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054-055生死一瞬间(1 / 1)
054
梁雨秋考上船长以后,在近航线上实习了近五个月,回家又休息了二十多天,最后还是外派走了。走的时候三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都来送行,一直送到机场的候机楼国际进口处,那份恋恋不舍的深情和反来复去的叮嘱,就跟生离死别差不多。
梁雨秋第一次正式当上船长,带领二十二名船员,从上海乘飞机至香港中转后,抵达法国的马赛港,上了原来的那条出租船,接替已干了一年的中外籍船员。跟上次出租所不同的是,这次船员全部换成了中国人,梁雨秋在内部还兼任党支部书记,为便于管理,船东派了一名代表跟船,代表船公司监督船长是不是模范执行公司的指示。梁雨秋心想自己本来就是船东的雇员,你叫我把船往那里开我就往那里开,你叫装什么货我就装什么货,你给多少钱我就拿多少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样样都听你的就是了,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矛盾的,派个船东代表反而是好事,可以亲眼看到我们是多么卖力地工作。但是事与愿往往刚好相反,几个航次下来,不光梁雨秋本身与船东代表的矛盾日益加深,而且大多数船员都对他很反感,因为他是香港人,除了英文和广东话讲得比他们好以外,其他的几乎一窍不通,而且好主观武断,什么事都得听他的,把自己凌驾于整条船之上,往往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如,一个航次命令下来,沿途有许多不安全的因素,一些港口很小,连有效的大比例海图都没有,梁雨秋要把这些问题向老板提出来,他却不让;一些设备,特别是主机、副机有些关键部件已经磨损得很历害,需要更换备件或者进厂修理,但他却强调此船已接近退役,叫船员努力自修,能维持使用则维持使用,尽可能节约费用。总之,他完全是站在老板的立场上,处处为老板着想,并不考虑船员的死活。梁雨秋一让再让,只有在安全问题很严重或者船员反映很强烈的情况下,才分别向船东和本公司领导发电报反映情况,但多数被船东否定了,本公司也没有明确的指示。
梁雨秋夹在船员与船代表之间受够了窝囊气,好在本航次船抵印度尼西亚泗水港卸完货后,船东指示空放去澳大利亚的汤斯维尔港装矿沙,船东代表下船经雅加达飞往新加坡向亚洲总部汇报工作去了,整条船的人都拍手称快,有的说船东代表是让梁雨秋给赶跑的,因为他跟他公开吵过多次;有的说是上航次给吓跑的,因为上航次从伊朗的阿巴斯港开出来后,遇上了印度洋上的西南季风,船本来就摇摆得很厉害,偏偏在这个时候主机环了,船失去了动力也就是失去了舵效,被风和浪打横了在大洋里漂流,船身逐然倾斜,随身都有翻船的危险,到了这个时候,船东代表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敢出来了,随梁雨秋怎么指挥,梁雨秋就命令水手长带着六七名水手,人人手拿一把太平斧,腰里拴牢麻绳,到甲板上去将捆绑的钢丝斩断,将几千吨装满柴油的油桶放进了大海,这才保持了平衡,后来主机修复了,脱离了危险,尽管造成了一定的经济损失,从安全出发,船东也没说什么。使他感到欣慰的是,他每个月都收到了菊素的来信,报告他家里的情况,让他放心,多少消除了后顾之忧,自己最苦最累最危险也无所谓了。
