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酒中有茶茶无酒（1 / 1）
四个人抬着一张轿椅上了茶楼，轿椅上一个衣服邋遢的小老头。
茶楼的伙计没有去阻拦，清源茶楼没有阻拦任何人来茶楼喝茶的传统。衣冠楚楚者与衣衫褴褛者喝茶，旁人少得见到，但是清源茶楼的伙计却是不一为异。
这次却是因为伙计们不敢阻拦。
走在最前为四人开道的，正是清源茶楼的大老板。
大老板恭恭敬敬，小伙计惊讶不已，没敢出声。
轿椅上的小老头软软滩着，像一坨烂泥。
他的确像一坨烂泥，烂醉如泥。
大老板轻声呼唤，想要把小老头叫醒。
小老头呼噜轻响，纹丝不动。
大老板连叫几次，依然无果，急得直搓手。
段若水与钟叔看在眼中，钟叔手一扬，茶碗中的茶水飞出，正破在小老头脸上。
大老板大惊失色。
小老头忽地惊醒，一抹脸，看了一眼四周，哝道：“头痛。”
大老板见他醒来，甚喜，连忙道；“您老的帐已经结清，又按您老的吩咐，将您抬到了清源茶楼。”
小老头居然笑了。
大老板在等他开口。
小老头示意大老板附耳过来，大老板很听话的附耳过去。
小老头轻轻说了一句话，大老板欢天喜地，连忙点头鞠躬，招呼四个伙计抬起轿椅下楼而去。
小老头径直来到段若水和钟叔面前。拉过凳子大咧咧就坐下，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话也没说，端起茶壶，就来了几口，不像在喝茶，倒是象在喝酒。
钟叔看到这小老头这个样子，也不理会，更不觉得奇怪。
仿佛这个人要是不是这个样子，反而是奇怪的事情。
段若水笑了，道：“万公，你这是在喝茶还是在喝酒？”
此公，江湖上的外号“万事通”。有人问他真实姓名，此公曰：“姓万，名事通，字知公”。从来没有人相信“万事通”就是他的真实姓名。但是除了这句话之外，此公说的话，江湖上没有人不相信，因为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在问他问题之前，你都要为他还清他之前欠别人的债务。
一个人敢叫做“万事通”，在消息灵通方面，肯定有他过人之处。此公有条规矩，别人花钱买他的消息，需将他之前欠下的债务全数还清，再开口问问题。若是回答不出，则欠款一百两，由下一位问话者偿还。在若消息有误，分文不退。据说，几十年来，只有一次欠款百两。曾经有人问此公某某大侠的五姨太的肚兜是和颜色，万某人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不过，第二天早上，那位问问题的人的家人发现，那人当晚喝酒喝多了，喝成了一个白痴。
运气好的，不过花几十两银子。
万事通生平身上从来不带一两银子，却有两个爱好，幸好只有两个。
一者喝酒，二者赌钱。
两者皆视之如命。
最喜欢的便是，一边喝酒一边赌钱。
当他运气差的时候，要买他消息的人，就够倒霉了。
一边喝酒，一边赌钱，自是运气好不了。
万事通用力捶捶自己的脑袋，本来凌乱的白头，这时更乱。
“酒喝多了，头疼。喝口茶解解酒，清醒清醒。”
没等段若水说话，万事通又道：“古人云：朋来酒至，友至茶奉。老头子不就是喝你几口茶，就心疼了。他娘的，你小子家财万贯，真小气。”
江湖上，敢在段若水面前放肆说粗口骂人的，只怕唯有此公。
段若水见他前半句是古人云甚甚，后面半句却忽然冒出一句“他娘的”，不由得笑起来。
钟叔忽然道：“你一辈子泡在酒缸里，现在清醒作甚？”钟叔说这句话，虽然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脸色，但是神色之间明显有三分打趣说笑之意。钟叔这辈子似乎很少说这种带有玩笑之意的话。
“挣钱。”
“挣钱？”段若水和钟叔两人奇道。
万事通认真的说道：“老头子的规矩你们知道。”
段若水微笑点头，听他说下去。
“自今开始，规矩要改了。”
“因为老夫发现了这规矩不妥。”
段若水笑道：“有何不妥。”
