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二)(1 / 1)
“其它人去哪儿了?这里真是神奇啊,我一进门就和他们分开了。”
“啊,因为这里有依照各人的形象特征分别传送到不同房间的小机制,刚刚启用,也算新潮的发明。嗯,其实就是带你的几个同伴参观下飞船,同时也方便琴斯你悄悄离队。”赛特坐着,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们带队的对飞船很好奇,所以才会有这一出。你和他们告别过了么?”
“嗯,昨天晚上已经说过了,和莉莲,路宾。可惜没有和雅玫当面道别,只能写了一封信给她。路远迢迢,时间太紧。好多年的朋友,现在我就这样走了,她一定会伤心。”
“信息不通,要是有视频电话就好了。我们马上要回去了,机会确实难遇,相信……相信她也会体谅的吧。”赛特说道,“你渴么?我去拿点饮料过来。”
他说完推门出去,留琴斯一个人在房间里。房间里很温暖,琴斯体会着这感觉,虽然身处昏暗的小间,却犹如在春日下的海滩上沐浴阳光。她方才想当然地以为是见到了赛特,可当赛特离去,她的这种感觉却更加明显。
有一个太阳在那里照耀着,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见。
她闭上眼睛探索着,感受到了太阳的方向。那太阳在脚下照耀着,热力透过了地板,从脚跟涌上来。虽然微弱,但它的光芒,似乎能照耀到飞船每个角落。在太阳的直射下,她忽然注意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那东西造成了一些扰动,本来微弱,但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不可忽视,惹着她的心跳,也一起快起来了。
本能告诉她得要去一次。
琴斯渐渐焦躁起来了,勉强又在屋里等了三分钟,再也等不住,迫不及待地推开门。不安感越来越清晰。她闻到了血与火的味道,她听见了微不可察的求救,不止一个,不止一次,她跑起来了。飞船的结构非常复杂,而她有的,只是闭上眼能看见的模糊方位。
再近一些,拜托再强烈一点,再准确一点。我没有地图,求你了,再坚持几分钟。
琴斯在心里默念着。扰动非常剧烈,仿佛在作你死我活的挣扎,有东西碎了,更多的东西碎了,全碎了。她拼了命地奔上楼梯,开门,下楼梯,没有权限就动用“永夜”破坏眼前的一切,黑色的长剑,今天犹如受了太阳神的庇护,格外地锐利。
她飞速穿过飞船上的酒吧间,踢碎了两个掉落在地上的杯子。还有一层就到了,不,不,有一团本就燃烧着的火,就算方才的太阳也没有它炽烈,突然就熄灭了——不,不,一定不是,一定不是她。琴斯压抑住这让人窒息的猜测,踩住最后一段楼梯猛冲。当她的脚站上平台的那一刻,两声枪响突兀响起,如一盆冷水浇进她的心里,不寒而栗。
她停下来了,屏住呼吸,看着最后的一扇合金钢门。在一团漆黑之中,只有猩红色的应急灯看着她,一眨不眨。
门那边,再无声息。
----------------------------
门开了。
在丁字通道的尽头,有一扇门突然打开,让所有善后的士兵都吃了一惊。他们不安地望着来人,有人想叫卡尔回来,但被队长阻止了。
来人低着头,低声啜泣。她在莉莲的尸身旁停下,摸上她青白却仍然温暖的脸,伤口的血还在流,从右手的指缝里流出,染红了衣裤,弥满了通道。T形通道的转角,列维和路宾相互纠缠着的躯体倒在血泊之中,血泊还在变大,变大,腥味扑鼻。舰长的嘴还大张着,极度的恐惧写在脸上,眉心正中,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路宾的腰部几处中弹,几乎被打断,伤处见骨,不忍直视,然而在最后时刻,还是扣动了扳机。
他们的故事终结于此,再也不会有喜怒哀乐。以后要找他们,只有在回忆里。
士兵们把枪口举起来,然而动作似乎有些犹豫。过道里只有琴斯带血的,粘稠的脚步声。
她什么话也没说。
“别再靠近了,不然格杀勿论!”带头的喊话了,声音微有些颤。
琴斯抬起头来了,两滴清泪,从眼角溢出,划过脸颊,停在脸廓。可是整张脸上,却诡异地没有悲痛的表情,仿佛那眼泪,那泪迹,那晶莹的质感,是一位高超的画师在一具木偶上做的画,细腻绝伦几可乱真,唯独少了跃动的魂。
冷,真冷。
有人的手在发抖,终于有士兵忍不住扣动了扳机,子弹从枪口飞速射出,击碎久持的平静,打在雪白的手臂上穿透而去,金色的血从伤口流出,立即凝固,旋即这凝固的血碎如星屑,又露出完整的肌肤来了。更多人睁着惊恐的眼睛开始射击,通道里震耳欲聋,然而这噪音丝毫没有给他们带来安全感。他们看见那鬼魅顶着弹雨跑来,在子弹与墙壁的纷扬火花中起舞,拖一柄漆黑长剑,踏几步诡异步法,在人群中任意穿梭,直至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拐到自己的面前。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们隐约听见,泪水落地的声响。
-------------------------------
“喂,琴斯怎么又输啦,你好好打牌嘛,不要想着白天大桥垮塌的事情。”
“是,我是不配……这沙漠里面的事情,算我欠你的嘛。”
“我觉得我担当不起这个西研所的职位!琴斯你能回去和雅玫说一下么?我……我真的害怕……”
“玫,不就是收拾个败家子嘛,下点狠手就好了。”
“我就说嘛,有琴斯办事,一定放心的。”
在这七十多年的长河里,在以后永生的旅途上,这些几分钟的小小片断只能说微不足道。也许以后,连自己,也会遗忘这些吧。已经看过多少次血流成河的场面了不是么?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在友人的墓前献花了不是么?有聚就有散,有始就有终,人总有一死,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除了如同山川日月般永存的自己,除了自然,又有什么不会逝去的呢?
