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记忆之初(1 / 1)
惜萦离开了,有一个人才把目送的目光从惜萦的背影上移到了连城璧的身上,盯着他看了很久。也许他也看出了他的苍老和他的变化,眼神内心的变化。
“你果然没死,没死就好,活着总比死了要好。就你一人回来吗?回来找回你的女儿?可是小柔呢?她呢?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吗?”问话的正是商子旭,这十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得知乐柔中了一剑,再也没和连城璧出现过之后,他也知道乐柔是凶多吉少了。这些年他带着对乐柔的思念,几乎一蹶不振,他几乎要死了。只是幸亏他身边有一个一直不肯放弃他的人陪着他,即使浪迹天涯也不离开他。如今时间似乎冲淡了一些事情,商子旭决定回来,和一直爱着他,不放弃他的尚修玉一起回来了。虽然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但是他还记得,这里有对乐柔的思念,所以他回来了。也恰恰正是这一天,这两个跟乐柔纠缠了“一辈子”的男人,同时回来了。几乎平静的他,在见到他之后,情绪不免又激动起来。
连城璧看了商子旭一眼,其实他们都知道结果,其实他没有必要再说什么。可是看着商子旭闪动的眼波,略微颤抖的嘴唇,他还是说了,“她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也找了她,等了她十年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小柔她……”
“她什么?难道你不希望她只是失踪了吗?只是我没有找到她而已,你也没有。我本是该死的,她本该好好活着,享受幸福的一生,可是……我却带给她太多的灾难,现在我害她失踪了,失踪了。”连城璧的语气出奇的平静却带着令人窒息的痛。
商子旭听到连城璧这么说,他知道,这十年城璧跟自己过的日子是一样的,去过了一样的地方,带着同样的信念和等待。对于乐柔,他或许也是不明生死,带着那份希望,期待着。也许乐柔真的没死吧,谁都没有找到她的尸首,这就是一点希望。天山上曾有过多少神乎其神的传说,希望可以有一个,只要一个能成真就够了。
只是这希望何时能见到曙光呢?
冬天的夜很冷,可连城璧却慢慢走到了池塘边,夹带着水的凉气,池塘边的风更是彻骨。就是在这凛冽的寒冷中,连城璧掏出了那短箫,开始吹奏,缓缓的箫声,如同池塘的水面一样,那么平静,平静得亦如城璧此刻的心。
洞箫声声,听闻却让人觉得更加寒冷,沈璧君远远站着,听着这箫声,却有些入迷。
璧君慢慢走近,箫声便停了。
“想不到这十年,我几乎把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荒废了,却单单学会了吹箫,你听我这箫声还行吗?可好听?”连城璧面对着一塘残荷苦笑着道。
“好听!却太不真实了。”沈璧君说道。
连城璧回头,看着璧君不禁又苦笑,道:“可你却依然还是这么诚实。”
“诚实难道不好吗?如你这般这么苦挨着,撑着,想要坚持拥有那份平静,其实并不容易。明明心中波涛汹涌,为何要让人以为你是波澜不惊的呢?几乎连一点忧伤都没有,这真的是你的心吗?”璧君问道。
连城璧柔和地眼神看着沈璧君,他的眼睛明亮得就如天上的星,他道:“璧君,你知道有时候诚实也是很残忍的吗?你难道忘了吗?因为我这身份地位,这种波澜不惊早已成为我的习惯了,我已经习惯用不动声色来面对每一件事,泰山崩于前而不动色。这样是不是能让我更冷静呢?所以连家堡才能几次面临危险而不倒,需要的就是这份淡定和从容,不是吗?”连城璧静静地说着,语气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波动,这着实和以前的他不太一样。
“可是……”沈璧君还没说完,便被连城璧打断。
“可是我却被这份淡定从容,波澜不惊而害死了!它让我逃避了事情的真相,逃避了自己的感情,让我亲手毁了我唾手可得的一切。”连城璧的声音有些颤抖。
连城璧本是不会哭的,他只有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才会哭。虽然现在他不孤独,却仍旧寂寞,但他还是不会掉下一滴眼泪的。
看着连城璧孤单的背影在灯火中消失,沈璧君心里也有说不出的难过,“是啊,有些话,要是早点说,今天的一切真的就大不一样了。”
翌日,惜萦走进了连城璧的房间,问道:“你是我爹,你知道我娘是谁,知道她的容貌对吗?”
