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你自己(1 / 1)
“米切尔!米切尔!你在哪里?”
路宾一路跑来,费力地抬起已经重度眩晕的头,四处张望着,竭力想要在一片灰黄色中,找到曾经等在这一带的,两人的痕迹。
但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睁开缺水而肿胀的眼睑,只有灰色的天,黄色的地,及席卷天地的狂风,将本已模糊的视野,全部覆盖。他走得累了,靠在石头上,沙子进了喉咙,他猛烈地咳着,喘着气。
在哪里?在哪里?!
他的身后,深蓝色的头发跟着过来,“路宾……先趴下!等风沙过去再说。”
路宾如梦初醒,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裹在头上。身体倚着一块小岩石,坐了下来。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响,以及牙关啮合咬到沙子发出的磕碰声。他突然一阵惊慌,大叫道:“琴斯!琴斯!你在哪里?”
心在狂跳。
“在这儿。”黑暗中,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握住。他松了口气,把它当成是救命稻草,紧紧地握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不知是几个小时,风声才渐小了,两人眼巴巴地等着,望着,终于在日头西斜的时候停了。路宾将头从外套中伸出,松开右手,才发现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你的劲好大啊。”一旁的女孩正抚着手腕,轻轻地抱怨了一句。“对不起。”路宾的脸有些红了。
两人站起来,极目远眺,却哪有米切尔和莎菲亚的身影?他们惊得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一道若隐若现的车辙印,刻在刚刚安定下来的沙漠表面,两侧还隐约有那个年代的长途老爷车所特有的黑色燃尽废料的滴漏,一起通向远方。
他的心,渐渐地,凉下来了。
“回来!你们回来!为什么要这样!居然丢下朋友独自逃生,背叛,无耻的背叛!”他站直了,像头发了疯的野兽,朝着远方怒吼。干裂的嘴唇被愤怒的情绪撕出血来,“米切尔,亏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原来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你好,你很好!我要是活着回去,一定把你的丑事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看清楚你的嘴脸,特别让莎菲亚看清楚,跟着这样的男人没有前途,一定会把自己给葬送的!”
“莎菲亚在车上呢。”琴斯的提醒,给盛怒着的路宾,当场泼了盆冷水。路宾愕然。方才还破口大骂,现在却呆愣着,无话可说。现实,变得清晰起来了。黄色的沙,蓝色的天空,刮过风沙之后,天地如画,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
是的,没有一丝杂质,就像是心被掏空了一样。
“他们走了……”路宾全身的力气消失无踪,他颓然跪倒,语气中带着绝望,“两个背信弃义的混蛋!要换成我,绝对不会抛下朋友不管,独自搭便车逃难去!他们没有人品,没有人性,没有最起码的信义!”
“别骂了——换成你,你真的不会么?在经历了三天绝望的穿越之后,在又渴又饿无法可想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天而降,问你是不是愿意从这里逃走回到人类的世界,重新给你甘甜的水,可口的食物和温暖的床,你还会等别人么?”琴斯冷冷地问了句。她看着他,目光仿佛穿透他的内心。路宾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在质疑琴斯这么问的缘由。在几次心跳之后,他指着远处的手垂了下来,不由得低着头,脸红了。
承认自己的渺小与丑陋,或许需要一辈子,或许只需要一瞬间。
“我也无法说‘不会’。”琴斯方才的冷,在淡淡的笑容中散去,“别将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能走出去么?我不想死。”男生不安地问询着。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勇气或是信心;颤抖的身体,仿佛受到一句言语的打击,就会颓然倒下去一样。琴斯茫然地望着远方:“我不知道,”她转过头,一双深褐色的眼眸带着期望,“能走出去的,是么?”
她看着他。
路宾的心跳突然加速。
天啊……不是开玩笑的,那是,那是……可是我……我担不起……这……这……
他被冰住了,一动不动;嘴唇嗫嚅着,似乎要向后退去。自己的眼睛,不知不觉向地面移动,宁愿盯着满眼的黄沙,也不愿意面对身前的炽热双箭。
“唉,太沉重了一点吧。只有二十多岁,这样的承诺,也担当不起。”琴斯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
路宾脸上一阵发烧。
“你觉得不行,那我们分开吧。我把我这里所有的水和食物都给你。每个人的生命,就由自己去决定。”
“那……你自己怎么办?你会死的。”
“那么一死一活,及两个都死的结局,你要哪个?”
