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愁思顿去金针就(1 / 1)
清源茶楼外面下从来不缺马车。文人雅士不喜欢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因为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就意味着他和大街上其他人是一样的人,这是他们最不愿意的。要不抛头露面有三种方法。第一种是一条黑布蒙住脸,第二种方法是坐轿子,第三种是坐马车,马车跟轿子一样,六面隔挡。马车前面的门帘将马与车夫隔在外面里面,两边各有一个小窗口,没有窗口的是货车,有了这两个窗口,外面的人就会看着窗口,打开的窗口是用来接收光线与空气,然而用布隔起的窗口,最能给人神秘感,打开的窗口没人理会,人总喜欢看隔起的窗口。马车里的人,还可以偶尔挑起窗帘布,绕有兴趣地瞄几眼这个世界。
黑布蒙脸的方法光天白日之下不可行,轿子又太俗气,所以马车是最好的方法。轿子前后都是轿夫,长年累月被轿杠压着的人,难免驼背低头,驼背低头的人看起来颓废,没有生气。马车则不同,骏马昂首而行,多有活力,一副精神爽气之态。而且有品味之人,居则远离庖厨,行则与奴仆有别,但都甚喜骏马。每个纯种的贵族之人,都自己拥有最纯种的好马。
清源茶楼上打斗杀人之事被吓跑地茶客,一跑下楼,没有人跳上马车逃离这里,而是纷纷以最快速度躲起来。只有傻瓜生的傻瓜蛋,才会在这个时候跳上自己的马车,跑回自己的家躲起来。
茶楼外留下很多马车,有马车就有马。马车的主人躲起来了,在这关节上,三个人当然不会客气。钟叔将李小玉放上一辆马车,自己飞身跳上去,扬鞭驱马往城南飞奔,回手把马车的门帘锦布一把扯掉,以便随时查看李小玉的情况。
随后的凌无生拔剑砍断两辆马车的牵绳,牵过两匹马,扶段若水上马,自己跳上另外一匹,剑不入鞘,紧随段若水身后。
清源茶楼位于洛阳城中部,是最繁华的地段,路上行人最多。见到一车两骑飞奔,路人匆忙躲避。亏那钟叔驱车之术过人,未成伤及路人。若无过人之能,也不敢在闹市之中扬鞭飞奔。段若水自然很放心钟叔,心里在为李小玉着急,驱马紧随马车,凌无生在后暗暗赞叹。
那是洛阳繁荣冠天下,城宽越十里。从清源茶楼到城南客栈整整用了两刻钟。果然不出段若水所料,并无人追踪而来。三人车马飞奔,武林高手施展轻功追赶本不是难事,然而光天白日之下、繁华闹市之中,不会有人放肆施展轻功暴露自己。虽然如此,凌无生却始终不敢大意,直到到了城南客栈,他才松了一口气,方把手中的剑插回剑鞘之中。想起方才闹市大街上扬剑驰骋,心中忐忑,却貌似耀武扬威,如此举动,平生未有。
钟叔跳下马车,扔掉鞭子,抱起李小玉,进了客栈,直上二楼。店小二见这虬须大汉抱着个形如死尸的弱小书生,后面跟着两个人,直闯客栈,大惊之余,未及阻拦。回过甚来,赶紧追了上去。
几人进了天字一号房,店小二追来喊道:“客官,你们要做甚?”
凌无生回身拦住他,从怀里取出二两银子,放到店小二的手中,道:“小二哥,没事,没慌。快去取笔墨纸来。”
二两银子差不多是店小二半年的工钱,小二由惊转喜,匆忙跑去,取来笔墨纸。段若水接过,快笔写了几句话。凌无生接过,吹干墨迹。交给店小二,道:“你知道城东李云翼府上没?”