惜萦这话,问得实在唐突,倒是让连城璧觉得有些措手不及,“你知道我是你爹?你……你早就认了我了?”
“是,我想我早知道很多事。你一出现,我便知道你十有八九就是我爹,我也知道大娘她并非我亲娘,虽然她待我够好,但是我早觉得她不是我亲娘,所以我一直喊她大娘,她却也没有反对。我还知道商叔叔他定是你的亲人,因为你们很像,而且他看你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连城璧不得不承认,他这女儿确实和一般的孩子太不一样,沈璧君说得对,她不仅会看人,似乎更能读懂人的心。可是接着城璧的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不过十一岁的孩子,严格来说她才十岁,却已有了如此细腻而敏锐的心思,并且可以做到深藏不露。要不是自己的女儿,要不是知道她在怎么样的环境中长大,连城璧心中还真的有些害怕,这小惜萦竟如此像当年的小公子。当年的小公子也不过是个娃娃,但是心思之深,诡计之多倒是要令人好生提防。
连城璧虽然很担心,但是当看着惜萦的眼睛时,他却又松了口气,它是那么纯净清澈,并没有半点邪恶的影子,绝不是小公子那般狡黠的人。
“你能告诉我,我娘是什么样子吗?”惜萦还是盯着发呆的连城璧继续问道。
城璧缓过神,想了想,走到了书桌前,画了一幅画,画好了让惜萦看。惜萦一见画像,眼睛便亮了,她微笑着,似乎很满意,然后又笑着对连城璧说道:“我就知道我娘应该是这个样子,我爹娘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连城璧这才知道,惜萦的细腻和敏锐,特别对亲情的敏感,只是因为她大概很早就在心里勾勒自己父母亲的样子了吧!她的与众不同只是因为她想得太多,所以会敏感些,细心些,又不爱说话,自然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心了。她只是有太多希望了,却从来不说,这一点也许是有些像自己吧!
连城璧走近几步,轻抚着惜萦的头顶,道:“我的好女儿,爹很谢谢你,谢你没有怪爹离开你十年,还愿意认我,你会恨爹吗?”
惜萦摇摇头,娇声道:“他们说我爹是个大英雄,一个好人,我为爹骄傲。”
连城璧真是激动万分,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能这么快,这么完整地接受他,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之前的这种担心似乎都是没有必要的,只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早就超越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成熟,这应该是一大幸事吧!
“爹,您昨晚的曲子是吹给娘听的吗?”惜萦突然问道。
“什么?”连城璧诧异。
“我听到了,爹昨晚的箫声,那曲子一定是给娘的,对吗?我听懂了,是爹在跟娘说话呢!”惜萦说道。
连城璧很激动也很忐忑地看着惜萦,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这孩子真的太聪明了。
“娘死了吗?她没有回来,而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她却依然没回来,她是回不来了吗?”惜萦问道。
连城璧看着惜萦,眼泪终忍不住流下,父女二人相依流泪,好生心酸。
幸福的日子很快又过去了五年,连城璧和惜萦的感情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城璧几乎将一生所学都交给了惜萦,琴棋书画,傍身的武功,等等的一切。而惜萦因为有了父亲在身边,而已越发得活泼开朗了。
“丫头,爹真的没有什么好教给你了,你从小就聪明,爹当初听你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差点被你吓坏了,现在啊,爹更是黔驴技穷了。”连城璧笑道。
“爹,原来我那时吓到你啦?我不过是多看了些书罢了,多懂些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不过爹,您现在还是有一件事可以教我的,我想要跟您合奏那曲残荷吟。”惜萦依偎在城璧身边娇俏地笑着说道。
“你不是都会了吗?”城璧问道。
惜萦摇摇头,道:“我只是会了那曲子,却终也找不准那意境,总不能奏出它的精髓。爹,娘在你心里很深很深,对不对?”
