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忽觉衣衫薄（1 / 1）
竹林内，两人早无心对弈。
段若水忽然叹口气，道：“先父在世时，曾与慕容庄主说过，大厦独栋，安能长久。可惜这一日终是来到，先父不幸言中。”
心止道：“秋风此人怎样？”
段若水道：“堪称古今武林第一杀手。”
杀手，本是世上最古老的两个行业之一。
有史以来，武林中从来不缺以杀手为业的人，杀手集团也是不少。一个人一身武功，可以做大侠，做游侠；也可做黑道，掳掠财富，独霸一方，做独行盗，与他人不相往来，自己作案，自己饱囊。
更可以将一身本事卖给朝廷，若朝廷明朗，国家民族有难时，仗剑厮杀沙场，斩敌将于马下，收河山于危难，杀敌建功，青史留名，成为英雄。若朝廷不明，用武艺助奸人欺压百姓，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天下人鄙视为走狗。
杀手，是最能赚钱的，是最为危险的，一旦做了杀手，就成为武林的公敌，为人不齿，天下再也没有立足之地。然而财富总是最诱人的东西，人人认为妓女是最古老的职业，恐怕杀手和妓女并称为最古老的职业，较为妥当。
武林中，做什么的人都很多，做杀手的永远是最少的。段若水的意思，像秋风这样武功已达化境的人，做杀手，确实是古今武林第一杀手。
没有人愿意做妓女，却常常有人喜欢做杀手。
血，能刺激人的兽性。
段若水接着道：“此人身份业最为神秘，姓名不知，年龄容貌不知，只知道叫做秋风；师承来历不知，只知道住在一个叫做梧桐谷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梧桐谷在那里。杀人后留下几片特殊的树叶，没人知道这些雪骨梧桐是怎样做成的。五年前杀点苍派掌门谢秀石后一举成名，而后杀独臂道人、丐帮长老方万白、岳阳李承艺、关外长白山林焕涛、张陈季师兄弟、河南钱莫，每一个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慕容松庄主是第七个。”
心止问道：“先生以为此人武功如何？能胜得了慕容庄主？”
“学什么武功不知，用什么兵器也不知，如何出手也不知。”
心止微笑，道：“连先生也不知，且不知有三。”
段若水道：“没有人见过他出手，被他杀的人，没有一人留下尸体。七个人当中，慕容庄主武功最高。单从武功而论，除了你和那位，我也想不出武林中有谁能胜过他。”
心止静静的道：“你又说道那位了。”
段若水微微点头，闭口不语。
隔了良久，才道：“秋叶是位杀手。”
心止颌首“嗯”一声。
杀手不但武功要高，杀人的本事也要高，杀手通常能杀死武功必他高的人。
杀手秋叶杀了慕容松，却不能证明他的武功一定高过慕容松。
这个道理，心止自然明白。
心止沉默一下，道：“秋叶的武学修为不在慕容施主之下。”
段若水没有异议，他知道心止的判断一定是正确的。
段若水的判断，江湖上还没有人怀疑过。
可他始终认为，心止大师的判断，与他的一样，不会有错。
段若水忽然笑道：“江湖上有人传闻秋风是个女人。”
心止微愕道：“女人？”
“只因河南钱莫是六扇门高手九捕头的师兄，钱莫是在家里的地下密室里边被杀的。九捕头去调查，闻到女人的胭脂味道，而且不止一个女人的胭脂味。所以还有人怀疑秋风不止一人。”
九捕头的鼻子，就像段若水的话，江湖上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当年大内珍藏的清明上河图莫明失窃，毫无线索可寻，无从查起，九捕头凭一双鼻子闻出作案者的味道，一举破此奇案，由此成名。所有人都说他的鼻子比最厉害狗还灵，不好叫他‘狗捕头’，而叫他九捕头。江湖中传说，只要是从九捕头身边经过的人，他都能记住这个人的味道。
心止一怔，疑惑地看着段若水。他并不是不怀疑九捕头的鼻子，而是在对秋叶是女人的传闻很意外。
段若水正色道：“我料秋叶是一个人，男人，所谓胭脂味道之类的现象只是一个迷惑人的假象，专门对付九捕头，掩饰身份。”
杀手要想活得久一些，千方百计的掩饰自己的身份，杀人后也不能留下线索。只要有蛛丝马迹，总有人能够发现，顺着线索追查清楚。越是杀手中的高手，越懂得如何掩饰自己。而做到掩饰自己身上的气味的杀手，却是没有。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九捕头，而且六扇门中的人也不会去过问江湖中的斗殴凶杀案件。一直以来，官府和武林有一种默契，武林中人都是尽量避开官府，官府不会去理会江湖上的事，就算是武林中人进了官府做事，也极少再与武林中人打交道。
