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1 / 1)
“诸位,我是第十七节车厢的列车员!医生和魔法师请站出来,医生和魔法师请站出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两位年轻人应声举起了手,另一个扶着流血额头的中年人,也走了过来。一位年轻人自我介绍说是来自中央魔法学院的魔法师,“不过我们都是去西部研究所见习的,实战经验……不多。”另一个人随即补充道。中年人则是个医生,然而他专职内科,对于面前那么多外伤乘客,他表示只能尽力行事。
列车员无奈地又再呼喊了一遍,这次没有人回应了。大桥残断的引桥上,三三两两地坐满了幸存者,各自照顾身边的亲戚朋友,情绪都很低落,有两个人请求回车厢里拿些财物,列车员许了,可出了车门,转身就狂奔而走。
“这是我的东西!拦住他们!”
远处受伤的妇女大呼道,眼睁睁地见他们跑得远了,却没有人追过去,不由得小声地哭泣起来。列车员气得暴跳如雷,于是叫了三个没有受伤的男人把守住车门,不让任何人进入。他正要带两个魔法师飞下峡谷查看第十六节车厢的情况,听得身后有人叫住。
是路宾。
“能否叫些人拆下车上的长椅,好作担架。”他说,“另外,我包里有挺多衣服的,可以用作绳索。”
“你小子该不会想也卷了点东西自己逃走吧。”列车员盯着他说。
路宾苦笑,“拜托,别开玩笑了,我们这里还有人昏迷着呢。”他身后莎菲亚坐在地上,枕着琴斯,米切尔在旁边看着他。
“哼,开个玩笑。”列车员语言虽然强硬,可是口气已经软了下来。
于是一群人重又进了车厢,敲敲打打,拆下五六张长椅,出车门的时候,每人把自己所有的口袋翻开,以示清白;路宾则拿出一整包本来要给姐姐的衣服,低声说句对不起,就找了几个人剪开,一件一件结起来,变成一条十几米的长绳。样子确实不太好看,但是只要结实就行了。
那一边两名魔法师祭起风术,和列车员一起飞向前方因为峡谷狂风而不时晃动的残桥。大桥主体已经坍塌,但临近引桥的两段仍半悬在空中,没有坠落。三人浮起,茫茫云海之上,第十六节车厢成四十五度靠在已经严重变形的桥面上,仅凭两节车厢之间的链接铁索才不至于滑下深谷;可是这铁索方才经过强力拉扯,已经严重变形,似乎也支撑不久了。
两名魔法师带着列车员落了地,注视着这凄惨的情景,险些站立不稳。看起来最好的办法是将车厢盖整个掀开,好减轻车厢的重量,让大家各自逃生,再抢救伤员。可是谁知道会不会破坏这由铁索与残桥所维系起来的脆弱平衡?两名见习魔法师对视了一眼,战战兢兢,都觉得自己不是大魔导士的料,控制不好力量,不敢下手。列车员犹豫片刻,向两名魔法师耳语了几句,下一时刻,两记火球术砸开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车尾门,烟尘过后,三人一头钻进车厢里。
“救我!救我!”
“我是中央财务局的副局长!我有钱,救我上来我给你金子!还有舒适的职位!”
“求求你救救她吧,血已经快流干了!”
他们听见四处传来绝望的哭喊,无数只手从各个方向伸过来拉住了他们,好像就算自己死掉,也要拉着救命稻草一起死。两名魔法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手足无措,列车长跟在身后,嘶声喊道:“诸位都不许动,伤员优先!女士优先!未成年人优先!我是第十七节车厢列车员,据铁路规章第四十八条,对于严重捣乱救援秩序者,救援队有见死不救的权力!听到了没有!”
“你他妈的是哪根葱!老子要活命你管不着!”
回应他的是一道迅捷的闪电。方才出言不逊的家伙,顿时直挺挺地倒下。咕噜噜滚向地势最低的车头,像头死猪一样躺在那里。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乱说话,只有车厢慢慢地来回摇晃,发出嘎嘎吱吱的金属摩擦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列车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神色肃然地蹲在地上,抓住身边的栏杆,好让自己不滑下去。两位魔法师在前面,四十五度倾斜的车厢让他们只能狼狈地靠着座椅,然而手上不时出现的电火,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人在此时此刻,所占有的分量。
没有人看见,动手的年轻人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那么多年了,他是第一次下手伤人。
“十六节列车员在哪里!”列车员喊话道。
“他已经死了!头撞上了铁角,浑身都是血,已经没有气了!”