“知道。”李云翼是洛阳盛名之人,店小二当然知道。
“你速速把这字条送到李云翼府上。说是若水先生有急事告知,李府的人自会另有打赏。”送个字条便得二两银子,店小二欢喜而去,况且“李府的人另有打赏”这句话最为要紧,李府富裕,洛阳皆知,看样子这也是要紧之事,李府的打赏,对他而言,那是横财一笔。而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心思,那虬须大汉抱个不知死活的人进客栈,等会还不知道要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这时傻瓜才会待在这里。
一个哈哈的声音响起:“这魔教的‘冰晶散’却也难我不到。”听这说话的声音,便可知这人是个整天乐呵呵之人。凌无生这时才看清房间里的情况,李小玉的身体平躺在床上,一个人站在床边,背对外屋,检视李小玉的脸色。只见此人身材矮胖,脑大脖子短,看不到容貌。凌无生心里暗道:“此人就是段家老七?”此时却不好询问。
段若水闻言,脸有喜色,道:“原来是魔教的‘冰晶散’。难怪毒性如此猛烈,还担心赶来不及时。”
那人矮胖之人道:“‘冰晶散’空有其表,貌似凶猛,一时半会死不了人。是个没本事的东西。”这时转过头来,又笑道:“这东西还真像段若威那小子,中看不中用。”想想自己这个比喻那么恰当,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凌无生这时候看到他的脸,也是圆的,年纪不到五十,此人从头到脚,无处不是圆的。“心宽体胖、肥而不腻”四个字用在此人身上,再恰当不过了。心里却暗暗吃惊,“魔教的冰晶散,二十年前,令江湖众人闻风丧胆,在段家老七的眼里却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段家人的能耐真是深不可测。”
段家是当今武林三大世家中威名最响的,所以段家的主要人物有何能耐,比其他人更受关注一些。诸如段家老二最能打,老三轻功最好,老五手最巧,老七最擅医术,此类的消息,江湖中是无人不知。但是手巧的老五和最擅长医术的老七,少在江湖中走动,所以人都不识。段家老五的手巧是天下皆知,当今皇帝尚书房中的御用座椅,便是出于此人之手。而段家老七的医术如何,却是少人知之。
凌无生拱手道:“在下武当凌无生,见过段七侠。”
段老七笑道:“凌先生好。”
此时,一个惊雷般的怒骂之声响起:“段海平,你说我甚么。”一个人已经站在门口,此人形状威武,相貌凶猛,加上怒火冲天的神态,如此突然出现,声如惊雷,好一条英雄好汉。待看到段若水在房间里,马上转怒为喜,喊道:“大哥。”神态甚是亲热,嗓门比一般人起码要大三倍。
正是段若水之五弟,段家老二之次子,段若威。虽然段海平是他叔辈,却不甚尊敬,反而是直呼其名,怒骂以对,要不是段海平是他叔叔,段海平的母亲是他奶奶,只怕他是要直接骂娘了。
段若水点点头,道:“五弟。”
段海平哈哈大笑道:“说你是个没用的货色。”没等段若威出声,又拜拜手道:“段若威,你别跟我吵,你叔我要治病救人。”
说完把李小玉的身体翻过来,背面朝上,撕开后肩的衣服,露出漆黑浮肿的肩膀。
此时段海平手中多了几根金针,飞快插在李小玉的曲垣、秉风、天宗、臑俞、肩贞五个穴位上。动作奇快,下针之处却丝毫不差,手法精妙,令人叹服。
李小玉是男装书生打扮,段若水、钟叔、凌无生三人均知她是女儿之身,肩膀上的衣服撕开,几个大男人自是不便留下,默默退出外屋。凌无生更是觉得,段海平施展医术,自己不该在旁窥视。先行退出。这间天字一号房,是城南客栈的上好房间,有内房与厅房,中间格开。若非如此,众人怕要退到门外。
段若威不知李小玉是女子,只道是个书生小子。她的脸黑的像墨斗,也看不出是男是女。他见段海平给李小玉施针,好奇的走过去道:“七叔,这小子是谁?你在摆弄什么?”
