是要办急事的模样。难道是和夫人起了嘴角,两口子吵了架,心中不欢,于是干脆起身出门来随处走走散心么?我虽是个无识无知的老汉,可一把年岁了,劝说先生几句,不要见怪。闺房中吵个架,闹点别扭,寻常得很。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没有甚么大不了的。看先生年岁也不轻了,不是那些新婚不久的小两口子,不懂处置夫妻之间的事情。好生说上几句和气的话便好了。”
段若水只有苦笑,道:“老伯有所不知,在下并未成婚。”
老头有点吃惊,道:“富贵人家中的公子少爷们,像先生这般年岁未成婚的倒是没有听说过。不像我们穷苦人家,没有钱财,娶不起媳妇,三十四十岁还打光棍的多得是。”
段若水发现和这个喜欢说话的老头说说话,心中好受了许多,道:“只因家父早丧,未及为我操办婚事就去了。这些年来家中事务繁忙,又把这事情耽搁了。”
老头道:“哦,先生是家中的长子,继承了家业。那就是位老爷,不是位少爷了。”
段若水笑道:“今后我倒是空闲得很,该当操心这事了。”
老头听得奇怪,道:“怎么今后便空闲得很了?”
段若水道:“只因犯了过错,被家中赶了出门,今后就是想忙也无事可做了。”
老头听了更是惊讶,道:“老爷也会被赶出家门,这算什么事?”
“一言难尽。”段若水真的有点想将这事的头头尾尾跟这位老头说出来,可又不知道怎么把这许多武林中的大事跟一个平凡的老头说清楚。
老头笑道:“你们大户人家的事情,老汉搞不清楚。可老汉听懂了,你说今后清闲了,这是好事。老汉年轻时候也曾想这想那的,不安心做着面铺的生意。现在年纪大了,才知道清福难得。”
段若水苦笑道:“年岁大了能享清福自然是好事,我这个年纪就能开始享清福,更是天大的福分,这个道理我是领会得到。以前也经常在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够闲下来,可一旦到来了,一时之间这心里转不过弯来。”
老头笑道:“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段若水摇头道:“不是。”他发现和这个老头说话很令人舒心,这个老头喜欢说话,也喜欢笑。
大清早里,年长的老人看起来总要比年少之人精神许多,这个时候年轻之人若不躺在榻上,也是昏昏沉沉,而这却是年老人一天当中最有精神气的时候。
这个时候的老人家笑起来,笑得让人看到了心中也平白多了几分神气。
足足忙乎了小半个时辰,一碗热汤面才端到段若水面前。
老头说一声:“请慢用。”段若水道谢一声。
段若水慢慢食用,可他天生体弱,食量不及常人一半,小半碗热汤面吃了下去,已有七成饱。养身之人,每食七成饱已经足够了。待吃了半碗,已经十足饱胀。
老头看在眼里,道:“看来你是个体弱之人,食量不足。”
段若水笑道:“老丈说的不错,从前吃得更少。在下忽然想吃些熟花生,想劳烦老丈去帮忙买些回来。”
老头笑道:“不劳烦,老宋每日在前面街角卖熟花生,此时也应该摆上摊子了。”
段若水拱手道:“有劳了。”
老头起身,慢慢的离去。
段若水看这老头的背影,一咬牙将剩下的半碗热汤面吃了下去。然后身首进怀中,取出一把银票,这是段若水和潇湘玉箫离开李府之前,钟叔塞到他怀中来的,到了此时才第一次拿出来。
段若水看着银票,有点苦笑,心想:“段家钱财不少,可我手抓一把银票,却是平生第一次。”
翻看了一下手中的银票,有一百两一张的,有两百两一张的,一共十余张。段若水心想:“我段若水这些年为段家赚钱无数,可亲手数银子,也是平生第一次。想我段若水昨日还领袖武林,誉满江湖,此时却沦落到了要数银票的地步。”又想:“有银票数,对于天下绝大多数人而言,也还是天大的好事,这位老丈恐怕这辈子都没成见过银票。”
从银票中抽出一张一百两的,压在碗底。
因为他在吃面的时候,忽然想到遇到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他身上从来不带银子,怀中只有钟叔给的一把银票。一碗热汤面,不过值几文钱,可惜段若水连几文钱都没有,只有一百两或两百两一张的银票。
