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仇怨难相解，步步终成恨（下（1 / 1）
两年后，一个晴朗的午后。
“铛铛”，我敲了敲书房的门，却很久没有听到屋里人的回应。难道他不在书房？可是我没看到他出去呀，我边想边推开门进去，却看到他正趴在书桌上。
“难怪这么久没动静呢，感情是睡着了。天气这么凉，虽然今天不是很冷，可是万一着凉了怎么办呢？”我一边低语，一边走上前去想要叫醒他，却突然发现他的脸好苍白。
“老爷，老爷......”我慌忙唤他。良久，才见他醒过来，我那颗提起的心才稍微放了放。
“老爷，您怎么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大冷的天儿，您怎么就在这里睡着了呢？”我担心地问道。
“哦，柔儿，你别紧张，我只是刚才觉得很累，本想歇息一下就好了，没想到竟睡着了。”虽然他努力装出很轻松的样子，我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疲惫。
“红蕊，红蕊......”我冲着书房外大声呼唤。不一会儿，红蕊便匆匆进了书房。
“夫人，怎么啦？”听到我的呼唤，站在房门外的红蕊立刻跑了进来。
“红蕊，你去请鹿仁堂的孙大夫过府一趟。”我淡淡地吩咐她道。
“是，夫人，奴婢这就去。”红蕊轻轻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书房。
“柔儿，你别太小题大做了，我真的没......”他强打着精神抬起头对我说道。见我瞪了他一眼，他连忙住了口，陪笑似的看着我。
萧府东厢房外。
“孙大夫，我家老爷到底得了什么病？这都半年多了，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我忧虑地看着孙宏。
“萧夫人，从脉象上看，默彦的病一直都在恢复当中，可究竟为什么会看上去毫无起色，这个......老夫一时也很难断言，恐怕还要再观察一阵子才能知道是什么原因。”孙宏也是满脸的不解。
“那，有劳孙大夫了。红蕊，替我送送孙大夫。”我微微躬身向孙宏行了一礼，轻声吩咐站在自己身后的红蕊道。
“是，夫人。孙大夫，这边请。”红蕊应了一声，转身引着孙宏走出了后院儿。
看着红蕊领着孙宏出了后宅，我才转身回到房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萧默彦的病却一直未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我请遍了杭州城内所有的名医，只是为了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结论。可是，还没有等我得到这样的结论，就已经发现萧默彦已经不能独自起身走动了。我开始全心全意地守护着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祈祷---祈求上天别这么快就收回我的幸福。无数的夜里，我辗转难眠，泪水浸湿衣衫，却又在第二天见到他时强装欢笑。一直以来，我弄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可是现在，我却突然发现：我早就已经习惯生命里有他的日子了。
然而，上天却并没有回应我的祈求，萧默彦的身体也一直都没有恢复。
萧府花厅。
“姐姐，老爷他已经两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万一有一天，老爷不在了，我们......”柳梅儿满脸忧郁地看着我。
“住口，你胡说什么。”我愤愤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绝不能容忍任何人诅咒萧默彦，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地害怕失去，失去这个曾经与我朝夕相伴多年的人。没有人能够体会我当年失去巧香时的痛苦，面对死亡，我什么力气都用不上，即使我再怎么坚强，也终究没有能够留住巧香远去的脚步，这种绝望让人---永生难忘记。
“是，姐姐。”听到我的怒喝，柳梅儿低下头去，轻声应道。
“梅儿，你去照顾老爷吧。可是你给我记住，刚才的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我严厉地盯着柳梅儿，直看得她低下头去。
“是。”柳梅儿轻声应道，转身朝东厢房走去。
看到柳梅儿离开了，我颓然地坐到椅子上。自从萧默彦生病，我一直强力支撑着自己，我时刻提醒自己，我不能倒下，我必须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因为萧默彦现在需要我。可是，我还能支撑多久呢？望着院内盛开着的海棠花，我的内心一片茫然。想起柳梅儿刚才的话，我不由觉得心里一阵发寒。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是我已经无力再去关心这些了，只要萧默彦能好起来，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夫人，老爷醒了，他说他想见您。”府里的一个丫头突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你去吧。”我背对着她说道。
小丫头应声离开了。我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向东厢房走去。
萧府东厢房内。
“你们都下去吧，梅儿你也先出去吧。”床上的人虚弱地吩咐道。
“是，老爷。”柳梅儿看看萧默彦，又看看我，依依不舍地带着下人们走出去了。
“老爷，你觉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吃些东西？”我强挤出一丝笑容，关切地问道。