“但是……”
“人都是自私的,你觉得自己和别人,哪边比较重要呢?我想正常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
琴斯看着路宾的犹豫,无奈地笑一笑,接着说:“别犹豫了,决定了。你向南走,我去北边。别做出些什么愚蠢的举动出来,那样就辜负了我的好意。你有相当多的食物和水,可以尽你的能力,走出这里,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然后可以搭救援列车回家,别忘了到了菲林斯特,先给母亲报个平安。”
路宾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这个匪夷所思的家伙将身上的背包解下,两手空空,背着太阳的方向,远远走去。
没有回眸,形同陌路。
他开始暗暗咒骂自己,咒骂自己看到解下的背包之后,不由自主地,内心升起的谢天谢地的狂喜。
她看穿我了……我是个混蛋,孬种……米切尔都能带着莎菲亚一起走,我呢?我呢!?为什么我会丝毫不考虑她的处境?为什么我会开心?是因为眼前的这一袋食物么……他妈的就因为我能多活几天?!
我还骂别人呢,呵呵,我……凭什么质问别人呢……
无限惆怅的眼睛里看到的,方圆几里,除了那个身影,就只有自己一人。路宾再也没有行走或者是站着的力量,坐倒在地,没有丝毫的勇气去呼唤琴斯回来。
她已经恨透了我吧。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混蛋,带着一撕就破的虚伪面具,自以为是地活在这个世上。如同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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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风,刮过沙漠中每一寸的突起物:岩石,沙丘,还有人。路宾蜷缩着,背靠一处山石,目光呆滞,空洞无物。
这一生一世,后悔总是与自己相伴随的……而这一次,可能是最后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已经时日无多了吧。太阳快落下去了,风已经变冷。黑色漫上我的脸。
我很邪恶,面目可憎。
邪恶……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邪恶。
额上是一道一道的血线。指甲缺损,干裂的皮肤渗出血来,又在极低的湿度下骤然凝固结痂。路宾抓起身前的背包,扯开束紧的袋口,胡乱吃了些东西。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他太饿了,饿到食之无味的程度。满嘴是几乎无水的干粮,不过“渴”这个字,却从头到尾不曾从脑中跳出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混进双手捧着的团块中,润湿了干涩,也消失了自己。
吃完,他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有些艰难,但是决意。风猎猎地吹着,地面尚存的最后一丝暖气,都已消散殆尽。
“走吧。既等不到救赎,也等不到毁灭。”他自言自语道,说出的话,连自己都觉得震惊:“死不足以平息我的罪恶;我需要活着。”
眼泪已干,没有多余的水分供给纯粹的浪费。他脸色平静,深吸一口气,费力地将背包背起,顺着天空繁星的指向,向前走去。
每一脚都很深,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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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黑幕早已笼罩天际,彻骨的寒冷,丝毫停不下孤独行人的脚步。却是在之后的一刹那,失神跌倒,闭上了眼睛。
在水粮用完之后的第二天,终于走出来了。已经不记得之前看见过几个绿洲了,但是却莫名其妙地确信,这是自己遇到的第五个,而且是个真的。
温暖的帐篷,舒适的床,再一次与自己相逢。
在眼前的,是一个有着蓝宝石般眼眸的美丽少女。她的名字,居然也叫莎菲亚。一番交谈,他就喜欢上了这个与自己的梦中情人同名的女人。在绞尽脑汁获得了她的芳心之后,自己便带着她,回到了都城。
琴斯、米切尔和莎菲亚都不见了,他们被列入学校的失踪人口之中。他看见莎菲亚的哥哥泪流满面的样子,并为此而心酸不已。学校也为此专门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对学生的安全给予高度重视,并出台一系列的具体措施。但三个月后,也渐渐归于平静。就连自己,也埋头于日常的衣食起居之中,那些本该难忘的身影,也淡了。
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终究会被人遗忘的吧。
自己就这么生活着,毕业,找到一份不算高薪却安定的工作,和莎菲亚订婚;直到婚礼的那一天,一个蓬头垢面的女鬼不知从哪里冲了进来,将一记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自己的头颅碎了,滚落在地,露出狰狞面目。
“你冷么?”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无尽的惶恐中惊醒。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
“莎菲亚!!”他惊叫着坐起,四下徒劳地寻找从未存在过的那一双蓝宝石眼睛。直到看到侧面半蹲着的模糊身影。他的心骤然收缩,身体再一次颤抖起来,连滚带爬地退开几步。
“琴斯!?”他几乎看见口唇露出的獠牙了。天啊,就是它,把我的头颅打下来的!
“是我,怎么了?还没睡醒吧,做恶梦了?” 路宾狂跳不止的心终于稍有缓和,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黑夜的背景衬托下,深蓝色的美丽如静水中泛起微纹,滟潋无方。如果说莎菲亚是白天里辉煌灿烂的明星,那么琴斯则是黑夜里皎洁的月光下,清幽色带些孤独的美丽。
他脸上通红,恨不得此时正有一道雷电将他自己连带着脑子里的绮思幻想劈得涓滴不剩,从这个世界上干脆利落地消失掉才好。琴斯好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 “喂,你就睡这里,不怕被冻死?”