天色已亮,段若水平生第一次有肠胃胀痛的感觉,而且痛楚难忍。无论是谁吃下了平时食量两倍的热汤面,都会有这种胀痛难忍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很真切,痛得让人踏实。
洛阳城的卖马市场在哪,段若水当然知道,虽然没有去过,然而洛阳的大街小巷,段若水熟知于胸。
段若水此时最需要的有三,他就算本事通天,可却没本事徒步离开洛阳,除非他想留在洛阳。要离开洛阳,必须有辆马车,马车必须要有马,有马有车还要有人驾车,段若水也没有本事远途跋涉自己驾车或者骑马。
马车是有钱人使用的,有钱人当然不会这么早就去买马车,何况马车并非急用之物,所以卖马车的铺子没那么早开门。卖马的市场可不同,天还没亮,就已经生意兴隆。段若水此时当然要先去卖马市场。
卖马的市场是个不小的地方,果然已经热闹。
围廊围着一个四方的天井,约有三十余丈长宽,四周围廊柱子上栓着七八十匹待售的马。中间的天井分了两边,一边凌乱停着百余辆独轮手推车,百余个人或蹲在独轮车上,或站立在车旁,或在独自抽着旱烟,或几个人互相扯皮吹牛,都是些等待雇佣的劳力。另一边零落的站着十几个没有独轮车的大汉,都是些徒手等人雇佣做些短工的人。
段若水相马的本领,不亚于他身上的任何本领,他原来使用的那辆马车的马,便是万中挑一的良驹。
沿着拴马的围廊走,一匹匹马看过去,卖马的人一个个都堆满笑脸,段若水也回应点点头。一圈走下来,心中暗暗欢喜,暗道:“今日运道还不算太差,此时竟能偶遇一匹良驹。”脸上却不动声色,随意走到几匹马前面,问了马主价钱,有的说十两银子,有的说十五两,有的说十二两,这些人看到段若水衣装华贵,故意把价格说高。然后走到看中的那匹面前,问了价格,马主回答道:“两百两。”段若水笑了笑,点点头,走开了。
段若水往那十几个短工这边走,哪些短工看到别的雇主来,一般也不怎么热情搭理,因为他们不愁没有人雇他们干活,如今是别人愁找不到人做事。可看到段若水这一身打扮,与往日哪些管事自然是大不相同,不用看都知道是个有钱人,说不定做一天的活得的报酬比得上往日十天,纷纷起身,对段若水笑脸相迎,等段若水点人。
可段若水眼尖,看到一个人,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虽然也起身来,却略为犹豫了一下,没有迎上来。段若水分开众人,来到那人面前,那人年岁看起来约有二十四五,打扮与其他人不同,读书人的打扮,却混在一群劳力当中,身子也显得单薄,不像这些大汉般人高马大,身强力壮。
段若水略为觉得奇怪,拱手道:“这位兄台。”
那人一怔,脸上略有尴尬之色,也拱手还礼。
段若水见他神色,更是觉得奇怪,道:“这位兄台莫非认得在下么?”
那人摇头,答道:“在下并不认得先生。”
段若水心念一转,便料到个大概,心道:“定然是个落魄的书生,和这些劳力或者那些管事的混在一堆,倒还好。见到我这样的斯文人,便拉不下读书人的面子了,于是又想受我雇佣又显得犹豫。大凡书生落魄之时,厚不起脸皮到街上去卖字,往往来劳力中挣些生活。恩,能请到个读书人相伴也不错,路途上还能多说几句话。”
于是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是为读书人吧,敢问兄台大名。”
段若水的笑容总能让人舒心。
那人看到,心中略微一惊,暗道:“这人绝非寻常之辈。”
于是道:“不敢称为读书人,曾念过几年书而已,在下贱名李谷陵。”
段若水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李谷陵心中又吃了一惊,道:“先生好学问,竟随口便能道出在下贱名来历。”
段若水默然,面有不悦,道:“一人之变故,如何当得起‘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一句。”
李谷陵却哈哈大笑,道:“世事千载,心绪一念。一念起伏,亦有天崩地裂、土崩瓦解之时。”
段若水也无意追究,笑道:“在下欲雇请兄台三个月,酬劳一百两白银,兄台意下如何?”
