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谈(1 / 1)
费米斯坦推开门,室内昏暗的灯光让他有些不适应。显然,这里并没有安装为人类照明所设的灯具,它本来的目的,只是一门贮藏室。他不禁咳嗽了两声,用手在眼前挥舞着,想要徒劳地赶去四处飞舞着的灰尘。随后他见到了老朋友,坐在一张满是瘢痕的木椅上,抽着烟,眼神茫然,一言不发。
梅呢?她应该从来是形影不离才对。
“伙计,从来没见你抽烟。”他评论道。若是梅在场,绝不容许他抽一星半点。
“费米,你没见到的事多着呢。来,我这里没有什么可招待的,连茶水都没有,坐吧。”
费米斯坦拉起一张小凳子坐下,吱呀吱呀,他感觉到有一条木腿似乎短了些,坐着颇不舒服:“梅怎样了?”
林格并没有说话,只是抽着,烟雾缭绕。
“伙计,你得说话。”费米追问道。
林格把烟头扔在地上,重重地捶着木桌,他突然站起来伸出手抓住费米斯坦的肩膀,吼道:
“我已经出离愤怒了。她的右肩中弹,肩胛骨碎裂,哼,谁会相信这是走火……威胁,*裸的威胁!”
费米斯坦吓了一跳,看着老朋友通红的脸,慌道:“快坐下,坐下,别激动,小心,小心。要是在这时候倒下可就糟透了。”
林格依言坐下,深深呼了口气,渐渐平复了呼吸。两个中年人相互对视着,林格明显是想说话,可是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梗住了,嘴唇翕动无言,眼泪却在不知不觉间,滑下脸颊。
一阵悲凉,从费米斯坦的心底一闪而过。老友啊,我为什么要让你上这条贼船!
他将要喷涌而出的痛苦一口咽下,率先打破静默:“他们太可恶。可我们无能为力,能平安回去已是万幸,军部不是你我能惹的,现在不能,一辈子都不能。相信我,梅不会有事的。我们被承诺过保障人身安全,这是底线。”
“你真相信他们会遵守底线?”
“我别无选择,虽然问题多多,这还算是个司法独立的国家。到时候会有人接我们的起诉,要取消你的叛国罪名,也并非不可能。你得要撑到那时候啊,伙计,死了就什么也没了。我说你现在还是做些别的事好,平静一下。啊,其实何苦要我提醒,你一定是有打算了,听说你招了一名学徒?”
林格又点上一支烟,脸色稍许平静了些,说道:“我这将死之人还能干什么,不就是钻进文字堆里消磨消磨时间罢了。是的,我已经申请调一个本地民过来进行交流,继续我有关内宇宙文明的调查工作。哼,他们至少在这点上还比较慷慨。”
林格,你还是太天真了,他们反正要成为活体试验的祭品,不如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再把你当活的工具,挖出些情报来。
费米这样想着,但这样的话不能出口,于是随口问道:“是之前抓获的三个俘虏之一吧?哦,应该是昨天突袭行动的战利品。”
他观看了昨天突袭的全程录像,一队人乘坐小飞行器离开谷底,在深夜闯进西研所的小楼里,撬开侧门,把几乎所有文书人员全都抓走,另外还烧毁了目力可及的各类报表、报告、记录、账单,就差一把火把整栋楼烧干净了。整个行动耗时一小时,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任何队员受伤。
我们得乖乖听话——这是看完录像之后,费米斯坦脑中的第一反应。
“‘俘虏’或者‘战利品’都不是适当的用词。”林格正色道,“他们应当被释放。我是以他们自愿的条件为基础的,大部分人被突袭行动吓得不轻,只有一个看起来还比较能接受目前的状况——嘿,说起谁,谁就来了呢。”
话未说完,房门又一次被打开,一个年轻人手捧一张纸,出现在两人的面前,他的麻布衣服显得破旧,多处地方磨破,两臂裸露在外,不少地方还有刚愈合的伤口。
“两位……先生好。”他见了房里的陌生人,神态恭敬,用不太熟练的语言开口道。
“进来吧。”林格招呼道,他原本肃穆的脸色柔和起来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费米斯坦先生,我的老朋友;费米斯坦,这位是我刚才提到的其中一位本地民,现在算是我的学生兼研究对象。”
费米斯坦报以善意的笑容,这不经意的举动似乎让这位年轻人放松了些,主动地开口说话:
“我叫米切尔,很高兴见到您。林格先生,我……那个……完成……”
“哦,已经写完了是吧。”林格赞许道,“真快,你先放在这儿吧,这里有一本识字图集,你可以拿去看看,我相信在两个不通语言的文明间,使用图象来作交流是最快捷的方法。”
米切尔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纸和笔放在桌上,仿佛交纳一张金箔和一根权杖,然后双手拿起图集离开。在费米斯坦看来,这不过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普通纸,还有一支地摊上随意可得的圆珠笔。
在他们的世界里,这两样东西恐怕相当珍贵。
“他学得很快,才两天就已经学会简单的会话,是这些人里最聪明的一个。”林格笑道,自从今天与他见面,这是费米斯坦第一次看见林格微笑,方才的不快似乎暂时遗忘了。
飞船上全是些有教人癖好的家伙。费米斯坦想到——赛特,林格,还有自己。或许大家都在潜意识中明白了一点,即如果无法平等地交流,那平等地对待,便是奢望。
“那是你教得好。林格,给他穿好些,你的学生看起来像个奴隶呢。”
“他不愿意换。”林格答道,“他并非奴隶,这片土地上没有这类人。他是一个学生,在这个国家的首都求学,然后因为探险而来到西研所,担任文书工作,不巧遇上了我们。”
“探险……他们可真有闲工夫。”费米说道,随手拿起米切尔递呈上的纸,看了几眼,“你要做本词典?”