万事通道：“不妥之处只有一个，万一哪天老头子一命呜呼，谁来还清老头子生前的债？谁来帮老子买棺材入土安葬？”
段若水微微一笑。
万事通道：“规矩改了，不但要还债，另加三十两纹银。”
段若水道：“不贵。”
万事通道：“不得已而为之。”
钟叔道：“何谓不得已？”
万事通道：“且听老夫慢慢道来，自从你段若水这小子出道一来，人人都说你跟我万老头子一样，也是当世之事无所不知。老头子本来很高兴，庆幸这个世上第二个绝顶天才终于出现了。”
钟叔奇道：“第二个绝顶天才？”看着万事通，只见他脸上鄙视之色从额头延伸到了胡子末梢。才恍然明白他的意思：第二个绝顶天才是段若水，至于第一个绝顶天才，便是区区在下万事通万老爷子。
万事通继续说道：“后来，老头子发现不对。”
段若水莫名其妙，道：“什么不对？”
“你读书多，老夫读书少。”
“这有什么不对。”
“你小子读书多，死了几千年的那些人的事情，你都知道。但是我老子不知道那些，只懂得当世之事。这就明显显得你比老夫高出一筹。”万事通说话，一会是“老头子”，一会是“老夫”，一会又冒出一个“老子”来。
万事通又道：“况且，江湖上的人纷纷传说，后世之事，你也能预知。这样子，就显得你比老头子高出两筹。”万事通说着，还伸出了两个手指，好像这一筹两筹还要掰手指算准了，伸出第二根的时候，神情甚是不舍得。“老头子的万事通威名，由此飞落万丈，不再显赫。”
段若水和钟叔哑然失笑。
“江湖代有人才出，一代强过一代。虽然名头不再象从前那般响亮，老夫却是由衷高兴。后来慢慢的发现事情不对头。”
段若水和钟叔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等他说下去。段若水的习惯是，别人话多的时候，他说话很少。而哪钟叔从来都是话很少。
万事通却没有马上说下去，又拿起茶壶，象酒鬼喝酒那样往嘴里倒茶。灌了好几口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名头不再显赫，生意慢慢的一落千丈，喝酒赌钱时候，不得不想想买主是否会愿意出这份价钱了。”这话说完，一副为穷困发愁的样子，加上衣冠不整白发凌乱，穷得让人看了就可怜。
段若水和钟叔“哦”了一声，听他说有什么不对头之后，一直在想到底有什么不对头，却没想到原来是这个。万事通一辈子靠出卖消息还债，名头被别人比下去了，愿意上门的人自然就少了，生活就困难了。这本是很显然的道理，只不过段若水生于世家，从来不缺钱花，脑子里根本没有生活困难的概念，所以没往这个想。
万事通道：“每每赌钱之时，要告诫自己少喝两口，免得头昏脑胀输太多。输得开心之时，又要告诫，少赌两手。你们不知道，这少喝两口，少赌两手，有多么难受。”
段若水哑然失笑。
万事通忽然大哭几声，乱抓自己的头发胡子衣服。段若水和钟叔奇怪的看着他，虽然深知此公性情怪异，行为乖张，却想不到他此举是何意思。
万事通抓着自己的胡子道：“老子怎地变的如此混蛋了，少赌两手，就成了嫉妒贤能之徒。缺了银子花就志短了。老子真他娘的混蛋。”话没说完，神情沮丧，一副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样子。
两人面面相虚，说话不得。
半晌，万事通道：“想当年，老子风光的时候，不是三十年以上女儿红不喝，不是二十岁以下的头牌姑娘不睡。”
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沦落了，三十年以上的女儿红变成了二十年以下的。”
段若水笑道：“这也还不错啊。”
万事通道：“所谓酒色者，自然是酒为先，色为后。宁可舍色，不可舍酒。老子再穷，这酒也不能下太多档次。就是二十岁以下的头牌姑娘变成了三十岁以上的。这事太让人难受了。”
他说到所谓酒色论的时候，段若水和钟叔都怔了一下，没想到还有人能把酒先色后这种歪理想出来。待听到后面那句二十岁变三十岁时，段若水忍俊不禁笑起来。
茶楼上，有几个旁人听到他这话的，不由得茶水喷了出来，洒了自己一身，呛得咳嗽不断，直把衣袖盖住口咳。
