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1 / 1)
“各位乘客请注意,各位乘客请注意……再过十五分钟,列车将穿越大峡谷,经过著名的云端彩虹大桥。峡谷深邃神秘,大桥宏伟壮丽,绝可算是每位国人一生不得不看的几大美景之一!”
列车员在过道上来来回回地大声宣传着,将原本清晨的慵懒沉闷一扫而空。听到的人看着表,都带着一副期待的目光看着窗外。今天清晨,列车特意在大桥前哨站停了一个小时,想来就是为了让乘客们能亲眼目睹峡谷穿越的奇观。
“大桥快到了!我真希望到车尾去看看。”米切尔来了兴致,站起身来跃跃欲试,“莎菲亚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
“嗯……吃完早饭吧?“莎菲亚仰着头看他,黑眸闪亮跳跃,清澈的目光令人一时心醉。
“呵呵,当然了。我陪你。”米切尔微笑着回答说。他伸展着双手,重又坐了下来,问道,“昨天在火车上睡得好么?”莎菲亚脸红地点点头,轻轻地拉住他因为当了一夜枕头而酸麻不堪的手,替他揉了一揉。
琴斯偷笑,一脚踢上路宾的小腿。路宾刚要出口的咳嗽,终于被憋在了胸口,换成呲牙咧嘴的痛苦相,还不忘记白了她一眼。
火车飞驰,转眼间,大桥已近在咫尺。米切尔四人透过窗口,甚至可以看到大桥飞架峡谷两岸的雄姿。看来四人运气竟是不错。这一边的乘客们,有好几个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都敲打着窗户喧闹起来。
“那就是传说中的大桥!哇,峡谷中怎么会有云层?我们是要在云上飞奔么!”
“那当然,大峡谷有千米之深,一眼望不到底是很正常的!据说当年有一位剑术超绝,嫉恶如仇,一意为公的年轻侠客,深感峡谷所带来的交通不便,于是立下宏大志愿,在三十年里辗转奔波万里,求教各位造桥的高人,甚至都城的首席魔法师,想要在这天堑上建起大桥。开始他四处碰壁,没人搭理,因为工程浩大且风险太高,后来终于有一位魔法师为其诚所感,同意帮忙募集同僚,并上书首席及国王,慷慨陈词。总算国王英明有为,同意拨款,这一座旷世大桥,才得以跨越峡谷两端。现在在两旁桥头,各立有碑铭一座,记录那位年轻人三十年奔波辛苦,终于促成此桥的伟大功绩。”
“那这位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我一定得要记住他!”
“可惜可惜,碑铭上并没有他的名字。三十年的努力,上谢国王,中谢首席法师,下谢众位工匠,而他自己,只换来‘无名氏’三个字而已。”
“为什么?这太不公平了!”
众人都愤愤不平,列车员走了过来,侃侃而谈道:“这事说来一言难尽,这桥是动用近千名魔法师上下穿梭,千名工匠将谷中的几十根支撑梁在谷底建成,并用两边推进法完工的。足足有造了十年呢!峡谷太深,谷底淤塞,通风不良伙食又差,工匠们终日不见阳光,身子弱一点的,干着干着就倒下;魔法师们疲劳作战,总免不了要出差错,在平地上只要稍事休息还好,可在半空中一脱力,就是生命的代价。你们知道么,这十年劳作,前前后后,竟死去了近一半的人。那位当年的年轻人觉得虽然大功告成,但毕竟代价太大,多少人长眠地下,一世辛苦,也没能享得好处,更有家属痛苦流涕,说他名号里有侠,却引人走向死路,究竟侠在何处?他是个执拗的人物,思来想去,罪责的源头还是自己,于是等到大桥落成庆典的时候,他孤身一人,不辞而别,留书一封,说自己的名字不配写上去,还是用无名氏代替吧。”
这一席话说完,大家都窃窃私语,原来高昂的情绪分化了,有人当然赞叹他高风亮节,有人低头沉思,有人扼腕叹息,又有人大声反驳道:
“可是成大功者,总是要牺牲很多的人。无论如何,他毕竟为所有活着的人做了好事。这位年轻人,也不免太过自谦了吧,以这种方式抬高身价,装纯自清,虽然他的意志让人赞叹,可这一手欲盖弥彰真是让人皱眉不已,何必呢。”
列车员本期待着大家一致的赞赏,却没料到会有如此尖锐的提问,脸色有些尴尬。他毕竟只是照本宣科,要论辩才大概是没有的,他想了想,只好耸耸肩说道:“那时候他们究竟如何想,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诸位还是观赏这壮丽的景色吧。”
余下的人,也都报以理解的笑容,看着他走远,向别座的乘客宣传去了。