在开船前,梁雨秋又和船东发生了矛盾,他上报的航线计划是从班达海和阿里沸亚外海走,给老板否定了,说那样绕道走,路程多走了一天多,既浪费了燃油又拖延了时间,指示他从印度尼西亚东帝汶的岛屿群中走,这样路线最近,可以节约大量费用。梁雨秋据理力争的主要理由是这条航线地形复杂,暗礁明礁多,船上缺少大比例的海图,盲目走太危险,但老板不予理睬。后来梁雨秋又给本公司发了一个电报,得到的回答是小心谨慎、注意安全之类不痒不痛的指示。他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执行命令。他自己亲自画了计划航线,并拟定了详细的安全航行计划,专门召开了所有驾驶员、轮机员、电报员、电机员参加的联席会议,具体作了布置落实。航行开始后,他在复杂航区都亲临驾驶台指挥,并要求每班驾驶员在应急情况下随时叫他,一天一夜,他几乎没好好睡过觉,直到船至班达海后,天气晴朗,风力不是很大,又轮到了二副班头,他才回到房间躺一会。
“叮铃铃,叮铃铃!”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梁雨秋从半醒半梦中惊醒了过来,他赶紧拿起床头的话筒。“船长你快上来,主机又发生故障了!”是二副在叫。“叫轮机长了吗?”“轮机长正在全力组织抢修呢?”“好,我马上来。”梁雨秋穿好衣服,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驾驶台,一看,船正在失去舵效,被西北风吹成了横向,加上潮流的作用,往岸边漂去。
“现在我船离岸有多远?”梁雨秋问正在雷达边上看雷达的二副说。“大约五十多海里。”二副说,“但附近有礁石。”“离礁石有多远?”“雷达扫不到。”二副说完,就进海图室画船位去了。梁雨秋亲自过来看雷达,测了两个岸边山头的方位与距离,进海图室去复核船位,然后用两脚规测量附近礁石的距离。
“右舷九十度方位,距离十一海里,快去拿望远镜寻找礁石。”梁雨秋跟二副说完,随后拿起望远镜到右舷去观察。“我看到了,就在我们正横的地方。”过了一会,二副说。“我也看到了,我们船现在正在向礁石方向漂去。”梁雨秋对二副说,“你现在马上到机舱里去告诉轮机长,如果不能在一小时内修复机器的话,我们船很有可能要触礁,因为空船吃风大,漂流速度快,叫他们把压载舱都加满水。”二副放下望远镜,马上下去了。
梁雨秋把望远镜挂在胸前,便于随时观察,回到驾驶台,对一名一水说:“你马上下去通知大副,带上对讲机,把水手长和木匠叫到船头去备妥双锚。”一水下去后,梁雨秋立即草拟了一份加急电报,叫报务主任分别向船东和公司发报。
过了一会,二副从机舱里跑上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轮机部全体人员都下机舱里抢修,因毛病太多和缺少备件,修复的可能性很小,请船长当机立断,采取应急措施。”梁雨秋再回到海图室,发现附近水域的□□,根本无法抛锚,就又拟了一份加急电报,叫报务员发了,然后对二副说:“通知大副,把所有的人都从房间里喊出来,穿上救生衣,分成两组,将左右两只救生艇放到甲板,做好应急准备。”
船继续在漂流,梁雨秋眼巴巴地看着附近的礁石越来越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过了一会,公司和船东都回电来了,指示要先保住人,然后再保船,如果实在无法修复机器,就发求救信号弃船。梁雨秋就分别与轮机长和大副通了话,就做出了弃船的决定,让报务员发出了求救信号,请求附近的船只前来救援,让论机部撤离抢修,船员们都回房间里去拿东西,到救生艇甲板上集中待命,叫二副带着航海资料,回房间里去整理东西,尽管这对于一名船长来说是很痛苦的选择,但他别无其他办法。
突然,全船停电了,梁雨秋分别跟大副和二副通了对讲机,得知锚不能抛,救生艇也不能放,再拉拉汽笛也不响了,急得什么似的。他又跑到外面,看看船离礁石不过一二百米了,就进来跟一名一水说:“立即去通知轮机长,想办法在一刻钟内启动应急发电机,要不然,大家都跑不了啦。”
这时候,整条船都混乱起来了,二副整理完自己的东西,跑上来向梁雨秋要钥匙,帮助他整理房间里的东西,另一名一水也来接替当班的一水,回房间去拿东西,报务主任已经背着应急发报机出来了,大家都跑到甲板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船往礁石上漂去。