三个月能有十两酬劳,已经是相当优厚了,可段若水出价是一百两。旁边的人听到,都发出一声惊呼,真的是来了个大主顾。
李谷陵闻言一怔,端详着段若水的脸,只见他脸上神色甚是诚恳。良久,不由得叹口气道:“此言若是他人说出,在下定会认为是施舍之财,嗟来之食,宁死也不受,可先生说出来,却没有分毫看低在下之意,让我难以拒绝。若我没看错,先生定是非凡之人。”
旁边听到他这话的大汉,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说道:“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先生不是凡人。”又有人抢着喊道:“这位先生,不如顾我吧。这人是个穷酸书生,没什么用处,这里的人中,我最有力气。”
李谷陵淡淡的道:“我心中的非凡之人,岂是诸位心中的所谓非凡之人能比。”对段若水道:“不知先生差遣何事?”
段若水道:“帮我驱使马车,去几个地方。”
李谷陵却道:“在下本该应承,只是有所不便。在下还有些事情要办,这几日还不能离开洛阳,先生还是另雇他人吧。”
旁边的大汉们都发出嘲笑,还有什么事比一百两白银还要重要。不过,李谷陵不接受段若水的雇佣,另他们个个欣喜若狂。
段若水也甚是奇怪,道:“不知兄台有何要紧事,在下是否能够帮得上忙。”
李谷陵正待说:“不敢劳烦先生。”心念忽然一转,道:“有位九捕头,如今就在洛阳,不知先生识得否?”
段若水不料他会有次一问,答道:“识得。”
李谷陵大喜,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想劳烦先生引我见上九捕头一面。”
段若水笑道:“抱歉得很,如今却是做不到。”
李谷陵失望之情画在脸上,原想段若水是富贵之人,可能与六扇门有交情,看起来也是个爽朗之人,可以求他帮忙引见九捕头,没想到段若水一口拒绝。既然他拒绝了,必然有他的原因,也不好再多言勉强了。
李谷陵心中又转过一个念头,却觉得十分为难,欲言又止。
段若水看在眼里,道:“兄台有何话说,不妨直言,但凡在下做得到,定鼎力而为。”
李谷陵一咬牙道:“烦先生借我一百两银子,一个时辰之后还先生二百两。此时为难得很,若非事急,在下也不敢口出此言。”
一众大汉均哈哈大笑,没见过这等可笑之人,第一次见面,就跟人家借银子,更可笑的是一开口就是狮子口,借一百两银子,还大言炎炎说一个时辰后还两百两。既然明日能还两百两,今日为何还要跟别人借一百两。
段若水却笑道:“我看兄台也是一时落难,借兄台一百两却是无妨。只是在下好奇心动,想问几句。兄台一时想见九捕头,一时要借一百两银子,到底要办什么事情?还有一事,在下更有兴致,听兄台口气,今日手上有一百两银子,明日便有办法将之变成二百两。”
李谷陵大喜道:“先生高义,不胜感激。这事在下私事,本不该说道出来,但先生既然问了,在下不敢不应。家中发生案子,多年未能破案,久闻九捕头是天下三大捕头之一,于是想请他帮忙。只是身无一物,试了多次都进不了官家的大门。想到九捕头也不会在洛阳担待许久,由是心中着急。至于一日间将一百两变成两百两,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段若水道:“既然兄台如此说道,那么在下便借一百两,在此恭侯兄台一个时辰。”
他知道,民间富人家中有案子不能破,花钱去请六扇门中的高手去帮忙破案,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要请动天下三大捕头的,定是家中死了人,而且绝不会是寻常百姓之家。看这个李谷陵的摸样,多半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或者是告老归乡的官宦人家。段若水心中念到此处,故意不去问是什么案子,免得勾起李谷陵的伤心。
李谷陵大喜,道了声谢,从段若水手中接过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转身到天井边的围廊去,花了十两银子买了匹马,叫卖马的人送了付马鞍鞭子,上马甩鞭而去。
