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与潜流(1 / 1)
昨天晚上。
想不到就在这家店的背后,竟然是这样一条道路。
整条路并不长,从一端能隐约地看到另一端,只是沿途没有路灯,也没有值勤的警卫,空荡荡的让人心虚莫名。
没有别的声响,除了自己的脚步。
左边是一片住宅区域的破旧围墙,本有一个后门开在那里,但因为要穿过一片荆棘丛,因此极少有人通过,日子久了,杂草便越长越高,门被掩埋起来,消失不见了;右边则是店的后墙,墙角脏水横流,虽然几米外就有下水道口,但大概是排水不畅的原因,脏水仍然漫上半条小道,教人难以行走。
以店内的奢华气派,完全不能想像仅仅一墙之隔,会是这番破败景象。
三年前,琴斯与其它同龄人一样,喜欢给人带来感官刺激的精致漂亮的事物而讨厌去思考灰暗的世界;然而现在的她已经不同了,过去经历的现实永远让人难以忘记,既然不能逃避,那就只有去面对。
不一样的世界,从细节中看到的真实的世界。
她拎着刚得到的鹅黄色手提包,沿着小道走着,米尔伯特很自然地提出的一起回家的邀请被她婉拒了,她说自己游兴正浓,还要逛一逛。
不知道是为什么,在这样充满高兴的心境下还存有着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这本该是一次完美的约会,久别重逢的青梅竹马,抛却世俗应酬打开心扉的约会。
或许是因为地位不同了吧。她想着。从贵族学校里走出来的人总是不一样,像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若不是因为过去的关系,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们的,即便见到了,也搭不上一句话。
走过污水区,那边,路的另一头不到的凹陷着的地方,似乎有一个人影。
女孩带着好奇走了过去,想要看个究竟。那是一个极窄的,建筑与建筑间的夹缝,在那个仅容一个人横着行走的地方,钻出一两个浑身黝黑的十来岁的小孩子。
他们都大口喘着气,很虚弱,走了几步便停下坐倒。一个孩子右手刚才还勉强拿住的碗,“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上。这真正是触耳惊心的声音,将整条废街好不容易积攒至今的平静打碎。
琴斯吓了一跳,扑面而来的恶臭让她本能地别过脸去,向后退了几步,才如释重负地安定下来。
瘦……除了瘦还是瘦。借着街口的灯光,这是第一眼琴斯看到他们时,脑中反映出的字眼。然而这绝不是一般的瘦弱或者营养不良,手臂上绿色的脓泡与反常隆起的肚子正显眼地昭示着这一点。
他们的脸上,遍布着悲哀愁惨的神色。
“这位姐姐,给点钱吧。”一个人跪在那里,带着血丝的眼睛盯着她,“我饿……”
琴斯忍住胸口涌上来的厌恶感,摸了半天口袋,才想起刚才从头到尾都是米尔伯特付的帐,两人份的精致餐点,一个银币,贫苦人家半年劳作的积蓄。
她忽然感到懊悔,如果把刚才自己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或许能让眼前的几个孩子幸福地过完人生最后的时光。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她叹了口气,狠了狠心,转过身刚要迈起右脚,哭泣声立即传了过来。
“明天吧,明天我带些钱过来。”她低声地呢喃着,也不顾身后人是否听见,一头冲入了灯火通明的大街。
刺目的光,让她睁不开眼;待她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四周穿着华美的人群,艳丽的招牌还有挑逗的女郎,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只是发生在这个镇上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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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米尔伯特拉着久别归家的女孩到处跑,所有的化妆品店,花店,衣饰店都去过至少一次,把女孩刚来时略显土气的装束从头到尾换了个干干净净。其间又一次因为女孩的幸运而得到了一只戒指,小音乐家笑着说如果琴斯结婚了,应该把它戴在左手无名指上,但是现在还是单身,于是只好由他保管着。
女孩极为生气,一把把戒指抢过去,却不知道应该戴在哪里好,只好红着脸,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这是我的。”她不服气地说道。
米尔伯特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大街上每个人都用带着暧昧的目光看着他们俩,尽管走路的时候,两只手并没有握在一起。二十岁的少年带着甜美的笑,而十八岁的女孩却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笑里面,全是不掺杂一丝羞涩的快乐。
小音乐家的贵族习气的确让人讨厌,但是对自己却是极好极好的。回忆过去的纯真,浮荡的心得到安宁。她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什么也不用去想,随性自然,一颦一笑都发自内心,似乎就像是回到了叫他哥哥的年纪里。
她记得少年曾经在第一次白天逛街时,问过奇怪的问题。“你知道什么叫纯粹的悲哀么?”
“那是指什么?”
“没有原因的,找不到来由的,为悲哀而悲哀的,悲哀本身的感觉。或者说是空白的悲哀更加贴切些。”
当时的自己,看着碧蓝的天,不知道为什么少年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听不懂。”她摇着头回答道,“好好的天气,为什么会觉得悲哀呢?”