连城璧笑道:“是啊,她在我心里很深,可我对她不只是爱意,还有很深很深的歉意。你也不小了,关于我和你娘,我也应该找个机会跟你说了,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
连城璧这时心中有了个决定,他已经在连家堡多住了五年,他觉得自己该走了,去那个自己的家里,还有乐柔的气息。
“城璧,你真的要走吗?”沈璧君听闻连城璧跟她说他将要走了,终是有些不舍。
“我本不属于这里呀!我该走,我有我自己的家不是吗?我和柔柔的家是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惜萦这么懂事,我应该让她知道更多柔柔的事情了,也该让她知道,她爹曾做过多少错事,人也必须学会回头是岸,所以我必须走。璧君,我只希望你不要放弃,我能活着回来,他也就能活着回来,相信我,你们会再见的。”连城璧说完,便带着惜萦走了。
“爹,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惜萦在林间慢慢跟着连城璧走着,心中却一片迷茫。
“去一个很美的地方,那里是我跟你娘记忆的开始。”连城璧说着,心中却不免一丝惆怅。可是惜萦心里却美美的,在她心目中她爹娘的爱情是非常美好的,他们互相恩爱,否则,爹又怎会对娘这么念念不忘?那深情在他眼中印刻地那么深,总悄悄地流露出来,却带着些伤感。虽然也许娘已经不在了,但是那份感情回忆起来,一定还是那么美,那么令人陶醉和向往。这次的回忆旅程对惜萦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感受那种暖暖的爱意,是多么美好呀!虽然娘过早地离开,但被爹深深爱过,也应此生无憾了吧!
带着心中的遐想,惜萦嘴角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这下她对自己的娘兴趣就更大了。这么些年,每每问起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爹总会说她是个好女人,说的那声好,是打从心底里说出来的,慢慢的,柔柔的,却是那么坚定的。看着那幅美极了的画像,自己的娘是那么端庄和秀丽,可说是倾城之貌,只是……那么些年,爹对娘的事总没有多说,虽然知道他们感情好,娘的为人也好,但是没有细节便不生动。虽然很想去细问,但却又怕爹伤心,所以这么多年,只要爹不说,自己也就不多问。如今爹却主动要去回忆娘的点滴,真是让人觉得欣喜和激动。
“爹,您跟我娘是怎么认识的?怎么你们第一次见面会在这么远的地方呢?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惜萦终忍不住好奇,问出了一连串她早想问的问题。
连城璧停了下来,看着惜萦那兴奋的神情,看着她活泼可爱的笑容,隐隐仿佛看到当年初见的乐柔。城璧微笑着,慢慢地说道:“丫头,别太兴奋了,省着点力气,快点走吧,到了地方,你坐着,爹会好好跟你说的。路程还远,要是不快点走啊,天黑了都到不了那里的,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得露宿荒山了哟!爹保证,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惜萦虽然没有要到她要的答案,却一点也不打击她那欣喜的心情,她只好撅撅嘴,乖乖跟着城璧赶路,只是心想爹为何到现在还要故作神秘呢。
可是连城璧的心情却十分沉重,因为他已经决定将一切的事情都告诉惜萦,他曾经想过很多次,也许什么都不告诉她,就让她在自己编造的谎言中享受着宠爱和幸福,她会生活得很好,而自己在她心目中永远都是一个慈爱善良的父亲。不给她任何打击,让她好好地生活,让她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也许这也是乐柔希望看到的。但是,城璧也清楚,撒了一个谎就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谎。他曾经说过太多谎言,他不想再骗下去,只要是谎言,总有被揭穿的一天。自己做错了那么多,不保什么时候就有人会翻起这样的旧账,如果到那时候再让惜萦面对,那么她会崩溃。现在告诉她,也许她会恨自己,但是总好过日后的晴天霹雳吧?不要再用善意的谎言作为借口,只要是谎言都很伤人,乐柔就是最好的例子了。惜萦会恨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让惜萦知道她的娘是多么伟大,多么不容易,她也会明白,这么些年要说是对乐柔的爱对一些,还不如说是对她在忏悔。
