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木兰行(1 / 1)
崔旰早就在等着张献诚的公文了。
他甚至已经吩咐家人变卖田舍、收拾行装。
张献诚的文书一到,他就快马加鞭,连随丛也不带,单骑赶到梁州。
张献诚对崔旰如此快就到了竟一点也不惊讶。
“崔将军,听说你与剑南节度使严大夫是旧识?”张献诚品着严武送来的绿茶,漫不经心地问崔旰。
“回大人,末将四年前曾在成都做衙将,当时严大夫正是剑南两川节度使。”崔旰回答。
深深吸了一口绿茶的芳香,张献诚点点头,抬眼看崔旰:“我还听说崔将军出身于卫州的一个书香门第,虽然从武,却仍是比我们这等只懂舞刀弄枪的粗人儒雅,对茶之一道,也颇有研究……不知崔将军知不知道此茶是何茶?”
崔旰端起茶杯,揭开杯盖,一股淡雅清香扑鼻而来,只见杯中之茶色泽嫩黄,每一根都是刚刚吐绿的芽尖,细细品上一口,一片淡香怡口——崔旰微微一笑,放下杯,说:“这是今年新采的剑南蒙山黄芽,以其香气怡人、口味清雅而深得蜀人喜爱。”
放下杯,张献诚叹息道:“剑南真是个好地方!景色怡人,地沃物丰!严大夫真是皇恩不浅,竟能两度入主剑南——真是慕煞旁人!”
崔旰颇有些不以为然,脸上却不露声色道:“只是如今吐蕃入占西山,剑南边疆告急,严大夫此去剑南,未必是件美差。”
张献诚脸上露出一副忧虑的表情:“是啊!剑南与山南仅一关相隔,剑南若是失守,山南百姓也得饱受战乱之苦了……”
拿起茶案上的一封信,张献诚说:“前几日剑南节度使严大夫给我来信,说是剑南军情紧急,又因徐知道、李忠厚之乱而缺兵少将,因而想向我山南借些良将……”
盯着崔旰,张献诚的笑容看起来虚伪而阴骘:“剑南、山南虽是邻里,实则兄弟,剑南有难,我山南怎能袖手旁观?我立时就想起了崔将军你——崔将军英武不凡,勇擒山南贼帅而威名远播,是我山南最出色的将才——也只有崔将军这样的人才,我才敢拿出手。因此叫崔将军来,就是想问问崔将军是否愿意到剑南去……”
崔旰道:“保家卫国,是我等军人本份——无论是山南、剑南,只要是能用得着崔旰之处,崔旰都愿意前往!”
张献诚却显得十分为难的摇头叹息:“只是这前去西山抗击吐蕃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这利州地处要塞,也不能不没有人镇守……我虽然肯舍得将崔将军借出,却又不得不为利州百姓着想……真是左右为难……”
崔旰听到此处,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冷笑,嘴上却说:“大人顾虑得是——利州确实不能没人镇守。大人可在崔旰走后,另选派有才能之人守之,大人便可无忧了。”
张献诚恍然大悟般拍腿赞道:“崔将军说得对极——但我若另任刺史,将军一旦西山得胜归来,我又如何安置于他?”
崔旰笑笑:“大人过虑了——崔旰若是西山得胜,想来严大夫也不会亏待于我,又怎能来与人抢一席之地?”
他的话中软中带硬,顶得张献诚脸上一黑,又发作不得,只得讪笑:“崔将军说得对……将军鸿图之志,又岂在利州这一丸之地?好!好!将军给我写封托病请辞之书,就到剑南去罢!”
“谢大人!”崔旰起身抱拳,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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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暖阳照得大地一片欣欣向荣。
成都府东校场前的征兵处前所未有的热闹,前来应征的少壮男儿排起了长龙。浣儿一身男装,隐身于应征者之间,在嘈杂人的群中寻到几句完整的话语。
“听说严将军回来了……”
“不只是严将军回来了,四年前被调派到山南去的崔将军也一同回到剑南,出任汉州刺史,不知道我能不能分到他的麾下……”
“崔将军?是不是在利州令十八绿林盟闻风丧胆的崔旰崔将军?”