“所以是空白的悲哀啊。”少年朝着她点点头,微笑道。
“唉,音乐家都是些奇怪的动物。”女孩苦笑,轻声嗔骂道,“不可理喻。”
几天后的现在,她突然明白了。虽然还不能体认空白的悲哀,却终于知道什么叫空白的喜悦——那就是,忘记这个世界,只记得纯粹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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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生活,就是如此了;唯一不太平淡的,就是近在咫尺的,米尔伯特二十岁的生日。他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在夜里,琴斯甚至都能听到他梦里的偷笑。
快成人了,觉得激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她想着。
取得通行证这件她一开始就想完成的事情一直没有着落。能在这里给幼时好友帮些忙,也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至于什么时候回村,自己也不太在乎了。这里确实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温暖而舒适。相比之下,村里的同龄人就少得多,他们有的只是对爷爷的崇敬,而不是朋友间的平等。
老魔法师克劳斯还是隔三岔五地过来聊天,每次他都能给米尔伯特和乔这对主仆带来有趣的故事或是绚丽的魔法表演。与两个素来沉浸于音乐世界不闻世事的男生不同,历经诸般的自己更多一分沉稳。渐渐地,老师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了。
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吧。在粗枝大叶为老不尊的背后,好像远不是想像中的那样简单。琴斯想着。
从内心深处,琴斯希望能够抛却那些在两个小男生面前炫耀的浮华经历,谈些人生这些深层次的东西。她知道老师有一肚子的实话,只是除了上次,老师一直被他们两个缠着没空娓娓道来。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老家伙似乎天良发现,醒悟到自己天天在镇长家白吃白喝不太好,终于决定做东,邀请了三人到他家去。四人言谈甚欢,米尔伯特和乔因为要张罗生日宴会,有事先走了,留下琴斯一个。
看着两人走得远了,老法师取下摆放在柜子上的红色宝石,无奈地笑了笑:“还是没能送出去呢。这人情欠得大了。”
“谁让您那时连我也一起骗进去了,我真以为是危险品呢。”女孩生气地说。
“呵呵,面子,面子啊。让晚辈们操心,如何报答这份情意,送还是不送,老朽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只是舍不下你们这群年轻人,能那样口无遮拦地聊天,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啊。”
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这样的评价要比任何浮华的赞美,更能让人心折。
“琴斯姑娘,你学了几年魔法?尊师是?”
“从小就开始了,一直到我老师去世。我老师的名字能否保密呢?他从不让我在别人面前提起。”
“好。那你现在为何放弃了呢,是为什么?”
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在说,他早已看透了什么。
“我不是人类。”她坦然回答道,“三年了,还是十五六岁时候的容颜。”
克劳斯点点头,明白了什么,说道:“最令人伤心的事,莫过于让一个极有潜质的学生丧失能力,剥夺她迄今为止一切的努力成果和唯一的希望,再让她去面对这个世界。姑娘啊,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琴斯不语,气氛变得有些凝重。她终于说道,“没什么,我很幸运,那时有人支持着我。他鼓励着我,帮了我很多忙,后来也就慢慢安静了下来。其实单纯地活着,也不坏。”
“呵呵,是个小伙子?”
琴斯脸红。“嗯。”
“哈哈,恐怕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觉得永生不是件好事吧。”
“老师请不要拿这事说笑。”
“看来你挺认真的。哈哈哈,老朽羡慕你,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不过这样的情感说来悲哀,再怎么心如刀绞天翻地覆,过了几年,也就淡了。人么,都是容易遗忘的动物。”
“我想是的。只是有时候挥之不去,会伤感几天。”
“从这里到都城,这一路跋涉,说来轻巧,事实上很艰难吧。”老法师问道。
“是啊。”她的脸终于阴沉了下去,“三人同行,到了目的地,只有两个了。生与死,不过就是那么几秒钟的事情。”
之前在外边的见闻,琴斯只是选了些说明;而一些哀伤的往事,便轻轻地略过了。在年轻的音乐家们听来,这一场在惨烈战争之中由西向东的大穿越,更多地带有浪漫旅行的味道。
不过,多年经历的老者却听得出来,其中蕴涵着的别样意味。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有些事情没有经历时抱有天真的猜想,以为脑里编织出的画面便是现实,到处给人贩卖吹嘘如同亲见;可真正经历的人却说得没事一样,大概是其中过于伤感悲凉,以至不便言表了吧。”老者语气深沉地总结道,尔后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可是你活着回来了,并且已经比同龄人成熟了,不错啊。毕竟年轻人要经历些事情,才会长大……老朽的话,最多不过起个提醒,各人的路,还要各人自己走,而你的路,更是难走呢。时候不早了,姑娘先回去吧。”
女孩嗯了声,看着窗外的月亮已经升上了半空,站了起来,刚要出门,克劳斯又说道:
“对了,琴斯姑娘,有些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下。”
“要注意什么?”