米切尔听着这一幕,也有些感慨地说:“这座大桥实在可歌可泣。七十年前费立盟犯我国土,将这一座大桥都占了去,可是看到桥头所立碑铭,见其雄伟壮丽,于是一声令下,十万大军,在过桥前齐齐脱帽,为所有因为造桥而死去的人们默哀致敬。这样的仪式,一百多年了,我国却一直没能做到。”
“那,那位年轻人的名字,究竟叫什么?”莎菲亚用完了早饭,好奇地问。
“查不到。”米切尔摇着头说,“竟然查不到。之后因为其它的什么事,他便在一个很偏远的边境村落里隐居去了,再也没有在公众场合出现过。要说他以‘无名氏’三个字沽名钓誉,恐怕是不实的吧。”
“杰思迪·弗兰德。”琴斯低着头微微一笑,小声地说,“他叫杰思迪·弗兰德。”
米切尔没有听到琴斯的低语,也就没有好奇为什么琴斯竟能知道史书里没有的细节,反而对开始拥挤的车厢皱眉。大桥越离越近,几乎所有人都在张望着,喧闹着,议论着,感叹着;第一次上火车的新人当然是赞叹不已,就算是来回乘过很多次的老主顾,碰到这样的场景,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闭目塞听。其中又有许多人想到了米切尔曾想到过的点子,纷纷要求列车员打开车尾的门,好让他们能站在那里身临其境地感受大桥风情。
列车员实在是吓得不轻,呼喊着让大家坐下。昨天晚上他发现竟然有一男一女站在车尾的门外看风景,马上拉两人进来,狠狠训斥了一顿才罢休;想不到那时自己大声大语,结果竟让全车人都知道了。
“诸位冷静,诸位冷静,还望以个人安危为重!车尾平台没有栏杆,桥上风大,非常危险!还望以个人安危为重……”
说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各自归位,列车员抹着头上的汗水,埋怨地向事情的始作俑者——路宾和琴斯看了一眼。两人却不理不踩,都盯着车窗向外看呢。
年轻人就是会惹事。他恨恨地想到。
路宾不知道背后发生的小小的负面情绪,竭力注视着没被占据的车窗一角,收获些许的瑰丽景色。令他纳闷的是,琴斯的眼神不是向下,而却盯住车窗外的天空出神。
他沿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蔚蓝色天空的一角,有一道迅捷无伦的金色流星。
“琴斯,这是什么?”路宾心下生疑,问道。
“我不知道。”琴斯摇摇头,“可能是陨石吧,但好像不是非常像……你能看清楚么?”
路宾犹豫片刻,从包里拿出双筒望远镜,琴斯站起身来,让出一个缺口。路宾半个身体侧着插了进去,一只手拿住望远镜,盯着看一会儿。
虽然这个物体亮得耀眼,但从透镜里,他仍然能辨认出来,它的形状完全不是圆形,而是狭长得像根棒子。向下俯冲的一头有些尖,另一头则好像在喷出火焰,两旁模模糊糊地有突出的东西,好像是飞鸟的翅膀,可是却固定在那里,并不会动。
他放下望远镜,茫然不知所以,含糊地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像鸟,可好像不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东西——要么你来看一看?”
琴斯接过望远镜,路宾从这个难受的位置移出去,坐回原来的位置,琴斯站起来想看个究竟,可是那流星移动得很快,一会儿就移出了车窗的观察范围,在原来的位置上,只留下一线的云。
“这是什么?”两人看着对方,都读到了疑惑不解。琴斯不甘心,又站起来向窗外张望,可是马上就坐下了——不是主动地坐下的。
“米切尔,莎菲亚,路宾,大家小心!坐下来抱住自己的头!”她大叫道。
四人一惊,都听见身后“砰”的一声,随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风刹那间灌了进来,吹得满车厢的血腥味。车底传来极为嘶哑的摩擦声,然后是令人崩溃的刹车尖啸,里面夹杂着细弱的呼救声,撞击声,还有利物穿入皮肤的声音。路宾听到了琴斯的呼喊,可是没有办法坐下,有一股大力将他扯向前方,他身形一倒,几乎要撞向对面,米切尔靠在长椅上,用尽力气伸出了手,拉住了他。
这几秒钟,却如一个世纪。
终于,火车停下来了。“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有人从突然的变故中醒悟过来,大声嚎叫,“列车员呢?列车员,列车员在哪里?”
