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1 / 1)
二十岁生日,是这个镇的男子成人的标志。在这一天,父亲会给他一条鞭子,用来管束他将来会有的家庭,他的妻子与儿女。
琴斯在宴会当天才知道这礼物的寓意,当然由于米尔伯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就由乔代为送给他。乔帮琴斯买的礼物,则是一块洁白的手帕。
“那是什么意思?”琴斯问道,“是指纯洁的友谊么?”
“嗯……是啊。”大男孩随口回答道,不过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怀好意。
琴斯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和乔一起,亲手将各自的礼物当面送给了米尔伯特。“米尔伯特收到这两件礼物,似乎都很开心~”她看着小音乐家的表现,开心地想着;至于昨天乔带来的忧虑,似乎也被今天的欢乐所冲淡了。
等到明天再说吧,在自己回村之前,或许可以给他出些主意,缓和与镇民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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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
并不宽敞的大厅里坐了不少的人,包括琴斯,镇上有些钱财或是势力的大户,当然还有百忙之中抽出空闲的老魔法师克劳斯。所有人都等着宴会开始。
埃里克却没有来。琴斯看着空荡荡的座位,想起自己亲自上了金矿递了请柬,他却不给面子,有些失望。
“结伴的旅人,路途上相互扶持,然而到达了目的地就各奔东西。”克劳斯安慰道,“姑娘不必为此伤心,各人有各人的事务,一面之缘,便只是一面之缘。”
“可惜我找了他整整一天,才知道他在金矿干活。”
“心意到了,就已经很好了。许多事情,不能强求。上次的事,传达了么?”
女孩抱着双手,嗯了声:“他不太在意,不管怎样,麻烦事先过了今天吧。”
“好日子不能糟蹋了。”老法师笑了笑,附和道。
这时,全场掌声响起,司仪款款步出。
“现在由我们今天的主角,年轻有为,极有音乐天赋的镇长先生,为大家弹奏一首!”司仪宣布道。
米尔伯特穿着一身华丽的睡袍,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走到钢琴前坐下,纤细白皙的双手抚摸着琴键。
全场鸦雀无声。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一旁侍立着自己的仆从和副手,乔,拿着短笛放在嘴边,闭着眼睛,就像是无数次在音乐学院里的演奏那样。
还是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他的心在剧烈跳动。
开始吧。
舒缓的前奏过去后,伴随着悠扬的笛声,米尔伯特边弹边开口唱道:
“春日花烂漫,我心却悲哀,
方奏安宁曲,急转皆杀拍。
朝闻铁蹄征,夕见枯骨埋!
千里成死地,萧瑟无人来,
梦中憧憧只鬼影,何时一得展笑颜?”
半首唱完,米尔伯特深情地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琴斯,又继续唱道:
“垂眉低首思,我心如长河,
沉沉向东去,期期盼归海。
罪色染天幕,赤土遍关外!
祈愿奇迹花,摇曳风中开,
腥风血雨都幻灭,澄空青云复七彩。”
琴斯等人正要拍手称好,孰料乔笛声仍然不停不息,反而越来越激动,米尔伯特又唱出一段来:
“纷乱终远走,我心仍不安,
竹马异域居,青梅何处在?
爱恋挥弗去,情思理还烦。
一朝回故里,悲啸空留憾,
天可怜见遇倩影,一意此生为君欢!”
琴斯呆然地站在那里,看着单膝跪地手捧鲜花的绅士。她完全没有料到米尔伯特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场下一片骚动,甚至能听见有人酒杯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天啊……
空气几乎凝固了,一时间这个女孩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感动了?激动了?想拥抱他?充斥着全身的幸福感?