路宾此刻睡倒之前的那些真实才陆续从脑海里跳出来,“哦……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还好是晚上;如果是白天,非烤干了不可。”琴斯拉住他的手,路宾拍拍屁股站起来,听着这话里若有若无的关心,心里又不由得痛,为什么自己竟然会抛弃了她,“那个……一起走吧。”他说。
“怎么了?不想一个人独活了?”
“琴斯你说什么笑呢,就算是我走出去了,这辈子也不会好过——唉,那样堕落,那样恶心,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以前自以为有理,觉得别人都低下,现在真的再也不敢这样想了。”
琴斯捂着嘴,轻轻地笑。
“好拉好拉,不用自责了。人到了这种境地,道德和自律能发挥的作用,终究是有限的啊。我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并因此而后悔不已——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居然还是记得那样清楚明晰,像是毒蛇一样,一点一点地咬啮自己的心。”
“可是你不是把水粮慷慨地让给我了么?”路宾讶道,“你那样干脆,我完全做不到。”
“那是因为我和你的立场不同。说实话,也是我不好,临时想撒撒娇做你的妹妹,不过看来你当哥哥还是不够格啊。呵呵,其实这对你并不公平。”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叫立场不同?”路宾完全懵了,“我们不都被困在这里不能回去不是么?等一下——难道你不需要吃的东西?你不需要吃饭喝水?你……刚……刚才,你你你——你是故意的?”
琴斯眨了眨眼睛,说:“是啊,我确实不需要。虽然说有会有饿和渴的感觉,可是并不是一定要吃喝才能生存的。”
路宾的瞳孔收缩了起来,像是见到了什么异世界的鬼魅一样,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惊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开什么玩笑,你你……你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吃过饭喝过水的……我我我的天……难道魔法师们都这样?露西亚也是?”
“不,我不是魔法师。魔法师们只是普通人,当然要吃饭喝水,除了偶尔会从手掌里跳出火苗来,其它方面和常人并无两样。可是我……我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吧。”
路宾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那你是什么?你的手掌怎么会那么快就好,你怎么可以挡下十几发弩箭和两发火球而毫发无伤,这不是高等级的‘结界’又是什么?”
“这不是结界。我的体质对魔法免疫,把火球反弹回去,爆炸的冲击波才冲散了那些弩箭的,如果没有那两发火球,我还傻呆呆地站着不动的话,就真会被戳成刺猬;至于右手,在我那天下午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好了,不然为什么要阻止你换绷带呢。唉,不想让你们看到这一幕的,可是一冲动,还是露了馅——其实这些都没用,就算再小心保密,等到了目的地,还是要都说出来的。因为我是当事人,米切尔想要调查的七十年前事件的当事人。”
”你不是二十岁?”
“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几岁了,只是长相骗人而已。”
路宾深吸了口气,一时间面对扑面而来令人咋舌的事实,他反而变得镇静了,仔细地听着。
“二十年前,我在维特敏小镇遇见我们的历史老师,他和现在的米切尔一样,想要寻找这段历史的真相,可是手中握有零碎的证据,却怎么也拼不起来。我和他谈了一夜,把事实都告诉他了。后来他回到都城,一直在教着书,想方设法把真相藏头露尾地讲给学生们听,为的只是让大家看到被光环掩盖的丑陋,听到在真实中挣扎的人心,好让每个人都能认识自己,不要让历史重演,不要再犯相互伤害的错误;也让我这个现在唯一还活着的当事人,能开心些,快乐些,证明逝去的历史,不曾被人遗忘。”
“原来是这样。”
“现在米切尔要去那里调查,老师担心他虽然才华横溢豪气干云,可远不如自己心平气和细致小心,更缺乏经验,或许会惹出事来。于是请求我再一次重复做过的事情,和米切尔同去,或能稍作保护。想不到居然还是没能做到——他的心愿,我答应他的。唉,二十年的朋友啊,可是他离开的时候,我竟然一滴泪也没能流下,最大的悲哀不是哭得死去活来,而是麻木了……”
琴斯幽幽地把话说完,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红丝带,把散开的长发扎起来;然后伸出手,于无形无迹的空气之中,在东方微露的晨辉之下,竟抽出一柄漆黑色的长剑出来。剑体乌光逼人,表面有繁杂且不停变换起伏的纹路,像是以某种极细小的东西以极高的密度凝聚而成,剑面不时泛出星星点点的黄色辉光,零落而下,散在黄沙里,还在闪闪发亮。路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仑美奂的剑,全不似尘世之物,让人心醉,可是他凭直觉知道,像这样的神器,是一点也不能碰的。
她将剑甩了一甩,沙地里凭空出现一道深痕,里面的黄沙和土壤,一刹那间好像蒸发了。
“这剑叫‘永夜’。一年年冬去春来,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只有它一直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