旁边的人看的目瞪口呆,有人心里暗道:“这么会的功夫就白白叫人骗走了一百两银子,眼前这个有钱人,不是傻子就是败家子。有钱人家生了傻子,那是应该,出了败家子,那是常事,得了个又是傻子的败家子,那是活该。看这人摸样斯斯文文的,八成老头子是个当大官的,正所谓是,一代当官三代折堕,当官的生了个这样的儿子,那是天理报应。”
也有好心点的人,忍不住对段若水道:“这位先生,你上了他的当了,赶快去追回来吧。”
段若水笑道:“不妨,我料他不会失约。”
方才那个高喊自己力气最大的大汉,此时喊道:“这位先生看起来胸有成竹啊。难道天下真的有这等好笑的事情,我就不信了。我就在这里等上一个时辰,看看是个什么结果。不管那家的管事来喊活,我都不应了。这位先生一百两银子都舍得,我便舍不得这一个时辰的活么。”
那十来个劳力纷纷呼应,心里想:这个人左看右看说什么也不像个傻子,既然有人情愿话这么一笔巨款请大伙儿看热闹,这个热闹不看就太对不住那一百两了。
段若水只是一笑。
那个力气最大的人又喊道:“大伙开局赌一把好不好?赌那小子会不会一个时辰之内回来。”
有人问道:“好啊,郑大哥,你买什么?”
那个力气最大的郑大哥道:“老子当然买那小子不会回来。老子一钱银子。你们也每人压一钱银子,跟老子一边的站过来,赌那小子会回来的站对面去。”
有人问:“有人赌那小子会回来么?”
众劳力哈哈大笑,都道:“谁会下他的注啊。”
郑大哥笑着对段若水道:“这位先生,看来只能是我们一干人和你赌了。”
段若水道:“抱歉得很,在下从来不赌钱。”心中却苦笑,极是郁闷,暗道:“怎地这件事变成了这一干人的赌局了。”
一人笑道:“郑大哥你疯了,你那有本钱和这位先生赌啊,你全部家当都压上,人家都不会瞄一眼。”
段若水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票,这些人真正见过银票的都没几个,身上有几钱银子已经不错了。
那个郑大哥怒道:“好,老子就压买那小子会回来。老子赢了,你们每人给老子一钱银子,老子输了,赔给你们一人一文钱。”
虽是花一钱银子去博一文钱,却没有人不欣然参与。
段若水心中苦笑不已,干脆沿着围廊走动,相马去,他实在不能与这些个市井赌徒站在一块。心里却忽然想道:“我段若水何尝不曾有过赌博行径,只不过他们赌的是钱财,我赌的是许多人的姓名。昨夜也万事通的交手,那就是一场豪赌。我出招瞒不了他,他出招也瞒不过我,最后变成了拼赌本,何况那时候我压根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本钱,亏得我中原武林有龙二个和心止大师两个,底子足够厚,否则还真的要败在他的手上。”
过了一会,那个郑大哥悄悄的跑到段若水身边,问道:“先生真的有十足的把握么?”
段若水笑道:“天下那有甚么事有十足把握的。”
郑大哥一惊,道:“可是先生,你拿出的可是一百两啊。”
段若水笑道:“如果我料错了,亏的是一百两银子。如果我看对了,这种有本事一个时辰将本钱翻倍的人,你想想他日后能给我赚多少钱呢?这笔生意为何不去做,何况我的胜算还不小。”
郑大哥吐吐舌头,心里在算:给他一百两,一个时辰就能赚回二百两;给他一千两,一个时辰就能赚回两千两;给他一万两,一个时辰就能赚回两百两;如果给他一整天呢?如果给他一年呢?能赚回多少钱?郑大哥算不下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一人牵着马走进了卖马市场,来到一众短工面前。
郑大哥看清那人正是李谷陵,一怔之后,欢天喜地,其他人目瞪口呆之下,每人被郑大哥从身上摸走了一钱银子。
李谷陵对段若水笑道:“在下幸运,能不失信于先生。借先生一百两,一个时辰盈利两百二十两整。如今连本钱,共计三百二十两和一匹马。还先生二百两,另加二十两额外盈利,在下用度只需一百两银子和一匹马。”说话之时,讲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两锭十两的银锭送到段若水手上。
段若水问道:“阁下是如何做到的?”