“柔儿，你又哭了，是不是？”他心疼地看着我，伸手想要触摸我的脸。
“没有，我哪里哭了？”我忙掩饰地转过身。
“柔儿，我饿了。”他拉着我的手说道。
“真的？那我给您去煮碗粥好不好？很快的。我马上就去。”我高兴地看着他，直到看到他点了点头，我才起身快步向厨房走去。
当我端着一碗粥再次进去的时候，床上的人却已经睡着了。我轻轻地走过去，将粥放到床头边上的桌子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右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心里面是莫大的满足。真想让幸福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我的世界里没有端木瑞风，他的世界里没有柳梅儿，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柔儿......”忽然听到有人在唤我，回过神来一看，不知道萧默彦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老爷，我把您弄醒了，是吗？”我忙侧过身擦了擦眼角，然后笑着转过身。
“柔儿，你快叫人去看看我们的房子是不是漏了，我觉得刚才好像有雨水落到我脸上了。”他平静地看着我。
“有吗？老爷，我怎么没觉得呢？”我满脸疑惑地抬头看了看房顶，再低下头时，却发现他正在偷偷发笑，我猛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老爷，你又取笑我了。”我撒娇似地说着，转过身去。
“柔儿。”他突然轻声唤了我一声。
“啊？”我怔怔地看着他。
“我的粥呢？”他孩子气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身旁桌上的热粥，忙扶起他，端起桌上的粥喂他。他很艰难地咽了几口，摇摇头示意不吃了。我放下碗，又扶他躺下，重新坐回床边，用手绢擦拭他的嘴角。我正要把手移开时，他却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彼此看着对方，却良久无语。
四个月后，萧府东厢房内。
“梅儿，你带着铭儿、卿儿出去吧。”床上的人看看我，虚弱地对柳梅儿说道。
“老爷......”柳梅儿满脸的不情愿。
“去吧。”床上的人没有看她，摆摆手重复道。
“是。”柳梅儿擦了擦眼泪，依依不舍地出去了，身后跟着煜铭跟煜卿。煜铭最后离开房间，他走到房门口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转身关上了房门。其实我知道，他们此刻就在门外，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会舍得离开，哪怕只有一分钟。
“柔儿，我知道，自从柳梅儿怀孕以后，你一直都不肯原谅我。我很抱歉，那个人没有做到的，我也没有做到。给不了你唯一，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可是我想告诉你，那一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喝醉了，正巧梅儿扶我回去，我以为是你，所以......”
“老爷，您别说了。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握紧他的手，不禁泪流满面。
“不，柔儿，你没有对不起我。爱一个人没有错。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萧默彦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你爱端木......瑞风，我从来都......没怪......过你，因为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喜欢......上我的。可是，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他的话开始断断续续。
我惊呆了。原来，他知道我曾经爱的人是端木瑞风，从来都知道，却从未怨过我。今生注定了我要欠他的，注定了他要在爱我时忍受一个人的寂寞。宁愿我误解他一辈子，他也不想告诉我，只是怕我内疚。我的内疚，他承受不起，可是终究，这内疚要让我来承受了。
“我只想......你记......住我......哪怕......只是......偶......尔。”他伸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在即将碰到时，慢慢垂下了他的手。
“默彦......”我大声呼唤，想要挽留住这最后一丝即将逝去的灵魂，却终究只是徒劳。这是我第一次叫他“默彦”，却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合上，眼角里淌出的最后一滴泪水。感受着他的最后的体温，看着他脸上最后的笑容，冰冷刺痛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他就这样走了，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萧默彦停灵的第二天晚上。
“夫人，姨奶奶她......自尽了。”红蕊急匆匆地闯进房来。
“什么时候的事？”我平静地问道。
“就在刚才。她还......留下了这个。”红蕊递上来一张折叠着的纸，便出去了。