“正是……”
浣儿记得曾在师父和杜甫口中听说过崔旰之名。说是崔旰其人原本是卫州的一个儒家子,却因自小喜好腾纵之术,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他少年时游走江湖,仗剑在江湖中闯下了不小的名声,却因安史之乱而放弃做一个游侠,从了军。
“都说好男不当兵,可是跟着崔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就算是战死沙场我也心甘!”
“咦,你们说的崔将军,是不是那一位啊?”
心中好奇这崔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能让早对战争有了疲惫,争逃兵役的成都男儿如此推崇。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浣儿看见一个身穿银色铠甲,腰悬宝剑的青年将军不知何时来到应征登记台前,一声不响地站在书令官身后,目光却在经过他身前的应征者身上一一扫过。
只见他身形虽不能算高大魁梧,却也苍劲挺拔,风神俊逸,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让人好不惊叹一个厮杀疆场的将军竟生了这一副好皮囊。
而此时,他的目光落在已然排到书令官眼前浣儿身上,入鬓的剑眉便是微微一扬,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瞳中有了些许惊异。
“名字?”书令官头也不抬,机械的问道浣儿。
“任晚萧。”在崔旰如鹰般犀利精锐的目光注视下,浣儿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生怕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女儿身份,低头将早已想好的名字报上。而她清宛稚气的声音将前方一个已登记过的应征者惊得猛然回过头来。
“年龄?籍贯?”
“十七,成都府西郊百花村人。”
书令官抬起头来,看浣儿:“小毛孩子也来应什么征?难道不知道不满二十一岁的男丁不得入伍么?”
浣儿强作镇定说:“如今西山战事吃紧,还讲那么多限制做什么?再说我年纪虽小,却是从小练武,不见得比满了二十一岁的差。”
书令官将浣儿上下打量一番,呵呵笑道:“小毛孩口气倒不小!你倒说说看你都会些什么武功?”
任小浣微微一笑,一股傲气油然而生,说:“我不会说,只会练。”虽是十一岁才随了师父学武艺,可凭着天资聪慧,又有着良好的体质,再加上慧远大师和释清平的精心教授,浣儿虽然从未经历江湖,可也有着对自己身手的自信。
“那好,我就给你个机会——如今崔将军在此,你就把你的花拳绣腿拿出来耍几招。要是你能让崔将军认可,我就让你入伍。”书令官做了大半天的登记,正觉得烦闷,乐得在少年身上找点乐子。
“这可是你说的!”任小浣生怕书记令反悔,当下朝着银甲将军抱拳道,“小的献丑,将军可要看仔细了!”
于是轻舒双臂,两臂竟似瞬间长长了一般,轻轻一拨,原来排在她身后的应征者还未被触碰到就被一股无形之力推动着连连后退。
这一拨,书令官没有看出究竟,崔旰却是看着脸色微变——这一拨,分明是带着深厚的内家功力,仅凭这一拨,他便已能断定眼前这个少年所练的乃是少林派的般若禅功!
浣儿一拨之后,竟然负手而立,不再有其他动作,书令官笑道:“小毛孩,怎么还不动手?是不是根本不会武功却在这里吹牛啊!”
浣儿嘻嘻笑道:“我耍了,是你没看出来罢!不知崔将军觉得我的功夫怎么样?”
崔旰的眼中有着赞许的目光:“小兄弟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真是难得——我看小兄弟身形轻盈,下脚无声,想必轻功也非寻常吧?”