“轰”的一声巨响,大船终于搁到礁石上去了,只见船头高高地翘起,船身剧烈地摇晃,并向一边倾斜,船员们一片惊呼,不知所措。梁雨秋双手紧紧地抓住船舷的栏杆,眼睛观察周围的情况,脑子里在想着如何寻找船员脱险的办法。他看这个礁石不大,只有十几米高,几十米长,比本船小多了,但是可以作为船员暂时隙栖身的地方,再看着下面的激流和海浪,越是接近礁石,涌浪越大,打在礁石间,发出一声声的怒吼声。
“船长,机舱里进水了,应急发电机不能发动起来了,你看怎么办?。”只见轮机长满身油污、满头大汗的,从机舱里跑上来了。“我们得想办法让船员们尽快脱险。”梁雨秋说。“那我们船有没有倾覆或断裂的可能?”轮机长问。“完全有这个可能。”梁雨秋说,“现在只有两种办法,一种办法是放救生筏,随风流漂到哪里算那里,另一种办法是把船员都集中到船首三分之一的位置,现在正在涨潮,等潮水稍退以后,放下所有的绳梯让大家爬到礁石上去,等待救援。”轮机长看了看附近水面,然后说:“我看还是爬到礁石上面来的安全些,脚踏实地的,比在海上漂流强。”梁雨秋说:“那我们的赶快去分头组织。”“你看你看。”轮机长指着甲板说,“大副和水手长他们正在船头放绳梯呢!”“我们一起下去看看。”梁雨秋拉着轮机长就走。
梁雨秋和轮机长才走到甲板的中部,就看到大副和水手长已经分别从两部绳梯上往下爬,因为船头抬高绳梯不够长离礁石还有几米高,在海浪的作用下底下的礁石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儿又被水淹没了,大副和手首长都在犹豫,梁雨秋就大喊:“等一等,不要往下跳,那样太危险了!”可他“危险”两个子还没有叫出来,大副已率先跳下去了。
只见大副在礁石上跪了一下,才起来走了两步,一个浪头过来就把他打倒了,他还没有站起来,另一个浪头又把他拉回到了船边,他就这样在船边和礁石之间被浪头冲来冲去。船员们一片惊呼,水手长一看大事不妙就赶紧往上爬。
“快放救生圈把他拉回上来!”梁雨秋大叫着冲过去,随手抓起栏杆边上的一只救生圈往海里仍去,可绳子太短了,够不到水面,船员中也跟着扔下去三四只救生圈,有一只就在大副的旁边,可惜大副已经闭上眼睛不会动作了,因他身上穿着救生衣,尸体还在礁石间漂来漂去。
梁雨秋铁青着脸,和船员们聚集在一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潮水开始下退了,有几艘印度尼西亚的炮艇开过来了,正在向本船靠拢过来。梁雨秋让大部分船员到船尾去上炮艇脱险,留下水手长等四五名水手,带上绳子,下到礁石上去把大副的尸体拉上来,用担架抬到船尾,他自己最后一个上了炮艇。
就在他们向东帝汶的帝力港前进的途中,又听到一声巨响。梁雨秋拿起望远镜观察,自己的船在第三和第四舱之间已经断成了两截。
055
梁雨秋又带着二十一名船员,几经周折,从菲律宾马尼拉乘飞机至香港中转后回上海,下午五点钟左右抵达。公司人事部门还是派大客车来接他们,不过这一次没有去饭店,而是直接拉到了公司大院,此时已过了下班时间,大院里空荡荡的,他们的行李还放在车上,就被通知直接去会议室开会。
当梁雨秋他们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坐了许多人,公司党、政、工领导和人事、组织、保卫、技术部门及调度室、安全办公室的负责人都等在那里了,他大都不认识,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领导,心里多少有点紧张。