柳梅儿自尽了？她怕什么？怕我将来不给她容身之所，还是怕将来受尽凌辱？我不禁冷笑，拈起那张纸放在蜡烛之上，红色的火焰在蜡烛上空跳跃，仿佛在嘲笑这悲剧的开始，或是庆幸一场悲剧的终结。柳梅儿，我无需看也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年来煜卿为什么见了我就躲？为什么你跟萧默彦说话时，见到我就立刻保持沉默？天下没有不争宠的女人，除非她不屑这样做。你怕我在默彦死后苛待你，可是你错了，我不是吕后，你也不是戚姬。没有了萧默彦，我又何必去争这些虚无的东西？
萧默彦和柳梅儿的相继离世，给九岁的萧煜卿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使得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变得更加沉默了。长久以来，萧默彦给了他和他母亲名分，却很少给过他关爱。以前，我心里惦着紫云和煜铭，再加上他一直有柳梅儿照顾，我很少去注意他。可是现在，萧默彦不在了，柳梅儿以死求得我对他的眷顾，所以心里忽然对他生出了些许怜悯。我忽然明白，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一个除了少爷名分之外别无所有的可怜人。名分于我，已不再重要，可对于他来说应该是重要的罢。这样想着，我不再吝啬于再给他一个名分。
萧府东厢房内。
“卿儿，你来。”我微笑着招呼他来到自己身边。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过来。我拉他坐在身旁，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他。原来，不只煜铭长得像默彦，身边这个另一个萧默彦的翻版，竟被我们忽视了这么多年。
“卿儿，虽然你娘去世了，可是你还有我，还有哥哥，你要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以后你就和你哥哥一样叫我‘娘’，好吗？”
“是......娘。”他迟疑了一下，才怯怯地开口叫我“娘”。
“好孩子。铭儿”，我转向煜铭，“记住娘的话，你是萧家的大少爷，也是卿儿的哥哥，今后你要懂得照顾他，好好引导他读书、做人，知道了么？”
煜铭点点头，“是，儿子一定会做个好儿子、好哥哥的。”
我点点头，十四岁的煜铭让我觉得放心。转头再看看煜卿，这个突然间成为了我儿子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是对还是错，亦不知道他长大以后会怎么看待我，也许他会认为是我强行代替了他母亲的位置。可是这已经是以后的事情了，我无暇去猜测，也不想去揣度，只求自己此时能够心安。毕竟，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可能发生的事。
这一年冬天将尽的时候，我收到了端木紫云托人带来的书信。
那一天早晨，我正在检查煜铭和煜卿的功课。不知道为什么，煜卿那天的状态特别差，回答的一塌糊涂。看到我紧锁的眉宇，煜卿的身体直发抖，我不忍苛责他，转而责问煜铭：“铭儿，这就是你向我保证的‘好好教弟弟读书’？”
煜铭听到我在责备他，头也不敢抬，低声说道：“娘，儿子知错了，请娘责罚。”
煜卿见状忙跪下道：“娘，都是儿子的不是，您别怪哥哥，您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好啊，既然都知道错了，那就两个一块儿罚。你们现在都给我到太阳底下面壁思过一个时辰。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是。”煜铭和煜卿应了一声，便走出了书房，站到院子中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漫无目的地翻着书。突然红蕊出现在了书房门外。
“怎么了？”我见她看着门外的两个人而迟迟未开口，就问道。
“哦，夫人，紫云小姐托人带了书信过来。”她忙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书信，正要回东厢房，却听到红蕊在叫我，我转回身看着她。
“还有什么事吗？”
“夫人，两位少爷......”红蕊指了指门外的煜铭和煜卿。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一高兴，竟把这件事给忘了。
“嗯，让他们两个进来吧。”我边吩咐边迫不及待地向外走。
萧府东厢房内。
看完紫云的信，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恢复了记忆，却是以一个莫大的遗憾为代价。当她看到蓝倩---她的母亲静静躺在那个黑色的匣子中时，她哭了。这种突然间被焕发出的离别的亲情唤醒了她遗失许久的记忆。永生的遗憾，只是因为她的失忆和任性，她成了一个不孝的人。她说她无法原谅自己，更不知道再相见该以何种身份面对这份感情。她知道、也了解我的爱，却再不能叫我“娘”。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失去这个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女儿。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却还是如此心痛。她不属于我，无论我多么喜欢她，她的母亲都永远只是蓝倩一个人；无论我付出多少，也终不能替代蓝倩在她心里的地位。她祈求我的宽恕，对于我来说，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端木瑞风，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紫云还给你，她却已经离我而去了。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究竟是我欠你的，还是你仍旧欠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