林格点点头。
“我说啊,给一个即将要毁掉的文明做词典,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是我的工作。”
费米耸耸肩膀:“我开玩笑呢。那好好加油,把你学生的作业认真读一读,说不定还能揪出几个错来。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他说罢离开。
林格看着费米斯坦打开门,两位士兵向他敬礼,他点了点头,向着老友回望了一眼,又把门关上。门外的世界,一闪而过。他回味着费米最后说的话,拿起那张纸,手上传来的触感告诉他,这是粘在一起的两张纸。
这家伙真是天才的魔术师。
他咳嗽了一声,坐直了些,小心地翻过米切尔字迹稚嫩的作业,看见第二张纸上,正是费米的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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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的工作十分顺利。
费米哼着歌,在发动机室里调试模型,伸出手想要摸索罐头里的最后一颗花生,却怎么也碰不到。他一扬手,空罐子划出优美的曲线,准确地撞进垃圾箱。然后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又去柜子里取了一罐,打开,抓了几颗杏仁塞进嘴里。
“这是聚变发动机的效率。”一旁的佩妮将一张空气屏幕传给他。
费米伸手接过,点点头,他不需要看具体结果,只要看到她脸上的微笑便行了。“不错,干得漂亮。”
“小事一桩。”总机师佩妮回以浅浅一笑。
百分之九十。
三天前自己、佩妮和赛特从代总机师手中接手发动机事务,终于成功将效率从百分之四十不到提高到九十。模型基本正确,飞船可以上天,而我们可以回家。费米斯坦坐在靠背椅上,双手惬意地抱着头,享受着破解谜题的快感,又纠结着剩下的百分之十。和工程师们不同,理论物理学家们都是一群执著完美的生物,因为丝毫的偏差,往往就意味着本质的区别——不过今天晚上,可以先喝上一杯,庆祝一下。
佩妮显得很高兴,她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发白,不过已行动如常,并能胜任日常的工作了——岂止是胜任,简直是得心应手。才三十多岁,却对任何大小设备的操作及可能出现的问题了如指掌,任何新的装置,不论是电子的还是机械的,只要看一眼摸一摸便能猜出它的内部构造和功能。她的才能,恐怕只能以天赋来形容。这种天赋让人想起了二十世纪的传奇人物特斯拉,据说他在设计任何机械之前,脑中都能构造出它运行时的影象。
只是她从不肯喝酒,就算昨天自己抛出大胆的计划,让她颇为兴奋,说了很多话,出了很多主意,却也没能让她喝下一滴,不可理喻的女人。天才物理学家费米斯坦充满挫败感地想——这女人是不是单身单太久了,失去了某种必要的能力了呢?
“赛特,你那边如何?”费米问道。
“啊,给我五分钟。”年轻人正紧盯着屏幕,拼命敲打着键盘,“程序有点小问题,不过马上能修好。”
在这个三人小团队中,费米负责数学建模和大方向的把握,佩妮负责依据模型进行对发动机的实际操作,而赛特负责的是聚变发动机动力学的数值模拟。由于主机降频的关系,为了能及时出结果,模型只能建得很粗糙,并且只有定性结论,但对于初步验证理论还是相当有用。
如果费米的直觉和数学推导百发百中,那这一步并不十分必要,不过就算是自诩为天才的他,对于如此复杂而不直观的动力学系统,也无十分的把握——至少赛特迄今为止,已经在他的模型里揪出十数个错误来了。有些只是小错,有些则会直接让发动机烧毁报废。
这家伙还真有点用处——物理学家想到。
“为了庆祝我们取得的进展,今天晚上喝酒?”费米站起来,对着佩妮说道,“我请客。”
他吹着口哨,暂时忘记了时时被人盯梢和窃听的不快,稍许发泄一下自己心里的情绪。这间屋子里,至少有四个摄像头和六个拾音器,动任何一个都会立即被舰长列维发现。下一刻,冷酷无情的护卫官卡尔便会出现在门口,瞅着谁不顺眼就给他一拳头——至少之前几个分子生物实验室的家伙们是捂着半边发青的脸,这样说的。
我们简直是一群关在笼子里的小白鼠,正卖力地踩着转轮,给大佬们发电。他愤愤不平地想。但他们得知道,老鼠有时候也会罢工的——是时候了,明天就来不及。那几个生物实验室的人亲口说。
“好。”倒是赛特先回答,“已经修好了,模拟实验的效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二,提高两个百分点。”
“喂,又没有问你。”
“这个……我只是汇报实验结果而已。”赛特不服气地回道,“佩,对吧?”
佩妮微微一笑,那笑此刻显得相当美丽。费米看着她,一时愣住了,手中的笔掉落在地。
赛特把它捡起来,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费米才如做了梦一般清醒过来,“哦。谢谢。”一瞬间,物理学家脑中转过千般思绪,怎么了,难道自己会喜欢黑眼圈有眼袋的像火柴棍一般的骨感瘦冷淡女人么?不不不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电话铃响了,打破了小小空间里的暂时平静。
赛特看着来电显示,伸手摸到黑色的话机,拎起话筒,却被佩妮随*先。她拿起话筒说了两句,随后急急忙忙推开门就要走。那一边费米斯坦抬眉,朝回头的总机师轻轻点了点头,目送她消失在门后。
“她去哪儿?”赛特不知所以地问道。
“谁知道,她忙着呢,大概有个故障要修理。”费米答道,表情漫不经心,然而他的眼神闪烁,似有别样的意味,“看起来是挺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