天黑的时候,城璧和惜萦终于急急赶到了“落樱山庄”。看着这熟悉的大门,看着这副萧索凋零的样子,城璧不禁有些感慨。当年这里虽然人不多,但却是光光鲜鲜的,如今门檐上积满了灰尘和蛛网,门前两边的花草也早就长得乱七八糟,犹如荒草丛生,一点生气都没有了。借着寒冷的月光,整座宅子更是觉得凄冷荒凉。
“爹,就是这个地方吗?一点儿也不美,倒是怪怕人的,阴森森的,会不会有鬼啊?”惜萦无趣地说道。
“别瞎说,这是你娘住过的地方,是我与你娘成亲的地方,我们的家,怎么会有鬼?只是……人走茶凉,再好的地方要是没人打理也就荒废了。”连城璧说着,便推门进去了。惜萦吐了吐舌头,也跟着进去了。
十多年没人碰的门,被骤然推开,门檐上的灰土倒是掉了城璧一身,城璧拍着身上的灰,慢慢走了进去。惜萦跟着,只是她实在越想越想不明白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即使没有足够的亮光,只是借着月光,城璧也把路记得清清楚楚,每间屋子都是那么记忆犹新。当初住在这里的时候,并没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可是今天它却就是那么清晰地刻在脑子里,甚至可以记清楚在每个地方,每间屋子发生的事情,说过的话。
人就是这样,总会突然想起那些自以为不重要的事情,等想忘记的时候,却怎么也忘不了了。
惜萦跟着城璧,走过一片杂草掩盖的地面,很奇怪,果真是杂草堆里还有一条干干净净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只是要不是跟着城璧,就这昏暗的月光,愣谁也找不到一条路的。走过前庭,城璧又推门进了屋子,这屋子满是尘土的味道,有人进去,尘土便扬起了一些,惜萦打了个喷嚏。
连城璧找到蜡烛,点亮了,惜萦才有机会看清整个屋子的轮廓。虽然屋子里布满尘埃,可是看着那些典雅的家具陈设着,惜萦知道,自己的娘家里是很清新雅致的,这倒与娘的气质很符合。
连城璧把这里所有的屋子一间一间点亮了,他看着回忆着,最后走进了他和乐柔的新房。
“一切都没有变,还是那样。”城璧轻轻说了一句,却充满悲伤。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好像才办过喜事?”惜萦好奇地问着。
“这是我和你娘的新房,我们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里。”城璧说着,似乎又回到了那夜,只是现在想起来,他再也不恨了,其实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只是自己都错过了,带着恨,错过了。
“新婚之夜?你们在这里至少也该住一年了吧?这么好的环境,可这里看起来不像常住人的样子,你瞧这些被褥都还很新呢!”惜萦无意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确实啊,这间房不过就住了一个月而已,自然一切还是崭新的。
“我跟你娘在这里只住了一个月便会连家堡了。”城璧说道。
“我就很奇怪,为何爹要在这里成亲,却不在连家堡,为什么又成亲一个月后才回连家堡呢?这里是你们的家,那连家堡是什么?不是你的家吗?大娘和小姑都说你是连家堡的堡主呀,为何连家堡堡主娶亲会在这个地方?”惜萦满肚子疑惑。
“丫头,你的问题真多,爹告诉你,我跟你娘认识的时候,爹受伤了,你娘是个很好的大夫,是她救了爹,于是……”
“于是你们日久生情,所以就共结连理了?您是怕我娘跑了,所以才在这里仓促成亲的?还是你怕连家堡的人不同意你跟娘结合,所以先在这里私定终身了?”惜萦很得意地问道。
“惜萦,这些年你都看了什么书呀?还取笑爹,你真该打!好了,明日再说吧,以后我会天天跟你说你娘的事情,不急在一时。现在天不早了,先休息吧!我带你去你娘未出阁前住的房间。”
惜萦来到乐柔的房间,好奇惊喜地看着一切,似乎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乐柔一样,看到自己的娘和蔼地笑,温和地做着每个动作,比如轻抚着这里的桌椅……
“别想了,你可以想象一晚上,先把这里弄干净吧,今晚还得睡呢!”城璧说道。
于是二人将乐柔的房间打扫了一下,城璧让惜萦先睡下了,而惜萦几乎激动得都睡不着,她想了好多好多关于她娘的事情。
连城璧还是走回了那间新房,抚着案上的灰尘,他终于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