“这里有没有魔法师?”
有个女人忙不迭地高高举起了手。
“你最后一个出去。”列车员命令道,“在此之前尽你所能协助救援!知道了么!”
“为什么是我?!”她委屈地问道,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是女人!我应该比男人们先出去!”
“你是魔法师,如果掉下去,你比别人更有可能逃生!你是最后一个!这是命令!”
女人不说话了,只是恨恨地盯着他,像是见了仇人一样。
“快,所有人把伤员先抬出来!”列车员避开她的目光,命令道。
车厢里的众人都瞥了那个女人一眼,再也不争吵,默默地开始行动。一名魔法师返回引桥,拿着由众人的衣物连成的十几米长绳的一头率先飞来,另一些人抬着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破碎不堪的路面,慢慢地从地面接近。终于,担架送了进去,绳头穿进被打得稀烂的车门,勾上担架,将第一位伤者一点一点地拖了出来。
救援终于顺利展开。
几个小时过去了,太阳渐渐地升到中天,又渐渐地向西落了下去。担架一具一具地被抬出来,很多人开放性骨折,已经昏迷不醒,可是终究踏上了平地,也就有生的希望。那位中年医生忙得不可开交,路宾和其它几个侥幸没有受伤的人给他打着下手,虽然动作拙劣,不过做着做着,总算有点模样。米切尔在引桥上走来走去,到处询问,想要帮些忙,但是好像谁也没有帮到,他除了高超的辩术和深厚的历史知识,实质上只是个手不能提的弱书生而已。
琴斯还是躺在莎菲亚身上,一点也没有苏醒的迹象。
这家伙如果能醒着,能帮多少忙啊。路宾心想,看着自己胡乱固定的木夹板,说不定就因为稍许错误的位置,便会有人留下终生的遗憾。相比之下,自己真算是幸运的吧。
“加油加油!太阳快要落山了!”
日影西斜,第十六节车的残骸在车厢入口处投下长长的黑影,里面渐渐漆黑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了。救援的速度开始变慢,还好伤员都已经送出,剩下的人都能靠自己行走,攀着绳子,力气大一点的甚至能自己爬上来。那名出言不逊的家伙捂着头,畏惧又不服气地瞪了魔法师一眼;中央财务局副局长拖着一箱行李气喘吁吁地出来,他的裤裆已经湿光。
两名年轻魔法师也出去了,他们闷在车厢里紧张了一整天,已是满头大汗。还好,所有人都很配合,再也没有出什么乱子。只留列车员还在里面。
“最后一个!快上来!”列车员招呼道。
偏偏正在这时,一阵前所未有的狂风吹来,残桥晃动不已,金属嘶鸣声令人心悸。风声刚停,大家刚要松口气,便有人听到一两声几乎微不可察的断裂声响,随后铁索上出现了小小的豁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展至整个表面,接着,整个车厢都响起奇异的颤动。
“铁索不行了!大家快跑!”
有人喊了一句,一众刚脱大难的乘客又恐慌起来,纷纷扔掉行李,拼起剩余的力气,争先恐后地向引桥冲过去。他们身后,列车正在慢慢地向下倾移。
“你在干什么?!”一名魔法师向引桥跑了几步,又折返而回,冲进正在下滑的车厢里去,焦急地问道。
“快上来!”列车员头也不回,他心急如焚,看着缩在不远处座位上的女人,绳索已经靠近了那里,可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喂,怎么回事!”
“我的脚踝骨折了,不能动。”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
“你让我当最后一个!”她怨恨地发泄道,“我听见了,所以我还是在这里,最后一个。”
两名魔法师是最后一批回来的,浑身上下灰头土脸,好似从废墟里钻出来一样,可列车员却没有回来。引桥上的所有能动的幸存者都站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第十六节车厢卷起浓重的烟尘,滑离残桥,穿破云层,冲向深谷。片刻后,千米之遥的峡谷深处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让所有人的心脏不由得一震。
峡谷里渐行渐弱的回声散去了,死一般的寂静。
已是傍晚,琴斯悠悠醒来,看到桥头写满字的石碑,看到面目全非不忍卒看的断桥,看到夕阳下血一般的景色,凝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幸存者们恋恋不舍地望向峡谷,收拾起东西,各自唏嘘不已,徒步走下引桥,渐渐散去了。路宾丢下木板,塑像般一动不动,莎菲亚在米切尔的怀里放声大哭,米切尔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些安慰的话,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说。
琴斯愣在那里,任由两道泪从眼角溢出,划过脸颊,落在地上。
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