万事通又灌几口茶，站起来，拱手道：“段老弟，老夫告辞了。
段若水道：“万公，怎地便要走了？”
“去挣钱要紧。”
“挣钱？”
“老子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就靠卖消息挣点银子使用。虽然你小子也是万事通，但是江湖上有很多人是不敢在你面前露脸的，也有很多人没有分量也不敢为了打听点消息而来劳驾你开进口的。这些人要想知道点消息，只好花五十两纹银来帮衬老头子的生意了。”
段若水笑道：“怎地你的价钱不是三十两，什么时候变成五十两了？”
“时也，势也，洛阳城风云涌动，自然该涨价钱。”万事通道，“况且这些日子，老头的生意怕是要多得很，趁机提价，这叫做价随市涨。”
万事通又道：“老弟你这几天躲在李府，洛阳就天翻地覆，现在又突然冒头，谁也搞不清楚你捣什么鬼。这两日要来找老子打听你得的事情的人绝对少不了。所以老头子来这鬼地方找你，一来喝壶好茶醒酒，二来与你一席话后，借你的光，老头子说出来的话，那些兔崽子才会更加当作宝。”
段若水笑道：“就算没有见面说话，也不会有人不相信万老头说的话。方才我俩只是闲谈几句。不如暂且留步，多谈一刻。”
万事通摆摆手道：“不了，要是你问老头子问题，老头子又不好意思跟你收银子，又不好破了做生意的规矩。老头子为了面子，有什么不懂的也要装懂，不会向你打听什么消息。多说一会也是闲谈。”
万事通又笑道：“旁人眼里，闲谈也是谈。段君可记隆中对，使君曾问否：若是天下无事该当如何？”
段若水笑而不语。
“在这里盯着你的兔崽子可不少，你却高坐茶楼，谈笑风生，不以为意，认定没人敢动你一根指头。此举并非要引蛇出洞，乃明欺他人矣。”万事通对段若水道。又仰起头，对着屋顶放大嗓门喊道：“刚才听老子一说青楼姑娘就发笑的人，都不是好人。喝茶的时候不好好闻茶香，品茶水，专门竖起耳朵偷听别人说青楼姑娘的人，更不是好人。”说完便往外走。
几个在清源茶楼上盯着段若水的人，一听这话，脸色大变，却又不敢动弹半点。
万事通走到楼口的时候，又对空喊道：“坏小子们，在这里花钱喝茶，不如拿钱给老子花。市价五十两。市价五十两。”
他一路高喊着“市价五十两”走下楼去。末了还来一句：“要是老子做成了生意，有了银子，喝醉了酒，天王老子的生意也不理了。”
几个盯梢的人面如土色，又百般无奈，灰溜溜的先后离开清源茶楼。
段若水回过头来对钟叔说道：“此公高人，一句笑话就让这些盯梢的人现形。又一句话便把他们逼走。”
对于万事通把盯梢的人逼走，钟叔都不觉得奇怪，只是疑惑问段若水：“少爷，万老头子说到隆重对，是何意思？”
钟叔不会去注意别人，更不会注意旁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万事通是个例外。
段若水笑道：“隆中对时，孔明言若天下有事，则进取中原。刘使君那时并没有接着问：若是天下无事，那怎么办。如此重要的事，刘使君为什么不问？”
“为什么？”
段若水不答，反问道：“若天下无事，那怎么办？”
钟叔沉思半刻，道：“坐享蜀地，自己建立基业。”
段若水道：“正是。这个问题，刘使君不用问，孔明也不用答，两人心知肚明，只不过自己建立基业这话，堂面上也不能说出来。刘使君乃潜龙，孔明乃卧龙，两条龙说话，用不着说得太明白。万老头的意思就是把他和我比作当世的两条龙，见面说话，用不着说得太明白，只需闲谈即可，旁人自然以为我俩说了很多，只是不知所言而已。”
段若水又笑道：“龙乃神物，凡夫俗子岂敢比作。”
钟叔不再说话，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默寡言。
他知道方才一席闲谈，肯定不是万事通的无聊之举。却没有问段若水万老头是何目的，他跟随段若水这么多年，很少问段若水问题。并不是他已经心知肚明，只是因为世上没有太多的东西能让他动心关注，确切的说，是几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