“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党政工领导班子对你们首先表示亲切的慰问!”主持会议的党委书记的开场白,使梁雨秋心里放松了许多。“你们先开始汇报吧,让我们听听第一线的情况。”坐在旁边的总经理说。梁雨秋就打开笔记本,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汇报提纲,将接受外派以后八个航次的任务完成情况和最后一个航次发生搁浅海损事故情况详细作了汇报,特别是对发生大副跳水死亡的事故作了一番深刻的检查,并分析了三个原因,一是安全思想观念薄弱,措施没落到实处;二是组织纪律性松弛,临危时未严格组织好;三是平时没有很好地开展安全演练活动,以致碰到突发事件时手忙脚乱,应变能力差,对外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对内带来了很多的麻烦。他说他作为船长兼党支部书记,应付主要责任,诚恳地请求公司领导给与处分。
梁雨秋汇报结束后,人事部经理接着汇报,内容主要是代表公司跟船东的联系和对大副遗体的处理情况,他说船东对这次海损事故并不感到震动,好像是事先预料到一样,并慷慨解囊,答应除工资奖金照发外,给船长到普通船员每人二千至一千美元的经济补偿,给大副家属一万美元的赔偿金。接下去调度室主任和安全办公室主任都先后发了言,据他们从海外代理和海事法庭方面得到的消息,船东准备将这条船报废,但为了得到巨额的保险金,是有意识的该修不修留下事故隐患,等到事情出来了,他们不光没有责怪我们的船员,反倒给我们奖励,就是这个道理。
“你们工作做得不错,较圆满地完成了外派任务。”最后,公司总经理总结说,“除了出了海损事故是正常的,不出事故倒是不正常了,不过死了人不好交待,应该好好总结经验教训。请人事部门会后发个通报批评,引起其他外派船员重视,死亡事故的善后处理按公司有关规定办理。”
会议一结束,船员们立即分散走了,梁雨秋也提着皮箱乘公交线路过江,往自己家里走去。他没有敲门,拿出钥匙来开门走了进去,见一家人正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你怎么回来了?还不到时间啊!”菊素站了起来,吃惊地说。“一言难尽。”梁雨秋放下皮箱说。“爸,你回来了,带什么好东西来没有?”倒是女儿海萍来得乖巧,从椅子上下来抱住梁雨秋的腿,撒娇地说。梁雨秋摸摸口袋,什么也没有,就把她抱起来坐回到椅子上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带你到公园里去玩,给你买好多好多的东西。”“你回来了!”曼曼抱着菊素的儿子也站了起来说,“饭吃过了吗?”“没有。”梁雨秋说,“你不提起来我倒忘了,一提起来才感到肚子饿了。”他说着,到灶间去找吃的东西。
菊素过来帮他将剩菜剩饭热了热,让他先吃饭填饱肚子,然后坐在一边小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个信也不写回来?”他放下碗筷,抬起头来压低声音说:“出大事故了,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出了什么大事故了?”她问。“整条船都没了,人也死了,我怎么那样出霉头,这样的事都让我碰到了。”接着,他将出事故前后的大致情况和公司开会的情况跟她说了说。
“你怎么这么糊涂!船上发生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事先不写信向公司报告?”菊素责备他说,“要是公司早知道你们的船这个样子,恐怕不让你开船也不一定。”“你不懂。”梁雨秋说,“公司只重视自己船的安全问题,既然将我们租给人家了,主要是听人家船公司的。”“还好,你平安回来了。”菊素说,“要是你也有个什么好歹,叫我们娘儿们去依靠谁呀!”“所以,一看到你们,我就想到大副的死,不知道人事部门如何向他的家属交待的?”梁雨秋说。“既然在船上干有那么多危险,家里又顾不上,今后就别上船了。”菊素说,“象那个大副一样,人都没了,钱最多又有什么用?”“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梁雨秋说,“干我们这一行的,离开了船一无所能,所以要想调陆地工作也是很困难的。”
夜里,夫妻俩睡在一起都没有什么激情,倒是别离之后的悄悄话说了一大堆。