段若水拉住了他,道:“五弟,出来见过武当‘书生剑’凌先生。”段若威很听段若水的话,果然马上过来,拱手长躬道:“段若威拜见凌先生。”凌无生答礼。
段若水对凌无生道:“凌先生,我五弟性直,待人接物向来不甚周到。先生莫要介意。”
段若威笑道:“大哥又数落我了。”
内房床上,李小玉突然轻轻“啊”了一声,身体动了一下。
原来段海平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小指分别按在李小玉的曲垣、秉风、臑俞、肩贞,推动内力,真气如游丝透过金针缓缓灌入四个穴道中,左手捏住李小玉“天宗穴”上的金针,反复旋转几圈,然后突然拔出,一线黑血跟着金针喷出来,足有一尺高。段海平迅速拿过一块布接住毒血,不让毒血溅到别处。
待黑血喷尽,血色变红。拔出四根金针。将李小玉的身体扶起坐着。又从怀里取出几根金针,分别插入李小玉眉心印堂穴,头顶的百会穴,脑后风池穴。将三根金针反复旋转几下之后,将百会穴的金针拔出,在印堂和风池两穴推动内力,将毒血从百会穴放出。放尽毒血之后,再把印堂穴的金针拔去,风池穴上的金针却留着。
只见李小玉的脸上的墨黑之色缓缓的退去,半盏茶功夫之间,就由墨黑色变成深灰色,在变成浅灰色,最后由浅灰色慢慢变成了苍白。
段海平细察李小玉的脸色变化,再取出金针,插入李小玉后背的命门、中枢、灵台、大椎四穴。除大椎穴,其他三个穴道都是隔着衣服,隔衣认穴,下针之处却丝毫不差。手法精妙,可见一斑。各针反复旋转几下之后,从风池、命门两穴推动内力,拔出大椎穴的金针,从大椎穴把毒血放尽。
大椎穴毒血放尽之时,李小玉又“啊”一声大叫,醒了过来,这次却不再晕过去。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边,旁边是一个圆圆的脑袋,大吃了一惊。
李小玉不是脑子转不过弯的人,记得自己中毒之后,心里转过了一个念头“要死了”,然后就晕了过去,虽然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是醒来看到现在这个样子,不用想都能知道是这个胖脸把自己救醒。虽然如此,李小玉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谁?”
段海平哈哈笑道:“小姑娘,别忙问那么多。”说这话的时候,伸手把那三根金针加上风池穴上的金针拔出来。
身上的金针拔了出来,李小玉只觉得全身忽然一阵轻松舒畅,不再疼痛麻痹,仿佛突然放下了一个上百斤的担子。晕倒之前,本以为要死了,醒来却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大喜之下、痛快之下,一跃而起,跳下床来。
段海平慌忙拉住她,道:“别急,别急。别害我丢人。”
李小玉一怔,道:“怎么害你丢人了?”一拍脑门,暗骂自己鲁莽,赶紧收敛神色,跪地拜倒,道:“晚辈李小玉,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段海平扶起李小玉,哈哈笑道:“小姑娘,不忙不忙。你的毒还没有清完。况且你现在这个样子,走出去被人看到,岂不是人家都说我本事不够,治病治得不彻底。”
李小玉感到虽然全身轻松,力气却显然不足,料知自己脸色好不到那里去。其实不能说是好不到那里去,简直就像是大病了三年,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冰晶散”之毒,二十年前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毒性剧烈。李小玉虽然中毒不过半个时辰,却已经打伤元气。身体所受伤害,与大病三年也相差无几。
段海平搬出一个箱子,双手伸进箱子捣弄一下,最后拿出两个瓷瓶子,分别从瓶子倒出一个绿色的小药丸和一个淡黄色的小药丸。给李小玉,令她服下。道:“先服绿色这刻,清除体内的余毒。等会再服这颗淡黄色的,恢复元气。切记要等照过镜子,气色红润之后再出来见人。要是你苍白着脸出来,老夫起码要被段若威那小子取笑三年。”
李小玉依言吞下那颗小药丸。转眼功夫,忽然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坐立不安,眼睛不敢看段海平,又不敢说出话来。
段海平看在眼里,伸手指了指衣柜的后面,哈哈笑着转身走了出去。边走边道:“老夫有一套新做的外衣,在衣柜里,送给你。小姑娘披一下老头子的衣裳,却也不妨。”
衣柜后面是什么,谁都知道,李小玉当然也知道,待段海平离开了卧房。红着脸往衣柜后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