而秋叶却防到了九捕头的狗一般的鼻子。他掩饰身份的功夫，几乎已经做到了极点，也说明任谁要追查或者追踪他，都不能报有希望。
心止沉默良久，道：“你要对付的，并非要杀手秋叶。”
段若水没有否认。
心止道：“你邀请了渡劫与你同往洛阳。”
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少林寺内，能算入绝顶高手之列的，除了心止，唯有达摩堂首座，渡劫老和尚。
自六岁入少林以来，七十余年，未出少林半步。
老态龙钟，钝于人世，精于武学。
段若水邀请渡劫与他一同前往洛阳，绝不会因为渡劫钝于人世，而是精于武学。
心止问道：“为何？”
段若水微笑道：“因为唯有大师能对付杀手秋叶。”
他说得很巧妙。
心止听得出，微微一笑。
段若水又道：“所以，这次你一定会答应出手。”
心止道：“未必。”
不是未必出手。
而是未必唯有心止他能对付杀手秋叶。
段若水一笑。
心止道：“理由。”
像秋风这样的杀手，收取佣金之高可想而知，能请得动秋风的人，的确不多。秋风作为一个杀手，也不会没人雇佣而去杀人。一个杀手中的高手，就算是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人，没有雇主出钱雇佣去杀，杀手也不会出手去杀。
段若水淡淡的说出了两个字：“魔教。”
“魔教？”心止不禁动容。
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与魔教会战。
这一战惊天动地，血流成河。
旷古烁今，武林史上无出其右。
结果中原武林各派险胜，成功剿灭了魔教，
中原武林多少前辈高手死于此役，多少武功绝学因而失传，由是元气大伤，至今未能复原。
心止是这一战中活下来的人，想起此战的惨烈，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思之惊心。
段若水道：“七月初一，魔教五大天王在魔山祭天，重开魔坛。”
心止道：“死灰复燃。”
段若水点头，“是的。”
心止微微叹息，合十道：“阿弥陀佛，世人多苦难。”
段若水又道：“是的。”
两人沉默。
心止忽然说道：“魔教复仇，不会假他人之手。”
段若水道：“杀手秋叶未入魔教。”
一入魔教，从此再非昨日之人，没有了姓名，没有了身份，没有了亲人朋友，没有了一切。
若秋叶入了魔教，秋叶便不再是秋叶。
杀慕容松者，秋叶。
秋叶还是秋叶。
所以，秋叶未入魔教。
所以，杀慕容松的，并非魔教。
心止道：“这才是危机之处。”
段若水道：“是的。”
杀手冷血、无情。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无情。
一个对自己无情的人，不会在乎自己，更不会去在乎自己的仇人。
秋叶不会无故去杀人，杀人的唯一理由是利益。
所以可以肯定背后一定有雇主。
两人一齐微微叹气，心里在想着同一件事。
杀手秋叶不在话下，魔教尚在其次，最可怕最令人头疼的，是雇佣杀手秋叶杀害慕容松的人。
所有人都将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意图行动。
包括段若水与心止。
最为关键的是，对方似乎明知段若水能看破，却毫不介意。
以阴谋作阳谋，已奇兵当正兵。
这是计谋的最高境界，用兵的最高境界。
也是最难应付的。
段若水说道：“慕容庄主遭遇不幸，魔教必大举进据洛阳。理由有三，立威，复仇，财富。”
即便杀手秋叶不杀慕容松，魔教也将对他出手。
二十年前，中原武林覆灭魔教，慕容松是中原武林一方首脑之一。
慕容家人丁单薄，只有慕容松一人在，最易得手。李云翼家虽然也是世居洛阳，为慕容家左膀右臂，魔教却对他不必考虑。
段若水追思亡父生前之言，一句“大厦独栋，安能长久”，早早道出因果，不禁深服其先见之明。
魔教重开魔坛，祭天拜魔神，意欲大出天下。
扬刀立威，报仇雪恨，夺取财富，是三件首要之事。
慕容世家乃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与武林各派的交往源远流长。
朝夕间，慕容世家清末，慕容松身亡，中原武林八大门派、两大世家、丐帮等各派必有不少人前往吊悼。
此诚魔教立威、复仇之机。
一举尽没中原武林去吊悼的高手，这叫做覆敌而立威。