要说是有也只是一丝一毫。脑内啪的一声响过,她全都想起来了。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对,一定都是安排好的。
温馨暧昧的包厢,第一万个顾客,送上门来的戒指,恰到好处的悲伤……是啊,根本没有不经意的事情,根本没有偶然的巧合。他的心思是多么的细密,将这两周编排得如此自然纯粹。自从自己在他面前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么……
琴斯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预先设置好的陷阱里,即便那是充满了善意与温暖的陷阱,她还是觉得一阵寒意。
克劳斯之前说自己小小年经虽然颇有经历但却少有阅历,现在想来这个评价是十分贴切。没有思考过自省过的经历,再多也不能摘掉自己“不更世事”的帽子。老师也曾经旁敲侧击,隐晦地想让自己和米尔伯特保持距离,然而头颈上该死的脑袋却浑然不觉。
“青梅竹马的,相互信任的好朋友”,这不过是少女的一厢情愿。
“琴斯小姐,我米尔伯特于今日二十岁届满……原谅我如此鲁莽焦急,可是心中的爱意熊熊,不能再让我等待片刻分毫。天地作证,一生一世,我愿意以我全心全意,守护着你。”她麻木地聆听着绅士的表白,突然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地对老师说过米尔伯特绝不会背叛的话。
是啊,他当然不会害她或者对她不利,可是他竟以另一种方式背叛了两人间的纯真友情。大脑中有一个声音正在告诉她,如果接受了,就等着做一辈子的小媳妇儿,一辈子享受着所谓上流人士的生活,一辈子跟在这个华美虚荣,多愁敏感像是易碎的花瓶那样的青年身后,服侍着他吧。
脑袋里竟然冒出这句话来,真是禽兽不如。
可她确实讨厌。自从和那对姐弟一起旅行,见识了战争,见识了人心,并且有幸参与了其中的一部分,自己的想法就已经不同了吧。想要体验新的东西,想要做些有意思的事情,骨子里大概还是热的血,从不甘心呆在一个地方,呆在一个世界里,因为……爷爷也喜欢四处游历的啊。
不,事实上比起这个来,她更讨厌自己的命运被别人决定,自己的行为被别人完全预测,什么事都不用做,安安心心地当个木偶,即便是被精心呵护的极美极精致的木偶也绝无可能。她不愿意,自己还远没有到快死去的年纪;不,纵然是到了那个年纪了,也绝不愿意。
她望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冷酷的魔鬼,正看着面前虔诚地专注地跪着的,单纯的音乐学徒。本来还有的那浓重的乡情和依恋,正一点一点地被它撕扯干净。
米尔伯特抬起头来了。他的表白致辞早已说完,之后是长达五分钟的空白。他的腿在发抖,瘦弱的身体禁不住长时间的优雅姿态,望向她的眼睛里,显出不甘甚至是绝望般的渴求。
他大概已经预见到了吧,面前这个无情无义的少女,将要作出的决定。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染湿了地毯。
她在低声啜泣。
不得不承认,对于米尔伯特过分的慷慨付出来者不拒是她的过错,自己习惯了向别人索取不给回报的生活,只是这种不经意的习惯竟给了对方不切实际的希望,这种希望是致命的毒药,它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把他的整个身体点燃,烧光;而自己这两周就站在他身旁,毫无灭火的自觉却要浇上滚油。米尔伯特是着有无数的缺点,没有贵族般的家底却染上贵族的恶习:讲排场,空谈理想和形而上的东西,沉浸于自身编织出的完美梦幻,从不愿意正视现实。
但正在“爱”这个字上,他虔诚得如同修士,纯洁得如同天使。
这样的伤害,这样的破灭,恐怕是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吧。
她终于看到了些什么。自己的丑陋分明映在眼前,教人无地自容。
“对不起……对不起……”女孩低着头,慌张地小声地呢喃道。她的心跳得厉害,使劲地摇着头,双手本能地想把跪得摇摇欲坠的他扶起来,可是刚刚伸出去半只手,又急忙缩回来,不知应该放在哪里更好些。她从来没有那么狼狈过。
可是现在道歉,已经太晚了……
笨蛋,你这个笨蛋,这是不可能的啊,不可能的……你在费立萌音乐学院读了六年,难道就没有让你心动的女生么?男人不都是好色而多情健忘的动物么?
女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捂着脸,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扭头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