没有回答。
列车里已是一片狼藉,到处传出哭声,还有发现自己受伤的惊叫。男人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四处寻找让他们妻儿受惊的罪魁祸首。愤怒的人群闹哄哄地在车内乱窜,找不到发布官方消息的人,大声咒骂着。有人望向车窗外,大峡谷就在眼前,有一扇窗碎了一地,鲜血流得到处都是,而原本坐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吹进来的风,不时地拨弄残剩的窗框,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谢谢。”路宾惊魂未定,看着米切尔的手,说。
“不然你要撞上莎菲亚了。”米切尔放开手,回头看着莎菲亚。她却盯着另一角落,脸色发白。
“琴斯——琴斯!”她眼泪汪汪地叫道。
米切尔愣了愣,路宾转过头,看见自己这边的女孩子神情痛苦地捂着右手,黏稠的暗红色液体从手掌中流下,滴嗒滴嗒地。两人心里都是一跳——她受伤了。
路宾小心地握住琴斯的手,渐渐地掰开,一枚铁钉赫然在目,铁钉穿透了她的手掌,从手背里钻出来。三人都是吓了一跳。琴斯看见了,抬起左手,咬紧牙关,抓住铁钉的头,一点一点地向外面拔。叮当一声,铁钉掉在了地上,琴斯浑身抖了一抖,身体酥软,晕了过去。
“琴斯——”路宾抓住她的手,使劲摇着她的肩膀,可一点反应也没有。
“医生!我们要医生!”路宾这才惊慌失色,向周围大叫道,可是车厢里越来越吵闹,谁也没空理他们。人群混乱不堪,*声和哭叫声响成一片,有人终于在车头发现躺在地上的乘务员,拉起他问他怎么回事。列车员终于清醒过来,右手抱着头哼哼唧唧,显然是刚才受到了重击;左手无力地垂着,手臂上有一条尺许长的血槽向外淌着血。
“怎么回事,为什么车停了?!”“我们现在在哪里?”“给个理由先!”“打开车门,我们有权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相信贵公司的信誉,所以才买票上车!我的夫人受伤了,我要求赔偿!”
“我什么也不知道!”列车员面露绝望,面对一群暴怒着的乘客,他已经完全蒙了。他在人群的簇拥下,一边用微弱的声音阻止疯狂的人们砸窗跳车,一边艰难地走到车门前,用口袋里的钥匙将门打开。人们像是密集的蝗虫一般涌出,大叫着,逃避车厢内的恐怖气氛。
不知是为什么,从嘈杂的车厢里面走出去的人,再也没有了声响。
四人一行最后一个走了出来,莎菲亚自告奋勇要去扶琴斯,见到琴斯确实是人事不知,自己背不动,才放弃了。路宾扯下衣服的一角,把她受伤的手包住,可是血转眼间就把布浸透,还在向下滴流,他干脆不管了,把她双手环在胸前,一点一点地拖着走。列车员看见了赶来帮忙,总算提高了移动速度。
路宾向他诚恳道谢,列车员苦涩地笑了笑,示意不必介意。他们走到车厢外,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寂静无声。
火车的最后一节停在了悬崖边上,再向前几步,就可能掉下去,车与车间的连接铁索被扭成可笑而可怖的形状,断裂的一头伸向悬崖下方,如果仔细地看,那里还有一节车厢,悬在半空,里面传来微弱的哭喊和呼叫声。向远方看,大桥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撞到了,已从中央断成了两截。断桥向下垂着,滚滚烟尘笼罩之中,本应该在其上行驶的火车不见踪影。残骸应该在峡谷深处吧,还伴随着横七竖八烧焦的死尸。
有人吐了,有人开始哭泣,有人大叫着救人,更多人则是沉默。这著名的彩虹大桥,所谓本国骄傲的代表的云端彩虹大桥,就这样令人心寒地成为历史了。
米切尔看着,莎菲亚在他怀里瑟缩着,只是把眼神盯着地面。天灾。我们能做什么呢?大概只有庆幸命运还眷顾着我们吧。
路宾默然无语。
火车的最后一节,第十七节。我们的幸运数字是十七。他默念着,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