李谷陵道:“说起来不入先生法眼,在下去了趟古玩集市,在大摊小摊里寻得几件被埋没了的真品,再转手卖给识货的行家,只收三五倍的差价,省了许多讨价还价的时候,这才能一个时辰赶回来。”
段若水叹道:“阁下真是难得一遇的人才。”
李谷陵道:“先生过誉了。先生慷慨高义,李谷陵此生不忘。敢问先生尊府何处,李谷陵办完这些事后,登门拜谢。”
段若水拉着他,笑道:“不必客气许多,阁下这等人才,怎么也会有落魄的时候?”
李谷陵有点自嘲,笑道:“人生的悲惨下场,往往是由很小的错误造成的。在下犯了个错,于是差点万劫不复。”
“是何错误?”
“在下有个规矩,要花费多少,必然先挣多少银子,这次赶来洛阳办事,出于着急,破了这个规矩。待囊中空空之时,才知晓,手中无本钱,确是英雄气短,无奈得很。不得已出此下策,来这里做几日短工,拿到几钱本钱,方能翻身。”
段若水笑道:“这个规矩好得很,我该称阁下为先生才是。”
李谷陵道:“先生取笑了。”
段若水心想:“若是把怀中的一千多两银票花费得不剩一文,我会怎样做?给人做短工肯定是做不来的。最好莫过于在街上摆个小摊给人看相算命,虽有失范,却也有趣得很。”想到这里,又想到自己摆摊给人看相算命的摸样,段若水不禁微微一笑。
李谷陵奇道:“先生为何发笑?”
段若水笑道:“若是我身无分文,会在街上给人看相算命,或看病开方,或下笔卖字,或寻个茶楼做抚琴卖音之举,倒是不愁。”
李谷陵道:“先生博学多才,在下远不及。替人写个书信,是能做到的,只是在下不及先生洒脱,只因家父生前是位有脸面之人。做子孙的至今未能报仇,已然不孝,若在街上谋生,被人遇见,我脸上无光并不在乎,殃及先人身后威名,更是不孝之极。”
段若水点点头,忽然道:“若九捕头也不能帮阁下破案,又当如何?”
李谷陵一怔,道:“先生这话是何意思?”
段若水又说了一遍:“如果九捕头也不能破案,阁下又当如何?”
李谷陵道:“先生话中有话,但请明示。”
“阁下先前要我引见九捕头,我说道做不到。不为别的,只因为九捕头此时已死。”
李谷陵大吃一惊,道:“此话当真?”他只是脱口而出这么一问,因为他感觉到从段若水口中说出的话,根本不必怀疑。
段若水点点头。
李谷陵刹那间,脸上满是茫然和失落。
段若水又道:“你家的案子既然要请天下三大捕头的九捕头出手,想必棘手得很,可是天下三大捕头中,也只有九捕头会受别人的邀请而出手查案,另外两位是谁也无法私自请得动的。所以我才问,若九捕头帮不上忙,你又当如何?”
李谷陵无法应答,心情一瞬间掉到了谷底。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燃起一丝希望,道:“先生可以帮在下么?”
段若水叹口气,缓缓道:“在下已有心……”
李谷陵又一次失望,接了段若水的话:“有心无力。”
段若水却摇摇头,道:“我不知你家中是什么案子,可若我也无能为力,只怕也没有人能帮得上你了。就算九捕头复生,也不行。”段若水虽然在摇头,可是眼中还是闪出一种别人无法拥有的自信。九捕头虽然不是死在段若水手上,可昨夜整个魔教也都是败在他的手中。
李谷陵未及出声,段若水又道:“可是我不能帮你。”
李谷陵急道:“却是为何?”
有心有力却不能。
李谷陵纵使脑子灵光百倍,此时也无法理解这话。
段若水没有回答,只是又摇了摇头。他此时已经不容许插手任何事,这是段家和武林白道与六扇门几个时辰之前达成的协议。
李谷陵怔立当地,双眼盯着段若水,他无法理解这句话,也一点都看不透段若水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