“我手上有一套空房,你可以先搬过来住一段时间。”
“为什么啊,在米尔伯特那里住得挺好的。”
克劳斯苦笑。
“别人的行为要自己去剖析,别人的心境要自己去体会,很少有人会告诉你他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琴斯姑娘,你经历虽多,但阅历却不多啊。”老者叹道,“再密切的朋友都是有距离的。”
“可是……我……唉,一直在外面孤独着,每件事每个人匆匆来又匆匆远去,不安感与不稳定感一直萦绕着。老实说,到哪里我都想要有朋友,永远的知心朋友,能够相互倾诉相互扶助,绝对值得信任的人。”
“这世界上并没有永远,也没有绝对,到哪里都想有更是自私。”老者提醒道,“过于理想的做法,恐怕……”
“我知道……可是您觉得米尔伯特会背叛我么?会对我不利么?我绝不相信。”
老魔法师看着她,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方才脸上的稍许严肃突然间退去了,换作开心的笑颜。“想不到琴斯姑娘还会有那样认真的一面。之前可是一直嘻嘻哈哈,即便是说起大战争时候的惨烈场景也能不改风格的人呢。”
“老师您过奖了。”
“有件事情要拜托姑娘转告镇长一声。这事说来并不归老朽管理,不过拖着不行,总归得要镇长动作。”
“是什么事呢?”琴斯问道,“我一定代为转告。”
“从都城过来的钦差并不止我一人呢。事实上我倒不是主角,最多只算个保镖;另有三名都城的大员在这个镇上住着,他们才掌管着有关金矿的绝大部分事务。我找你们说话,只是纯粹觉得聊得开心,不过平日镇长还是要多过问些正务才行,一味地退让,不是长久之计。”
“退让?”琴斯奇道,不明要点,“这是指什么?”
“唉,以老朽的立场并不能多说些什么。你就直接转达吧,镇长先生应该能明白的。另外,最近几天老朽事务缠身,会比较忙,不能去找你们寻开心。你去转达,免得教他们觉得拒收了老不死的礼物,让老不死生气了。哈哈,我可没那么容易生气。”
“好。”琴斯答应道。
老法师略带忧郁地点点头,似乎心中还有更多话要向女孩一一道明,但终究还是没有出口,目送着深蓝色长发的琴斯缓步穿过庭院,出了大门。
他久久倚立门外,若有所思。在一个多小时的闲谈里,他口袋里放着的信件,一直躺在那里。
还是年轻人好,无忧无虑的时光,能为他们多挣得一些是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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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几天过去了。小音乐家的二十岁生日也日渐临近。米尔伯特一改平时带着琴斯到处逛的习惯,一直呆在琴房里练琴,而小跟班乔则张罗着各项事务,好不忙碌。老法师的忠告由琴斯转达给米尔伯特了,但是他没有什么反应,一副“这事过了生日再说”的表情。
最近是喜庆的时刻,就不要想些伤脑筋的事了吧。她这样想道,也没有在意。
她突然想起埃里克来了。这个一周的可靠旅伴,曾经帮着自己化解了一次又一次的麻烦。虽然他看自己哪方面都觉得不顺眼,无聊的抱怨及恶心的玩笑也从来没断过,还一个劲地“琴大小姐”地叫,但是自己的谢意,还是要转达的。
她找到小音乐家,简要说明了情况。米尔伯特看到她闯进来,连忙把乐谱合上,脸色通红,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然而他听到琴斯要请别人,顿时换上无比高兴的神情。“越多越好!”他张开了双手大叫道,像是要把自己的节日给全世界都知道,把一份请柬塞进琴斯手里,目送着她欢笑着出门。
傍晚,当琴斯送完请柬回来,发现乔拿着包裹,站在门口,脸色却不太好看。
“回来了?”琴斯招呼道,“这是我们要送他的礼物么?”她并不熟悉如何送礼,于是就让乔全权负责了。
“嗯。”
一秒钟后,挂在她脸上的笑收敛了,“怎么了?”
“嗯……”乔把她拉到墙角,抓着头,小声地说道,“琴斯姐姐,外面有不好的传言……针对小主人的……我刚才去了酒馆,有几个认识我的对着我就冲口大骂……”
“哦?他们骂什么了?”
“骂……骂小主人吃里扒外,出卖金矿;骂我是走狗……那副咬牙切齿凶神恶煞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害怕……我觉得他们是觉得我们镇在金矿上吃亏了,所以才会……”
“什么吃亏了?为什么?”琴斯问道。她这时才猛然想到,克劳斯上次与她聊天的时候,那副略带忧郁的神情。一位只渴望精神食粮,只喜欢形而上和抽象的存在的音乐学徒,接收到这样的俗务,究竟会做成什么样子?
大男孩叹了口气,搬了张椅子,接过琴斯递来的茶水,坐下来慢慢地说着。
琴斯听着,渐渐露出忧虑的神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