使得中原武林人士不敢再靠近洛阳半步，从而稳据洛阳。
财富，是成就大业的根本。
魔教三件首要之事，以夺取财富为首务。
洛阳繁荣冠天下，据洛阳者可得无穷的财富。
武林一脉在洛阳，仅慕容世家。
洛阳李家虽是一方豪杰，家传摩云掌自成一派。
魔教眼中，诚不足虑。
如今，慕容松一死，魔教在洛阳城将所向无阻。
心止含笑道：“如此说来，魔教现在想必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去吊悼慕容庄主的武林人士了。”
段若水道：“正是如此。”
心止道：“魔教重开魔坛，第一件事，便是要筹划杀害慕容庄主。”
段若水道：“若我是魔教的天王，也会这般打算。”
心止道：“他们得到慕容庄主归天的消息，不会比我们玩。既然早有筹划，此番去洛阳，能比我们先到。”
段若水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又道：“此去洛阳，便要看一看魔教的天罗地网。”
心止微微一笑，心念一转，问道：“慕容山庄是否有’一剑七花’的武功秘笈？”
段若水知他心意，笑道：“有即是无，无即是有。”
心止道：“有即是无，无即是有。许多人会因这句话，赶往洛阳。”
段若水道：“不会少，也不会多。”
心止道：“是的。”
慕容家的血痕剑，“一剑七花”的武功秘籍。
任何一样，都足已吸引许多人前往抢夺。
洛阳城富商无数，珍宝奇藏无数，足令许多人心生贪念。
慕容松一死，黑道中的高手，将纷纷涌至。
有如宝库、无人守护，谁能禁得住心生贪念。
段若水又道：“我去了，黑道中敢来的人不多。”
心止道：“世人不修戒定慧，怎能息灭贪嗔痴。诸佛从本来，尚常处於三毒，何况凡夫俗子。一个贪自，怎生了得。宝剑、武学，奇珍异宝，引得多少人不能自抑，铤而走险。”
又道：“贫僧执着于武学，先生执着于江湖，与一般江湖人，又有何区别。”
段若水道：“大师着相了。”
心止道：“尚请教。”
段若水道：“有区别即是无区别，无区别即是有区别。既然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何必执着于一念。”
心止道：“贫僧欲求先生一事。”
段若水已知其意，道：“我知大师慈悲。”
心止沉默。
段若水也沉默。
良久，徐徐说道：“伐枉，不伐顺，伐险，不伐易，伐过，不伐不及。我虽非佛门人士，却也时刻不敢不以善念为上。然而这一代武林，数你我二人声望最高，江湖之事，你我总得多有担当。穷凶极恶，为祸极大者，当除之，其他的且由他去吧。”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人之掌上五指尚且长短不一。偌大江湖，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除首恶而留小恶，标准在那里，任谁也说不清。
江湖既然是江湖，那就有他自己的规律，且由他照自己的规律运作去吧。
话虽这般说，段若水心里免不了有些无奈。
心止叹了口气，洛阳城一场杀戮，没去生灵无数，合十念佛：“阿弥陀佛。”
段若水非他人。
许多话不必说，更不必多说。
心止忽然笑了，道：“我不必问你是否有把握。”
段若水也笑了，道：“你知我。”
段若水从来不会没有把握。
心止道：“先生将相之才，古之姜尚张良也不及也。凡事洞察秋毫，智珠在握，成竹在胸，贫僧本不必忧心。”
不必忧心，不代表不忧心。
中原武林不得已卷入这场风波，不得不与魔教、一批黑道高手同时开战。
有人坐山观虎斗。
大战未至，已不得不坠入对方的计划之中。
雇佣杀手秋叶杀害慕容松的人，到底是那方势力？实力如何？
他们虽看破了这一点。
却对他无可奈何。
段若水面有微笑，道：“鹤蚌相争，未必渔翁得利。”
又道：“胜算有三。”
心止道：“请教。”
段若水道：“若水手无缚鸡之力。”
天下皆知，段若水先天体弱，自幼病患缠身，虽得良医调理，保存性命，却始终不能练武。因而，段家高手无数，段若水却手无缚鸡之力。
心止失笑，道：“这也算胜算？”
段若水笑道：“杀慕容庄主之人，欲借魔教之力，与我对抗。亦是借武林各派之力，与魔教对抗。”
心止道：“是的。”
段若水道：“我要成事，需借他人之力，同理推断，可知对方实力远不足与武林各派抗衡。”
心止道：“恐怕未必。”
段若水道：“一定。”
心止道：“其二？”
段若水却道：“到时便知。”
心止一笑，更无意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