浣儿不得不承认师父对崔旰的推崇是有道理的,于是笑道:“将军真是好眼力!我的功夫里面,也只有轻功是没被师父骂过的。让我耍给你看——”
说着,脚下轻点,人便拔地而起,如同一只轻盈的飞燕般划过天空,只是眨眼之间就已顺着校场围墙由东而西、再由西而东飞驰一圈,在众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已落回原地。
书令官惊讶得连嘴也合不上。
“怎么样?可以让我入伍了吧?”此时的浣儿颇有些得意,眉眼带笑地对书令官说。
“这……”书令官脸色不由得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冷汗直冒。
他原本想消遣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薄少年,却想不到他竟真的会武功,而且功夫高到连将军崔旰都出声赞叹。
若要依他先前之言,他就要给这个叫任晚萧的少年办理入伍登记。但他不过是个小小书令官,根本没有破格录用兵士的资格,先前的话不过是他认定少年不会武功的一句戏言。
他不禁后悔先前话说得太满,弄得此时左右为难无法下台。浣儿怕他反悔,便朝崔旰扬眉说道:“将军,您说呢?”众目睽睽,想来他一介将军,行军司马,还不至于言而无信吧?
崔旰将一切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拍拍书令官的肩,说道:“给他登记。就说是我要的人。”
书令官不由得感激万分:“谢崔将军……”一颗心方才放下,却又不忘向浣儿示恩:“既然崔将军都说你武功不错,我今天就破格录取你——你可得好好谢谢崔将军!”
浣儿见自己已被录用,不由得雀跃起来:“多谢将军!”话间未落,就朝着校场内跑去。
人声鼎沸的校场中,师兄释清平穿过人群,迎着浣儿走来,不由分说的将他拉到校场的偏僻角落。
“你怎么也来了?!”释清平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凝望浣儿的眼里有着无尽的疑惑。
浣儿满眼带笑地看着清平:“我来和你并肩作战呀!”
一丝欣喜掠过释清平的眼眸,很快换作无尽的忧虑:“别闹了,快些回去,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浣儿却偏着脑袋,在脸上挂满没心没肺的嘻笑,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
“你明明是……”释清平警惕地扫视四周,生怕被人看出浣儿的女儿身份,压低声音说,“若是被人识破,可是藐视军纪之罪!这容不得你胡闹!”
浣儿呵呵一笑,有着股飞扬的豪气掠过眉梢:“两兔相竞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清平叹息一声,他早已熟知浣儿的个性,心知不可能直接阻止她,只得从旁入手:“你这样出来,你娘知道吗?”
飞扬之色渐渐黯淡,浣儿凝眉低头,说:“等我随军出征之后,我会给她写信……”
“你这样做,就没想过她会有多担心你吗?”释清平还在做着最后一丝努力——西山的战场,吉凶难测,他怎能将她带入那前途未卜的艰险境地。
“我想过。”浣儿咬了咬嘴唇,声音却是坚定毫不迟疑,“但是我如果不走,娘一定会逼我嫁人——我只怕会等不到师兄回来……”女扮男装,为的是混进军营,混进军营,为的却是能时时看到心中牵挂的人。
向来不擅言辞的清平便再也找不到理由反驳浣儿。他的从军,原就是为了能给她创造一个有希望的未来,又怎忍将这未来断送在等待之中?但在欣喜之中仍有一些担忧:“但是……如果被人发现你是女的……”
“我全都想过了——我会小心不让人发觉——如果真被人发觉了,我就逃——以我的轻功,我想这军中还没人能抓得住我!”浣儿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看了看已被自己紧紧束缚,高挑健美中却算不得婀娜的身形,暗暗笑言:幸而是生在农家,既非娇生也非惯养,也没有那大家小姐、官宦千金的扭捏作态,若是穿上军甲,怕也难有人发觉她本红颜。
“行军打仗绝非儿戏,且不说生死难度,就算是行军操练的苦,你又怎么受得了……”
“师兄能受的苦,我也能受!况且平日的劳作习武,我从未放下,岂是吃不得苦的人?”浣儿是铁了心的。
心知劝也无用,清平只得妥协。他长叹一声,忍不住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但愿我能跟你分到同一折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