可是眼泪,为什么会止不住地流?
琴斯无法明白。
她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睁开红肿的眼,看见赛特端着一杯茶,踏着黑红色的血迹,跨过残破的肢体,站在她的面前。他的黑色裤角沾上了些许红点,分外刺眼。
“谢谢……”琴斯接过,诧异于学生的冷静,“你会来这里,赛特你没被吓到么?”
“习惯了。”赛特说,“飞船降落的时候拉断了峡谷大桥,死的人比这多得多了。我们先是发现了乘员名单,你的名字赫然在列,于是我就借着考察的名义天天去残骸里面找,看过比这更血腥的场景,还在现场吃午饭……”
琴斯的表情,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下,“他们都死了,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就奔过来了,可还就差一点。莉莲,路宾,他们都是我的朋友,那么好的人儿。赛特啊,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她终于正面发问,语气不十分急促,仿佛随口说的。赛特听完,脸上露出暧昧难明的表情,他别过头,不去看她的眼睛。琴斯看见便明白了十分,猛的一记耳光几乎将无辜的学生打出牙血来。
赛特捂着半边肿脸,见到琴斯火烧一般的眼睛,急忙辩解道:“我没有什么办法啊!我能混进来活着见到琴已经不错了,这都是上头的决定,他们眼馋两个世界的时间比率,想……想借着东西部分离的现状,占一块土地当成基地,所以才在西研所上动脑筋。对此我能有什么办法啊,想回去过平常日子,那就服从命令安安静静地等着返航,至于……至于这里洪水滔天,我……我只是一介平民……佩做了点小动作把米切尔放回去,就直接被干掉了……就算是费米斯坦这样的天才,还不是得憋屈着嘛……”
他说完,看着她泪水迷蒙,意识到从来没见到琴斯这样伤心愤怒过。她没有嚎啕大哭,甚至是哭声都没有过,但是她的心已经被生生切碎了。琴有侠心,她尽全力不能救到自己的朋友,正是对她最大的残忍。而自己竟因为一己私心而故意不帮忙,对琴而言,已是极大的罪恶了。
要是再将病毒的事情告诉她,真不知道会冒出什么事情来。我居然会纵容这类可怖的灭绝罪行,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罢了罢了,我已经没机会了,或许,我只是蝇营狗苟的凡人,而琴则注定要做成大事的。并不是一路人的话,就算安然回家,也会因为各种大小事务上的见解不同,而纷扰不断吧……
赛特想到这一点,心中一凛,不禁黯然神伤,甚至有以头撞墙的冲动。这次冒着生命危险的星际旅行,这次追梦心仪的女神,对自己竟然毫无意义。然而心头的负担,却也放下,那些为了取悦别人而戴上的面具,不知不觉也就摘下了。
他于是说:“琴,帮他们帮到底,或者一起回家,你只能选一样!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这仗已经打起来了,再没有斡旋的余地了!你要是闹得太大,那我们都回不去啦。唉,随便你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你想要个人幸福的话,就……忘记他们吧,人不能一直活在帮助别人的圈子里啊。”
赛特说完,松了一口气,闭上眼,靠在墙边,一时竟有万念俱灰的心。对自己心仪的女生,他每次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哄着,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像这样将别人奉为珍宝的价值观,轻松地否定掉,大概是头一回——或者说头一回,他把琴斯当成朋友,而非恋人。
琴斯渐渐沉默了,她脸上的怒火,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中夹杂着不自信的眼神。赛特睁开眼,预想的第二记耳光迟迟不来,他反而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了——
琴啊,你其实……
他张开口,说:“不管你怎么选,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冲动的话一出口,赛特就为大脑发热而后悔。背叛地球,见不到父母、大哥和小妹,以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自己可真的没仔细想过啊——可琴斯哇的冲进怀里来了,枕着他的肩头,终于大声哭了出来,“我自私,我真的自私”。赛特听见她的喃喃,抱住她,轻轻地抚摸着,一言不发。
他站在尸山血海的修罗场,拥着他的小女孩,心情竟是十分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听见隆隆的声响,飞船要起飞了。琴斯从赛特的肩头挺直了,双眼眯成一条线,拿手遮住额头,像是突然犯了畏光的毛病。脸上悲伤的表情淡去了,换上一副正经的神色,双眼茫然地向着远方看过去,眼神穿透墙板,聚焦在极远的地方。
“怎么了?”赛特察觉异样,连忙问道。
“我看得见太阳,闭着眼睛也能看见。那个太阳,大了不止一倍,日光变得好烈的,火辣辣的,烤得地板快要冒烟了,我,睁不开眼……”琴斯喃喃地说道,“可这个并不算大,我看见了飞船外面,外面……峡谷外,平原上,还有个更大更亮的。啊,是她,是她,她在那里站着,看着天空,她在唱歌……”
赛特听得一头雾水。他照着琴的方向看过去,那里只有单调的钢板及对称的铆钉,还有几滴凝固的血。
“不,不要,不要这样!你会死的!”琴斯突然间,失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